埋骨之地不会让仲堂即刻身陨，这里却是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
无边的寂寥，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那样，天地之间，只剩下被流放的那么一个人。
这也是千百年来龙族第一次将活生生的族人放在了埋骨之地。
渐渐的，仲堂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被人遗忘。
离絮就在仲堂身边，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人从最开始的震怒暴怒无能狂怒等等愤怒的状态中，竟然很快调解了心态。
即便是被流放，离絮猜想他一定没有一刻是想过要放弃报仇。从偶尔间离絮窥见他眼中的阴郁，便能觉察出两分。想到后世仲堂的疯狂，离絮忽然觉得这一次可能是九重天的人和龙族一起亲手埋下了隐患。
可这些她又讲不出来，在谁都以为仲堂肯定是完蛋的时候，只有仲堂自己从来没有放弃，坚信他肯定是能从埋骨之地出去，即便是古往今来从未有次先例。
离絮看见仲堂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后，又忍不住好奇九重天上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她心中一动，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天庭中。
再来到天庭时，离絮心里微动。
百鸟朝凤，帝后大婚，跟龙族的埋骨之地的寂静相比截然不同。
离絮看见了苌瑶。
苌瑶是随着南海的一众人前往的，这时候的苌瑶都还是个小孩子，不过就算是缩小版的苌瑶，那神情对于离絮来说简直跟自己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离絮忍不住失笑，原来苌瑶小时候就这么正经，一板一眼的像是个老学究。
现在苌瑶规规矩矩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桌上有天庭特供的蟠桃和玉露，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动，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人想笑。
就在这时，路过苌瑶的两位九重天上的宫娥在一旁窃窃私语，苌瑶眉头一动。
“南海龙族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会儿想归天庭，一会儿又想自立门户，到底什么情况？”
“你还不知道吗？想归九重天的事情是他们那个提出来的，现在那个人已经被关起来再也不能出来，似乎龙族又不想归天庭，哎呀，这朝令夕改的，谁知道呢？”
“还是不要了吧，我看着他们都觉得瘆得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中间再出现一个疯子，完全就是要拉着三界陪葬的样子，算了算了……”
“这都不是九重天的人，也不知道做什么来参加这一次帝后大婚……”
离絮自然也听见这两宫娥的说话声，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苌瑶在知道自己来自九重天后反而更加冷淡了些。
“你们九重天的人都这么喜欢背后说闲话吗？”就在两宫娥还没有离开时，苌瑶直接站起来看着两人问。
她分明没有用责备的语气，可那声音里就是让人觉得鄙夷。
那两宫娥在窃窃私语时根本就没考虑过不远处的苌瑶，第一苌瑶从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龙宫，今日是她第一次到访九重天，除了龙宫的人就没人认识她。第二，就算是有人知晓她来自龙宫，估计也觉得她就是一个小孩子，也没什么需要避开的。
如今造成眼下这样尴尬的局面，其中一宫娥梗着脖子，还想反驳：“大人说话，小孩子少管。”
离絮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糕。苌瑶想要管的事情，哪里容许别人置喙？
“你私下谈论我们龙族的事情，怎么我就不能管？如果九重天上的人都是你们在这般品性，我龙族何须归顺你们？跳梁小丑！”苌瑶冷冷说，她个子这时候还不高，但是说话的时候气势拿捏十足，愣是将眼前的宫娥唬得一愣一愣的。
苌瑶并不理会对方怎么想，当她在看见对方哑口无言时，转过身直接离开了天庭。
这脾气，离絮在一旁看的发笑。果然，从小就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主。
离絮对于大婚并没什么兴趣，她的印象里，帝后之间只能算是相敬如宾，没有所谓的有情人的如胶似漆，这姻缘，只不过是联姻。
离絮一路跟着苌瑶，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跟在苌瑶身边见到的好些事情变得熟悉起来，尤其是在看见从前的自己初到龙宫时，后面的一切在回忆里填充上色彩，她从苌瑶的视角再一次经历了一边自己短暂的从前。
直到再看见观水。
观水是苌瑶自己亲手锻造的，离絮从前想问问苌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那时候苌瑶闭口不言，当她被自己缠地实在是烦了，就抛出一句“龙族辛秘不可外传”来阻拦她继续问下去。
离絮想到这里，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就算是从前苌瑶不告诉自己又怎么样？反正现在她还不是可以跟在苌瑶身边，光明正大看着她口中的辛秘？
可没多久，离絮就笑不出来了。
她知道龙族身上有一块逆鳞，是全身上下最坚固的地方，因为生长逆鳞的地方护住的是龙族的命门。谁都不知道龙族的密逆鳞到底长在哪一块，就算是从前的离絮，也绝对不会主动去找苌瑶询问这样没眼力价的问题。可是就在现在，离絮却看见了苌瑶的逆鳞。
她亲眼看见苌瑶将手臂变换成本体的样子，从下端最柔软的位置拔下了一块银光闪闪的鳞片。
是跟所有鳞片生长方向都不同的逆鳞，在她手中。
离絮还没看仔细，就见苌瑶将那一片逆鳞融进了观水中。
这一幕让离絮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她从来不知道苌瑶的逆鳞已经被她自己拔掉了，也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观水剑中，就藏着苌瑶的逆鳞。
再看苌瑶，后者脸上冷汗涔涔，紧锁着眉头，愣是没有哼一声。
可刚才当苌瑶那么干脆直接拔掉自己身上逆鳞的那瞬间，离絮清清楚楚地看着对方身体颤抖了两下。
身体最重要的盾牌，苌瑶居然给了自己。
离絮脑子里顿时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在靠近南海时，几乎不用耗费任何灵力就能调动南海之水，这根本不是她和南海冥冥之间有什么缘法，而是因为她手中的观水剑。龙族的逆鳞对南海而言，就相当于龙族亲临。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地盘，自然对他们亲近很多。
而因为她手里拿着观水，想来南海直接将她当做了龙族。
离絮还想到了上辈子自己被关在水牢中的模样，仲堂穿着黑袍靠近自己时，打开了外面的牢笼，可是那一瞬观水引来的以南海之水作为的屏障也是无端出现在她面前，她那时候没有一点反反抗能力，是观水剑中苌瑶的逆鳞在下意识地保护她。
只不过这样的保护在对上仲堂大魔头时，不堪一击……
回忆戛然而止，离絮眼神复杂看着不远处还在锻造观水剑的苌瑶。这些苌瑶从来不说，而她也差点永远都不知道。
等到离絮再听见仲堂的消息时，那时候龙族正在商议要归顺九重天的事，不过苌瑶似乎并不赞同，一个人在龙宫生闷气，仲堂也是在这时候出现。
那个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离开的埋骨之地，仲堂出来了。
当离絮跟在苌瑶身边看见面前已经不算是龙族的仲堂，在吃惊之余，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仲堂所到之处，都是魔气丛生。
在埋骨之地，仲堂肉身消亡，可他就凭着自己骨子里的怨念，吸引到周围无数冤魂，这些冤魂竟然都被他炼化成魔气，以助自己修为。
在将埋骨之地的仇怨吸收的一干二净后，壮大了他自己，同时他能吸取的冤魂怨气已经不再限制于埋骨之地，所到之处，只要这世间还有负面的一切，他都可以收为己用，就算是没有，一切生魂都可以被他掠夺。
离絮想叫苌瑶赶紧离开，但就算是现在她冲到苌瑶跟前也无济于事。
龙族的埋骨之地在南海，当仲堂出来后，首当其冲的自然也是南海龙族。
若说在进埋骨之地前，仲堂的仇人只有天帝一个，那么从埋骨之地出来的仲堂，仇人便是六界。
离絮看见已经有龙族认出来仲堂的模样，虽说他千年来容貌的确已经大有改变，但骨相总是有几分同从前相似的地方。
“仲堂，你干什么！这里可是南海，容不得你放肆！你竟然敢公然藐视族规戕害同族！”
对于耳边这传来的训斥的话，仲堂宛如没有听见一样，他一出手，便有龙族的守卫倒下，那双阴狠的眼眸中，丝毫没有把耳边的话放在心里的意思。
“同族？”仲堂冷笑两声，“我如今还算是龙族？”
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个什么样子，不人不鬼，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消损，受了伤，吞噬生魂或者怨灵就能快速回到巅峰，他有漫长的时间和体力能陪着天帝一起耗，总有一天，他能手刃了天帝的命。
就在埋骨之地外面的守卫快要被仲堂一人击溃时，苌瑶出现了。
如果说上一代的天之骄子是仲堂，那么这一辈，这个名头可以被苌瑶轻而易举拿走，名实相副。
苌瑶手中的怕见直直地朝仲堂砍去，一把剑愣是被她挥出一把凶刀的气势，那是离絮从东岛的玉鹿仙人处求来的，对上魔气从生的仲堂而言，就是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只不过苌瑶的作战经验相比于仲堂而言还是太少了，她虽有少年人的一腔孤勇和无畏，但仲堂早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子，两人交手惊天动地，但是谁都别想从谁手里讨到什么好处。
离絮知道苌瑶会没事，但是眼下看着两人交手，却是不免感到担忧。
“是胥穆那小子的女儿吧？”仲堂嘿嘿笑了两声，胥穆便是离絮父亲龙王的名讳，“说起来我也算是你半个叔叔……”
可是苌瑶宛如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手里的怕见毫不留情，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意。
“喂，小丫头，趁着我现在还好说话，你最好停手。”仲堂才从埋骨之地出来时，对龙族还抱着几分侥幸，如果龙族愿意跟随他一起攻上九重天，他当然会饶了南海一众人的性命。
不过他在埋骨之地千百年，根本没机会接触过苌瑶。苌瑶年纪不大，但心眼却很实在。她认定的事，哪里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做改变。就像是现在这样，苌瑶亲眼看见仲堂对族人大开杀戒，她心里只剩下一件事，要仲堂伏法。
至于仲堂在自己耳边的那些话，她全都当做是屁。
仲堂没想到面前苌瑶年纪轻轻，却是油盐不进。
他一边躲避着苌瑶的攻势，一边看着究竟从什么地方离开。仲堂今天出来，可不是为了要跟龙族的人死战到底的。
苌瑶一个不察，仲堂已经溜走，她想再追，可已经跟魔气混作一团的仲堂瞬间没了踪迹，她想追也找不到方向。苌瑶泄气，只能折返。
谁都没有想到仲堂现在变成了魔物，还是走邪门歪道特别厉害的魔物，就算是受伤也能靠着天地间的怨气补给，简直有些打不死的前兆。
当仲堂从埋骨之地这消息传出来时，不论是九重天还是南海龙族都没怎么担心，大家心里谁都不认为单枪匹马的仲堂有什么能耐能抵挡千军万马。很快，仲堂能不能一个人造出军团的本事就别传得广为人知。
南海龙族节节败退，每一次同仲堂交手，都是两败俱伤，没有一次占到上风。
普通龙族的受伤需要时间恢复，但仲堂几乎完全不需要技能冷却的时间一样，在战场上，怨气只会更多，更能催生他的魔气，令他竟隐隐有种所向披靡的趋势。
仲堂并不完全是一个人作战，如今三重天内，还有狐族也没有归顺九重天，仲堂在离开埋骨之地后，第一时间奔赴的便是狐族。
离絮脑子里渐渐将这些事情连成一条线，即便现在她不跟着仲堂去狐族的领地，也大致能猜测到那边是个什么样的境况。她仍旧还记得城月在那段时间几乎都不怎么出现在她院子里，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再前往九重天，而是九重天的人已经有了预感，狐族这一回在他们和仲堂之间摇摆，自然也不会再像是从前那样任由城月大摇大摆地进来。
野心，向来是促成合作最关键的一环。如果有朝一日能取缔天族，狐族坐大的话，狐族自然不会再愿意归属九重天来摆脱妖族的身份。
后来龙族和九重天的关系恶化，毕竟上位者对一个心有芥蒂的种族做不到完全信任。何况，龙族也不全然无辜。
当仲堂在三重天搅得天翻地覆时，最开始与之对抗的龙族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心思。就冲着仲堂这样所向披靡的样子，指不定真会有一天取缔九重天的仙族，如此一来，站错了队伍的人，可不就死无全尸？到时候后悔都找不到妈去哭。
“胥穆，就算是你现在是如今的龙王，但怎么也是应该为了我们整个龙族考虑，如今我们族内出了个仲堂，你觉得天帝老儿真会让我们一族位列仙班？”
“我看不如就跟着仲堂一起反了，至少仲堂也还是龙族，比九重天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好多了！”
“不错，我也这样认为！”
这是一部分人在支持着仲堂，甚至要随时倒戈的模样。
不过有支持的人，自然也有反对的人。
反对的人多数是那些在跟仲堂交手中受过伤或者家族中有人因此陨落。
“仲堂也算是龙族？现在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不人不鬼的东西！”
“我不同意跟着仲堂，就他那嗜杀成性的本性，即便是有一天真坐上了那位置，你觉得这样的人会善待我们？可别忘了，他也是怨恨我们当初没有跟他一起联手救出那叫锦书的女子的！”
“秋后算账，没有了九重天的支持，那才是一个都跑不掉！”
大厅里争论不休，离絮在一旁旁听，她的记忆中倒是没有龙宫中的这一段。原来当初龙宫动乱是真的，难怪九重天也会下那样的命令。这殿中倒是有一人一直没说话，离絮的目光忍不住落在苌瑶身上。
苌瑶只是听着耳边分成了两拨的人七嘴八舌商讨着到底靠着谁，她谁都没有站，只不过眉头一直拢着没有舒展。
就这么安静的样子，离絮在一旁看了却忍不住有些心疼。
到底支持谁，也不可能就被这么一场讨论终结得出结果，大厅里的众人离开后，苌瑶还站在原地。
龙王头疼地揉着眉心，刚才一群人喋喋不休的争吵让他脑袋里现在还在嗡嗡作响。看见苌瑶竟然没走，龙王不由疑惑：“是还有什么事吗？”
“父王你是怎么打算？”苌瑶问。
龙王：“走一步看一步，跟仲堂在一边不太现实，他犯了大罪，手足相残是我们龙族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他明知故犯还不止一次，而且你看他身上的魔气，就算是以后真能成事，我们龙族也不可能高枕无忧。”
“那您是想要继续帮着九重天？”苌瑶问。
如果不是九重天上她还有那么一个觉得在乎的人，苌瑶压根儿不先跟任何九重天上的人打交道。自从幼时去那一次帝后大婚，遇见的不论是宫娥还是上仙，苌瑶都没特别好的印象，除了一个人。
这话让龙王觉得很扎心，他倒是想要归顺九重天，可仲堂这搅屎棍弄得现在他们龙族根本就不被人信任。如果还卯这劲儿去跟仲堂打，做九重天的马前卒，还真是亏大发了。
简直进退两难。
苌瑶见龙王不说话，再一次语出惊人：“其实仲堂又来找过我。”
“他找你做什么？”龙王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他没有伤到你吧？”龙王最是心疼苌瑶这个孩子，都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但是苌瑶似乎从来不知道，就算是遇见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扛着，受伤了也不说，上一次跟仲堂交手，她在自己的宫殿躺了好几日，如果不是有鲤鱼精发现禀告了他，那谁都不知道苌瑶伤得有那般重。
苌瑶眼看着龙王走下来就要拉着她检查，赶紧后退一步，面色平静道：“没有，他就是找我谈谈。”
“谈谈？”龙王眉毛一挑，“他找你谈什么？”
“合作。”苌瑶说。
龙王的心再一次高高悬起。
“不过我拒绝了。”苌瑶说。
龙王：“……”
“我给他说，我准备靠自己，不想依附九重天，当然也不会靠着他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苌瑶再一次挑战了龙王的心理素质。
龙王：“……”
“不行吗？”久久没有等到回答，苌瑶抬着眉头，朝着龙王的方向淡淡看了眼。
龙王：“……”话都被自家闺女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哦，也是还有话说的——
“你胆子不小。”
苌瑶才不管这话对自己到底是夸赞多一点还是奚落多一点，反正她觉得这话还挺中肯，她胆子的确不小，哪怕是单独面对仲堂，她也没怕过。
至于九重天，苌瑶从头至尾压根就没想过要诚服。
离絮听见这一瞬时，忽然觉得她先前做的事情有些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9 15:42:50~2021-06-12 22: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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