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径寒本来就是压着气的。
夏可要是说两句好话，或者安安静静听女人骂一下，撒撒气……何径寒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但怎么说呢……身边的人也都知道，何径寒就是这么个口不对心的脾气，心里知道是知道，嘴巴上半点不饶人的，不饶人也还好吧，但有的时候就哽着那么一口气，黑的说成白的都是有可能的。
她身份摆在那儿，去哪儿又都是被附和的，最终吃亏的还是和她硬碰硬的那个。
林总助深谙这个道理，并且他也坚信，夏可也是深知的。
要不然以前怎么何径寒屡次说起气话来，夏可都在一旁沉默呢？
夏可看着脾气好啊，但人家不是笨，向来对着何径寒都是顺毛捋的，何径寒对她发完脾气，人家还能笑脸相对，当时是有点受气，但过后悄悄的，何径寒虽然不说，但是在言谈举止上，林明看得出来，何径寒对夏可还是带着点歉意讨好的。
以往的相处吧，夏可明面上是讨不到好，但是暗地里，林总助觉得她还是不亏的。
哪知道人走了一个月，现在连明面上都不装一下了，啊这……
行吧，爱都是会消失的，何况那些从来没爱过的。
马蜂窝都捅了，林明心内叹口气，就听之任之的站在一边了。
扫了一眼门缝隙外，早早借口逃离现场的同事们的空工位，这种时候林总助是真-羡慕了！
在一阵近乎死寂的安静之后。
何径寒扯起嘴角，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的止不住，边笑还边摇头，神色极其讽刺。
林明心道，来了来了，夏可说什么不好，激这么一下，何径寒就是本来没脾气，这下也要上头了。
果不其然，何径寒双手抱臂，一仰头，靠坐自己的位置上，虽然是坐着，但常年的养尊处优，气势上生生高出站着的两个一截儿来，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悠悠道，“你答应得这么快，说真的啊，那你要发什么呢？”
夏可站的笔直，像是个乖乖学生一样，微微颔首口齿清晰道：“就像是你说的，发道歉声明，干脆承认是我的设计缺陷……这样，大家都好办。”
何径寒不知道自己是气极反笑，还是这场景真的很好笑。
总之她是一肚子火的同时，也真的觉得，夏可的天真样子太可笑了。
说什么傻话呢，都工作了三个月了，不说险恶社会，陈星那种人至少已经经历过一个了吧，还……怎么还表现得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一样啊！
“大家都好办？”何径寒笑不可抑，“你和我说说大家怎么都好办了？”
“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好办吗？”
何径寒长指点着桌面，就事论事：“何氏的官网上‘已经’对糖塔的造型进行了相关辟谣，我们买下来的宝石拿去相关实验室做破坏性试验的视频也‘已经’发到网上了，你又不傻，不会看不懂，这是给设计师，也就是‘你’辩护吧？”
如果还是以前的关系，何径寒不会说的这么直白，因为和夏可的相处中，她觉得自己对女孩儿好是应该的，从来就没想过拿恩惠说过事。
但是今天夏可冲进来说了这么一番话，眼睛还那么亮，还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何径寒就很生气了。
生气她在网上费了那么大工夫的辟谣；生气她这么维护这个小妞的同时，对方一点感受不到；更多的，更深层的，大概是生气，生气夏可都已经离开她了，结果出了事，她第一时间的反应还是护着她的。
结果倒好——
人家压根不领情！
呐，人就站在眼前，口口声声要自己发辟谣背锅，不是不领情是什么！
那既然她不领，她就还非要戳破了。
不管夏可接受不接受，反正她付出了，夏可既然来噎自己，那她为什么不可以用恩惠反噎回去！她为着女孩儿好，对方还有理了是吧！！
夏可果然有了片刻的怔愣，须臾，点了点头，供认不讳道。
“对，我知道的，辟谣和视频的最大受益者，是设计师，也就是……我。”
何径寒不依不饶，“那既然知道，还说什么大家都好办？”
“何氏的态度已经表明出去了，绿野仙踪的问题不在于设计！我们要保设计师，我们对自己出的珠宝款式设计自信得就差自负了！网上流传的视频，应锦对何氏的指控不成立！！”
“这都发了一个周了吧，讨论的热度都快过了，你冒出来……”
何径寒白眼，“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之前的声明都是乱说的，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是想让大家觉得何氏迫于应家的威慑，半途改了口，说是设计师的问题去迎合奉承应家啊？？”
夏可：“……”
林总助：“……”
其实他很想站出来提醒两句的，那什么，让夏可发辟谣的说气话的，一开始不是学姐你吗，怎么说到最后，好像是夏可的要求一样？
奈何人怂，怕丢饭碗，默默咽下了吐槽。
很是有那么一阵尴尬的沉默。
夏可半点没被何径寒绕晕，反而直取当下事件重点道，“但如果不是设计的问题，就要往质量上说事了，今天不是又有人来闹事……”
何径寒高声抢言，“既然不是设计的问题，那就不关你的事儿了！设计的问题何氏能处理，质量的问题，何氏照样也能处理！！”
她现在不是处理不了，而是被……要是以前的关系也就挑破了，但既然已经分开了，关系远了，有些东西就没法明说。
一来不合适。二来，非常现实的，何径寒拉不下脸。
夏可当自己谁呢，都走了的人，凭什么要她苦口婆心的解释啊？
她不要面子的啊！！
又有片刻的安静。
夏可抬了抬眼，明亮双眸坦荡赤诚，仍旧不放弃道：“之前是说了设计没问题，但是，如果我要揽责的话……在不让何氏尴尬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
话至此处，夏可还坚持着，但何径寒却耐心全失。
女人又气又着恼。
“有办法，有什么办法，你能不能别来捣乱了！要是你真的这么关心这件事，这么想站出来当这个好人的话，能不能第一时间出来啊？！现在都到这个地步了，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了！既然早不出来，那后续你能不能也保持安静啊！！”
何径寒揉眉心，“别做的这幅样子好不好，消失那么久，真正觉得有什么，第一时间出来呗，现在看收不了场，良心不安才跑出来？那我凭什么成全你啊，省省吧！！”
“要是觉得背了良心债，那就背着，不会压死你的，走！”
话说的透透的，安排的也明明白白的，但几乎没法听。
理是这么个理吧，但是怎么能当着正主说呢？
何况设计确实没什么问题，这不是在找背锅的吗，人家早不出来背锅都有问题了么……这……林总助心内惴惴。
但和他想象中相悖的，夏可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反而十分的坦荡。
等何径寒把话全部都说完了，夏可才出声，声音不大，细细的：“我现在可以继续说了吗？”
何径寒：“……”
得，她说的还不够是吧，非要把她气死是吧！！
女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夏可等了片刻，觉得差不多，又开了口。
先不慌不忙把上半句接完：“设计要揽责的话，在不让何氏尴尬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有办法？……期间夏可来找林总助说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发了好多条信息，林总助眼珠转了转，想到什么……
他刚一猜到，夏可也说了出来。
“糖山的设计没问题，是经典设计，这个设计圈已经有很多名设计师出来指证了，各大品牌古董珠宝也有迹可循，无可辩驳。”
“祖母绿脆度高容易裂，虽然要花费很大力气，但同比其他宝石，确实更容易裂，这个点大家也都接受了……”
眉目微动，何径寒想说什么。
这次不等何径寒开口，夏可直接道：“设计的问题可以是，我对宝石不够了解。”
“预计和现实有误差，在预计中宝石内的包体裂隙更小，无法扩大到表面，但是切割出来之后，临近表面的部分有裂，所以应小姐在佩戴的过程中，不小心磕碰到了主石，又好巧不巧的正是磕到了这条裂隙，于是宝石沿着它的天然裂隙面破碎。”
“然后，我记得这颗祖母绿浸油的程度很低。”
浸油是国际上对祖母绿都认可的一种优化措施。
众所周知祖母绿脆性高，如果内含的包体和裂隙太多，那么切割或者镶嵌的时候就极易裂，解决这种在珠宝工艺制造时，祖母绿可能发生的，沿着裂隙破裂的一种有效手段就是——浸油处理。
无色透明的油填补了祖母绿的空隙后，相对结构会稳定很多，降低破碎的风险。
“对宝石不够了解，预计和现实有误差，是设计经验的问题。我是新人设计师，设计经验不够大家能接受，情理上没问题。”
“宝石的油含量低，也是说明我没经验，这种情况下不为了保护宝石，再做一次浸油处理，反而就这样任由宝石拍卖了，再加上后续的保护措施不到位，所以应小姐磕到裂隙就碎了，大众也能很好的接受这一种情理之中的解释。”
何径寒：“……”
林明：“……”
何径寒哂笑：“你倒是想的挺齐全的啊！”
可不是么，设计有什么问题，再给宝石加上点儿机缘巧合，然后又是不浸油处理的，提高大家对碎裂前提条件的风险预估值，最后宝石果然在磕碰中碎裂了……
要不是这话是从夏可嘴里讲出来的，何径寒简直要给她鼓掌了！
夏可笑容尴尬，“一直念着这个事情，所以会想的多点。”
如果这样辟谣的话，就和何氏已经发出了的辟谣的方向有了差别，并且不冲突了，在不否认糖山造型稳固性的同时，又把问题巧妙转移到了她是新人设计师“经验不足”这一点上，宝石都是有裂隙的，裂在哪里，没切开之前，任是哪个专家也不能就十拿九稳的说那个面没问题！
“你以为我在夸你呢？！”何径寒完全受不了了。
如果刚开始说是她头疼，那么现在她头几乎要裂了。
何径寒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么辟谣干什么，有毒啊，你是嫌弃我捞你捞得慢了吗？还是嫌现在舆论的火不够旺，烧不到你身上，死不透啊？！！”
“如果说是结构问题，那你最多就是新人经验少，但是扯裂缝和注油……你还想不想在这行混了，你以为一个顶级设计师起来多容易是不是？以后有这个事儿拖着，但凡你出一件好作品，就会有同行踩你，人言可畏你懂不懂啊！！”
“我买了颗古董来辟谣不是让你把我心血打水漂的！”
“再说你觉得我把你塞进珍宝那个老不死的组里……”
说溜了，话到最后一句，何径寒意识到口误，面色微变。
而夏可瞪大了眼，也很是有那么一瞬间的讶异。
但是讶异过后，极快的接受了。
珍宝向来招人的条件严苛，她一同的面试者，各个优秀能干，即使有两件拍卖作品傍身，加上杜欣的推荐信，她也不能说十拿九稳的就比她们都好，都优秀。
那珍宝又凭什么别人都不选，就偏偏招她呢？
图她没工作经验，还是图她学历低啊？
但如果……如果何径寒在中间打了个招呼，或者说做了些什么……考虑到何氏拍卖行在江城珠宝圈的影响力，考虑到两个设计工作室的业务往来，那就很容易能说得通了。
林明眼里，今天办公室的氛围也是奇到家了，一静再静，真是别开生面，好久没看到过这种场景了。
再度过也不知道第几次的沉默之后，这次夏可先开了口。
在何径寒口误后，女孩儿反而笑了笑，“谢谢你，何径寒。”
何径寒捂脸：“滚！”
夏可半点不恼，“那你这样说，证明我更应该来了。”
“如果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件事暂时没那么快解决的，对何氏的后续影响也会比对我的个人影响大，你说得对，我想管这件事，然后……”
“如果能又快又好的解决，我也允许你把锅推我身上！”
“你……有毒吧！”
何径寒真的崩溃了，“为什么啊，我……你……，你就回去吧，好好上你的班，别来烦我行不行？！”
“不行啊。”
夏可脸上绽开个笑容，灿烂明媚，昭昭之心，无愧天地。
“你说得对，如果我这次不站出来，我良心难安。”
“我实在欠你太多了。”
“之前我不是说当你是我的恩人感激你吗，现在我也还是感激你的，这份感激之情没有变过，而且现在正好，你也需要我，我说过我可以做任何的事情来感激你的。”
“我没说谎，我真的可以。”
“任何事情……自然也包括站出来辟谣揽责任。”
顿了顿，夏可眉目皆是释然，小声道，“如果能帮到你，我想帮你的，何姐姐。”
最后三个字直喊得何径寒回不了神。
女孩儿就站在那儿，她很普通，除了看起来清纯一点可爱一点，没什么气势，反而还带着一种老好人的受气包感觉，但是……
但是三年过去了，伊人如旧。
不止脸没怎么变，跟着她见过世界的繁华之后，也没被迷了眼，性格如初。
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那个眼睛里有光，清澈又坦荡的大学生。
光明磊落的。
无愧于心的……
小姑娘。
这样的夏可让何径寒无语，也让何径寒无可救药的心动。
何径寒扶额，额头突突的跳。
此情此景，可真他妈的……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