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维度拥有诚实坦率的美德。
在精神维度, 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没人能在这个地方说谎。
这有点类似于向导的能力。在现实中, 即便有人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控制住自己的生理活动, 但是人们终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想法。
这些情绪波动，都能被向导的精神力敏锐地捕捉到。有时候，这种过于敏锐的感知力，也会成为向导的催命符, 将其彻底淹没。
但无论如何, 这意味着, 他们可以在精神维度发现真相, 并且不必担心那是虚假的。他们只需要注意，别被那些信息误导。
之后一段时间, 虞时和谢尔菲斯就时常到精神维度进行探索。
当然，也可以说是虞时在认真使用自己的搜索引擎。
通过这种方式, 他们倒还真的在格兰星上找到了几个漏网之鱼。也不知道繁星计划是怎么想的, 甚至在格兰星留下了一些还未爆炸的、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的罐头人。
难道他们以为这是一种有趣的社会实验吗？
不过，在关于洒金石的去向上，虞时却遭遇了一次失败。
他寻找的信息就是洒金石去了哪儿，他已经可以说是十分谨慎了, 给了好几个限定词, 比如只要其中某一颗矿石星开采出来洒金石, 并且将时间范围确定到了最近一个月。
但是最终朝他们飞过来的信息还是铺天盖地。
这是个糟糕的消息，意味着这些洒金石很有可已经被使用, 并且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最糟糕的可能, 就是这些洒金石已经用到了人类的身上。
……繁星计划想要让精神力者来充当精神维度与现实世界连接的节点。活体节点。
并且繁星计划很有可能成功了。
如果再配合上繁星计划的罐头人、人造人、仿生人生产计划——他们显然也有让罐头人获得精神力的办法——那这些罐头人, 不仅仅成了“罐头炸弹”, 还成了“罐头节点”？
无论罐头人是什么都行, 但却不能是“人类”，而只是“工具”。
这是想想都让虞时觉得悲哀的事情。
……在爆炸事件过后，在痊愈之后，路易斯将奈杰尔的残骸，葬在了务虚城。
据路易斯自己说，他想过是不是应该葬在安饶城，毕竟那里可能是奈杰尔（的躯体）的“出生地”。可是他又想了想，觉得奈杰尔不会喜欢这个地方，最终就选择了务虚城的墓地。
奈杰尔自己说过，生水游戏公司的那个游戏程序，便是他的母亲。
他与他的母亲一起，覆灭在无声的邪恶硝烟之中。
路易斯想了又想，给奈杰尔写下了一句简单的墓志铭：“他成为了一个自由的人。”
有人为奈杰尔立下墓碑，但更多的罐头人，却只能迎来黑暗。繁星计划牺牲了他们的未来。
为了不让繁星计划牺牲更多人的未来，他们将踏上最后的旅程。
在真正启程之前，虞时和谢尔菲斯又一次去马辛城，拜访了何宣阁，以及兰道尔研究所。
他们先去探访了何宣阁。现在何宣阁还在医院里进行疗养，上一次进行实验带给他的伤害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过，何宣阁自己却表现得像是如愿以偿了。
“当然，”他又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我等待着在时光的长廊之中，见证你们拯救这个世界。”
虞时愣了一下，然后不禁笑了起来：“希望我们能做到。”
“你们能做到。”何宣阁用确定的语气说，又近乎梦呓一般说，“……或许，我已经在长廊上望见过这一幕了。”
虞时不禁为何宣阁的身体状态，以及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谢尔菲斯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这位老人，他说：“不过，我期待着您亲眼见证的那一天。或许，那会是一场公开审判呢？”
这是经过那些“弹幕”确认过的未来。
何宣阁意外地望着谢尔菲斯，沉默片刻之后，认真地回答：“我期待着……在现实世界见证那一天。”
这让虞时稍微松了一口气。
何宣阁年事已高，想要彻底恢复会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只要他不想着死而无憾，那么这个时代的科技也总归能治好他。
之后，他们离开医院，去了兰道尔研究所。
“你们来得正好。”西莉亚正望着终端屏幕上的一些数据，然后又望向他们，难得露出了一丝笑颜，“我们正想分享这个发现。”
在上一次拜访了兰道尔研究所之后，西莉亚就一直留在这里。查普林研究所已经摧毁，她也需要另外找到一家愿意为她的实验提供资助的实验室。
而兰道尔研究所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正好这里还有岑和先生在，他们的研究领域有些重合，可以彼此帮助。
之前西莉亚就说，他们可能会拥有一个前所未有的进展。现在，这个课题似乎有了一些结果。
岑和也来到了这边，他说：“因祸得福，如果不是之前那次爆炸不小心改变了仪器上的一个数据，那我们可能也无法发现这一点。”
虞时更加好奇了，连忙问：“是什么发现？”
“关于精神维度的信息云团。”岑和说。
几天不见，岑和却好似精神了不少。与志同道合的研究者一起研讨深奥的课题，或许让他想到了自己仍旧年轻的时候，那些热忱的理想。
他继续解释说：“我之前跟你们提到过信息云团的事情。我的实验室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一个信息云团，并且在解析其中的信息。
“但是，我们始终无法将其完整地解析出来，而是只能通过哨兵与向导的配合，一点一点地去剖析其中的内容，如果说的更形象一点，我们就像是在蚕食这个信息云团。
“这花费了漫长的时间，我几乎都要没有耐心了。西莉亚过来之后，她提及了关于哨兵向导结合的问题，如何更好地利用信息刻刀的能力等等，这大大加快了我们解析的速度。
“不过那原本也需要一点时间。但是……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因祸得福。爆炸让我的一个学生不小心碰触了仪器按钮，更改了其中的一个数据。
“那时我们都没有发现，是在实验之后，我们发现了极为突兀的进展，然后倒推回来，这才发现了问题。”
“数据的更改带来了什么？”虞时不禁问。
“我们的精神力者‘进入’了信息云团。”岑和言简意赅地说。
这却让虞时感到不解了。
岑和沉吟了一下，然后挑选了一个比喻：“可以把信息云团类比成星际网上的数据。这实际上是一个数据云团，就像是一个网页、一个游戏、一个论坛。
“不过这些数据是进行加密的，只提供给特定的用户。因此，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输入账号密码，然后，‘进入’这个网页、这个游戏、这个论坛。”
虞时听明白了，但是他还是感到了惊讶：“信息云团中真的蕴藏着……我是说，‘真实’？就像是虚拟游戏那样？”
西莉亚点了点头，然后说：“是的，岑和教授发现的信息云团，并不仅仅是混乱的、零散的信息，这些信息彼此之间形成了某种关联，共同构造成了一个整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的世界。
“只不过这个世界没有现实世界这么庞大，更像是……小说、游戏，或者基于现实衍生出来的某种历史假说。
“在你们接触到精神维度的信息的时候，也会被其中的内容直接影响吧？”
“的确如此。”虞时回答，“那些信息就好像很真实，还带着情绪一样。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些……像是图片、场景一样的地方。”
西莉亚便说：“而人类的大脑是可以被这些信息欺骗的。人类的大脑可能将感同身受，将来自其他地方的信息，当做是自己的东西。
“在精神维度，这种情况其实是被放大了，因为人类的大脑无法抗拒那些信息的流入。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精神维度足以完美替代虚拟现实。”
虞时恍然，不禁说：“精神维度还真是神奇。”
谢尔菲斯却轻微地皱了皱眉。
岑和进一步解释说：“实验中的这个仪器，是一种辅助精神力者探索精神维度的设备，总的来说就像是提供一些精神力储备，可以更长时间地探索精神维度。
“这种仪器可以调整精神力波形，不过这种调整的功能，原本是为了配合使用这个仪器的精神力者。在我们的实验室里，这个仪器只会提供给那位向导使用，因为相较于他的哨兵，这位向导的精神力稍弱。
“也因此，我们一直都将这个仪器的波形固定在符合这名向导的数据下，结果这一次的爆炸却不小心让这个仪器呈现出的波形发生了变化。
“当时我们没有发现，后来再次进行实验的时候，也默认仪器的数据应该是正常的，结果却……”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说：“虽然因祸得福了，但实验守则也是白费了。”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随后，他又说：“我们的这位向导声称，信息云团中的那个世界非常空旷，但是非常真实。他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但是通过他与哨兵的结合纽带，他还是找到了离开那个信息云团的道路。”
虞时仔细琢磨了一下，却突然有点震撼。
精神维度中的信息云团中，蕴藏着近似真实的世界（不知道是否所有信息云团都会拥有这种特性？），并且这样的世界可以通过某种特定的、秘密的方式进入。
……这似乎就是繁星计划的目的？
他们已经在精神维度，利用信息云团，构造出他们心目中的人造天堂？
而岑和也说了，那位不小心进入到信息云团的向导，他是通过自己与哨兵的结合纽带，才发现了离开这个信息云团的道路。
换言之，哨兵与向导的结合，就可以直面这样虚假又真实的世界。
因为哨兵与向导的结合所带来的关联，是灵魂意义上的，是无可比拟的亲近。他们可以通过纽带对话，甚至直接观察到对方身边的情况。
在面对信息云团这种情况的时候，除非哨兵与向导一起进入，否则这种情况就像是将灵魂割成了两半，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代入感。
而即便一起进入了，精神力者也可以轻易地通过结合之后的信息刻刀，发现这个世界的“虚假性”，或者说，意识到这个世界是被“制造”出来的，是由精神维度的信息堆砌而成的。
黑暗哨兵与黑暗向导的结合，会更直接地冲击这个世界的虚假性。因为他们的信息刻刀可以直接“改变”这个所谓的人造天堂。
……虞时意外地发现，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繁星计划会对哨兵向导理论的相关者痛下杀手了。
因为这在某种意义上，瓦解了繁星计划的根基。
精神维度的一切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反而是都来源于现实世界的。那只是现实世界的一抹影子。或许那是更高维度的世界，可是更高维度的世界就一定是更完美、更美好的吗？
一直以来，他们以为，麦克莱恩被杀是因为，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首先提出了，精神维度可以是第二世界这个概念。
可是，或许繁星计划要杀死麦克莱恩的原因，并不在于他无意中和繁星计划“撞了创意”，而是因为，“第二”。
当麦克莱恩提及第二世界的时候，他已经默认了，现实维度才是第一世界。
而这是繁星计划无法容忍的。
无论繁星计划是否想要统治现实世界，他们都在很多时候表露出了一个明显的态度：繁星计划认为，现实中的世界、现实中的人类，都已经无药可救。
因此他们才要另辟蹊径、因此他们才要人造天堂。
……这听起来有些可笑。
在他们费尽心思，猜测繁星计划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或许繁星计划的想法根本一点儿也不复杂；他们只是乐意去践踏他人的生命。
只是因为他们“可以”，所以他们就这么去做。不需要别的理由。
谢尔菲斯察觉到了虞时的走神，他传递过去“怎么了”的询问，同时温和地接过了话题：“这样的信息云团是人造的吗？”
这个问题让岑和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与西莉亚对视了一眼。
看起来，他们好像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岑和沉吟过后，才回答：“我认为这其中可能有人造的痕迹，因为这个虚构的世界太完美了，就像是一个已经做好的游戏成品，只等待着玩家来测试。
“但是，完全人造也不可能，因为信息云团是精神维度中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虞时回过神，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也就是说，有人改造了原本的信息云团？”
“这倒是有可能。”岑和单纯从技术角度解析着这个问题，“哨兵向导的信息刻刀可以慢慢做到这一点，但这可是个大工程。”
时间倒不是问题。虞时暗自心想。繁星计划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年，他们拥有这种耐心。
况且，六芒星曾经获得的米尔族那边的资料，说不定就提及了相关的技术。之前米尔族不也想要往高维世界迁徙吗？他们必定考虑过迁徙之后的情况。
……虞时又想到了出现在格兰星的那个信息云团。
在那天的爆炸过后，虞时和谢尔菲斯也几次前往精神维度查看情况。遮蔽了整个格兰星的精神力屏障消失之后，虞时曾经担心繁星计划会重来一次，但繁星计划却按兵不动。
那个新生成的信息云团的出现速度，就快得惊人。从精神力炸弹的爆炸清空那一片精神维度，到崭新的、庞大的信息云团出现，中间不过隔了一小段时间。
也许，繁星计划在格兰星的行动，不仅仅在于现实中的爆炸，也在于精神维度的爆炸。他们要将格兰星这一片的精神维度进行清理，然后在这里制造一个……“人造天堂分站”？
而精神力者作为活体节点，也可以在任何时候提供“服务器”的效果。
……繁星计划还真是认认真真地实施着自己的计划呢。
这个时候，西莉亚却忍不住感叹起来：“可惜精神力者终究还是太少了。或许未来，精神力者会越来越多，而精神维度也会被更好地利用起来。”
这里是一片亟待开发的新地带，将会带来新的科技进步、新的经济贸易、新的时代发展。人们总是很难想象自己的未来，以及整个时代的未来。
但未来或许在谁也意想不到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
“你们的发现十分值得惊叹。”谢尔菲斯诚恳地说。
岑和却摇了摇头：“但是，这也意味着，早已经有人走在我们之前了。”
虞时说：“可他们没想着把这项技术公之于众，也没想着拿这项技术造福人类。”
虞时并不认为，繁星计划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研究，才“发明”了信息云团的改造技术。从他们对于繁星计划的了解来看，繁星计划的研究者很少有精神力领域的。
倒不如说，精神力领域的专家，不都站在虞时这边吗？
在异族战争早期，异族就杀害了近代精神力研究的集大成者，郁楚桃女士。虞时十分怀疑，这其中有多少是受到了繁星计划的影响。
说不定，是繁星计划想要邀请郁楚桃加入他们，却被拒绝，因此才痛下杀手？
虽然这有点阴谋论，但繁星计划显然不是做不出来。
六芒星研究所，从头到尾也一直是与星际网、虚拟现实之类的技术相关的。
如果说繁星计划有可能与精神维度、精神力研究发生什么关联，那只有可能是米尔族的那批资料。米尔族显然就是从虚拟现实领域，转向了对于更高维度的研究。
繁星计划只是坐享其成。
在他们得到那些资料，同时还了解了米尔族与异族的关系之后，他们就理应将其中的信息公开，或者向中枢（哪怕是向霸主星球）报备。
别的不说，异族的信息显然需要让人类帝国了解吧？
至于米尔族的技术，或许六芒星研究所可以自己留着用，反正人类帝国也并不要求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要上交。
他们倒是用了，但用的地方……相当令人无奈。
虞时想了片刻，不禁问：“说起来，那个仪器，很常见吗？”
如果常见，那么将这个仪器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替代了虚拟现实技术中的连接设备，至少是其中的某些技术门槛？
这还真是阴差阳错。
如果不是繁星计划选择了爆炸，那么他们可能还无法发现这个关键点。在他们弄巧成拙、帮到了繁星计划的时候，繁星计划倒也给他们帮上了一个忙。
岑和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不算常见，但主要是因为人们用不上这东西。要说制造成本的话，也不高，主要就是提供精神力支持和调整波形频率。
“不过，这种仪器也不能长时间使用，因为说到底，这是对于大脑的某种刺激，容易有成瘾性或者依赖性，需要控制在一定时间内。”
虞时听了若有所思，却是暗自通过纽带跟谢尔菲斯吐槽：“听起来更像是什么游戏了。”
谢尔菲斯失笑。
“不聊这个了，反正我们也还需要进一步研究这个信息云团，有什么新发现再说。” 岑和说，“你们这一次过来是怎么了？”
“我们将要启程离开格兰星，前往东南星域。”谢尔菲斯回答，“……或许这一次就能彻底解决。”
岑和与西莉亚最近一直闭门研究，对于近期发生在格兰星的事情只是有所了解，并不知晓其中细节。但是，他们也知道了繁星计划的存在。
这两人都是因为繁星计划，而失去了自己至关重要的人。
因此，当谢尔菲斯这话一说出口，岑和与西莉亚的表情都是一僵。
西莉亚垂眸掩饰情绪，岑和却是有点控制不住，在踱步几下之后，却是几乎老泪纵横。
他语气颤抖地说：“要为……为他们报仇啊。”他停顿了一下，“为他们所有人。”
为所有因繁星计划而亡的人。
“我们会的。”虞时认真地应答。
这一次，西莉亚就不跟着他们一起前往东南星域了。何宣阁教授同理。
他们最终确定的出行人员名单，是虞时、谢尔菲斯、荣琴、谈秩、阿莫斯，以及路易斯和老刚，还有一批驻军（这是为了防止繁星计划狗急跳墙）。
当然，这一次就不仅仅是乔舒亚号独自出行了，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型舰队，乔舒亚号作为战列舰，其余的领航舰、运输舰、护卫舰一应俱全，并且也将通过军用航线与跃迁节点快速抵达。
这是必然的事情，毕竟他们都已经意识到繁星计划的恶行。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在最后的准备与规划过后，他们就将出发。在踏上飞船之后，他们将经过短暂几天的航行，随后就要陷入沉睡，等待时间与空间的跃迁。
当他们醒来，他们就将望见那不可思议的钢铁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