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力耗尽……让他好好睡一觉……很快就能醒来……”
朦胧之中, 虞时听见了一些声音。那很轻微，但他还是能听见, 所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是在他皱眉之后, 那声音却立刻消失了。这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在某一瞬间，他含含糊糊地想，是谢尔吗？大概只有谢尔菲斯会这么关注他的情绪想法了。他现在应该醒过来，跟他的谢尔说他没事……
但他还想再睡一会儿。
所以, 虞时茫然地想了一会儿, 就本能地通过纽带轻轻戳了戳谢尔菲斯, 然后又昏睡过去。
清醒着的谢尔菲斯, 哭笑不得地感受到虞时轻微的动静。
他的小鱼又睡过去了。
谢尔菲斯伸手抚摸了一下虞时的头发，然后低声呢喃着说：“安心睡一会儿吧, 小鱼。”
尽管窗外依旧纷纷扰扰，但是, 他情愿在此时注视着他年轻恋人的睡颜。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 虞时过度地使用了自己的精神力，包括对整个格兰星设置精神力屏障，以及彻底清除那个信息云团。
这让他的精神力消耗殆尽。
好在谢尔菲斯还清醒着。
在这个过程中，谢尔菲斯的精神力也所剩无几, 但他习惯了这种感觉, 因此强撑着头痛, 做好了后续的收尾工作，将虞时带到安全的地方让他好好休息, 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坐在虞时的身旁, 静静地陪伴着他的向导。
他们已经将这一次的危机解决了大半, 至于剩下的……
谢尔菲斯眯了眯眼睛, 露出了一抹不明意义的笑容。
“……谈女士。”荣琴突然叫住了谈秩。
如今惠顾城已是深夜, 救援工作仍旧在进行中，但是大部分民众都已经被安置到安全的地点。那些疑似被精神维度的信息污染的仿生人、人造人等等，也已经在抓捕中。
……尽管许多人对这份名单的来源颇为疑惑，但是在手忙脚乱之下，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荣琴奔波了一天。一开始是因为万族博览会那边的救援工作，后来则是因为虞时和谢尔菲斯的发现。
但即便如此，她也敏锐地注意到，格兰星的上层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查理·博纳尔已死，暂且不去说他。但是，剩下的三位城主，却都好似决意闭口不言。
即便中枢已经发来无数询问函，即便星际网上已经因为这场袭击而彻底轰动，无数流言蜚语遍布网络，但是，格兰星官方却始终没有对此发布任何消息。
在这个时代，在无数信息将要淹没人们的时候，最应该发声的存在，却没有说话。这里出现了一个信息真空。
荣琴意识到这十分奇怪。
她同样怀疑起格兰星。
这场袭击，以及，随之而来的污染者的出现，都是十分顺利的。如果不是谢尔菲斯和虞时在，那么格兰星很有可能真的被成功偷天换日。
或许，繁星计划同时扮演着疯狂的袭击者与灾后的重建者？
这让荣琴心下生寒。
她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为什么格兰星始终保持安静？
那些可能被繁星计划渗透的高层，对如今的局面和计划的失败感到措手不及，因此还在商讨后续的应对措施。
而那些没有问题的高层，则同样因为这场袭击而感到错愕。他们当然会怀疑，自己的同僚是不是出了问题，是不是成为了那个邪恶计划的一员。因此，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
……或许他们真正在等待的，是虞时的醒来。
而现在虞时还没醒，谢尔菲斯闭口不言，谁也无法确定局势究竟如何，所以他们只能按兵不动。
但荣琴不会坐以待毙。
她敏锐地注意到，在这一团乱局之中，谁都有自身的顾虑、谁都有自己的考量……但是，他们——虞时和谢尔菲斯，和他们的同伴——他们没有。
同时，他们还掌握了令敌人都措手不及的力量。
“谈女士。”荣琴又一次说，“我们现在还能信任谁呢？”
谈秩很清楚荣琴的意思。
格兰星的危机看似已经过去了，但其实只是明面上的爆炸、死伤暂时停止了。这颗霸主星球此刻仍旧暗流涌动。
谈秩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也不清楚太多。她只是以中枢的名义过来调查失魂症，却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复杂的情况。
她很想冷淡地、漠然地应付荣琴的问题，她知道中枢也在等待更多的信息，以她的身份，她更加无法轻举妄动。
但是……
谈秩想到了刚刚的灾难。
在爆炸中，她望见将孩子托举出废墟的父母，望见因为死亡和伤痛而哀嚎的成年男人，望见娇小的女人用力掀开一块沉重的石板，望见救援人员焦虑而绝望的面孔……
那一切都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让她怀疑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如果他们已经错失了阻止前一场灾难的时机，那么，下一场呢？
最后，谈秩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中枢一直在怀疑安东·莫尔顿。”
荣琴愣了一下。
安东·莫尔顿？惠顾城的城主？
在荣琴看来，安饶城有问题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另外三座城市，却十分需要商榷。务虚城的城主或许是第一个需要被怀疑的，毕竟失魂症发生在那里，如今的人类培养中心也在那里。
至于马辛城，怀疑的程度可能相对较低。那位年老的谢海清城主，在异族战争期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至少在立场上值得信任。
而惠顾城，这是相对含糊的一个地带。
惠顾城是格兰星的经济中心，同时也是格兰星最早开发的区域。这座城市的城主，在一般意义上都被认为是整个格兰星的统治者。
……荣琴不是很想怀疑惠顾城。如果安东·莫尔顿有问题，那么格兰星的立场在更大程度上需要受到怀疑，这种怀疑会将格兰星摆放到与荒澜星类似的立场上。
但格兰星不是与荒澜星有着激烈的矛盾吗？荣琴这么想。
这说法甚至是莱曼·兰斯洛特，这位安东城主的得力助手亲口说出来的。
……不，不对。格兰星与荒澜星的矛盾，与繁星计划关系不大。
繁星计划与霸主星球也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既然繁星计划能与荒澜星合作，那为什么不能与格兰星合作？
这个想法让荣琴的心陡然一沉。
片刻之后，她沉声问：“为什么中枢会怀疑安东·莫尔顿？”
“因为格兰星之战。”谈秩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回答，“异族当时盯上了格兰星，而正是岑和先生的团队，发现了这条信息，告诉了格兰星官方，而格兰星又转告了中枢，最终促成了格兰星之战。”
“的确如此，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据说，最初格兰星并不想将这条消息告诉中枢。是谢海清女士力排众议，尤其是顶住了来自安东·莫尔顿的压力，才将这条信息转达到中枢。
“军团对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或许并不了解，但我当时正好经手此事，非常清楚当时格兰星的立场。”
荣琴微怔，随后问：“格兰星为什么要这么做？单凭当时的格兰星，他们不可能独自定住异族的压力。”
“所以我们才怀疑安东·莫尔顿。”谈秩说，“但这种怀疑本来是……不够分量的。或许当时安东只是不想让中枢掺和到格兰星的事务之中，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这条消息的真实性。
“这有很多可能，但是……”
“但是，还有别的疑点，是吗？”
“……格兰星原本没有这么多的仿生人。”
荣琴微怔。
“是在安东·莫尔顿成为惠顾城的城主之后，仿生人才越来越多的。他力主让仿生人参与到霸主星球的官方事务之中。但是……你很清楚，中枢并没有那么信任仿生人。”
智械危机，这是很多科幻小说中都会提及的概念。
具体到现实世界中，人工智能并没有那么靠谱。说到底，这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一种工具、一些代码、一类应用。
人类本身就不是什么完美的生物，由人类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同样如此。
即便只是局限于一段电子代码的人工智能都会出错，那么拥有了身体的人工智能，又怎么可能不出错呢？
而拥有了身体的人工智能，还可以单纯形容为人工智能吗？
中枢也非常清楚，仿生人，乃至于人造人、罐头人，都将带来伦理危机。那是从更深层次的角度，解构了人类这一概念。
那会带来恐慌与紧张，以及，自我怀疑。
——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罐头人？
一直以来，中枢都在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很大程度上，非人的仿生躯体会更加流行。中枢宁愿人类去喜欢那些非人化的仿生智能，也不希望仿生人大规模出现在现实之中。
在战争时期，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只能让人造人士兵出现在战场上。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中枢并不乐见于此。
因此，在中枢的所辖行星范畴内，仿生人，尤其是作为政府工作人员的仿生人，是十分罕见的；就算有，也只是作为辅助。
哪怕用人造人——自然人造人——都好得多。
但是，在霸主星球，情况就并不一样了。
仿生人昂贵又好用，是霸主星球用以彰显自己的财力、物力的绝佳选择。许多霸主星球的大人物都喜欢使用仿生人，认为那足以证明自己的地位。
格兰星，同样如此。
荣琴略微有些惊愕，她还真不了解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虽然她也觉得格兰星的仿生人员工有点多了，但每个星球都有每个星球的特色，所以她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想。
但是，这居然是特意形成的局面吗？
“……他们不敢把事情做得太明显。”荣琴说，“他们并不敢正面对抗中枢和霸主星球。所以，即便他们选择了精神力炸弹，在爆炸过后，安东·莫尔顿也并没有阻挠救援，否则就太明显了。”
谈秩赞同地点了点头，她说：“我带来的调查员已经盯住了安东的行踪。不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会是什么，还是说……对于格兰星的行动就到此为止了。”
“不，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荣琴喃喃说，“他们至少要搞清楚……究竟是谁阻止了他们。”
谈秩眸光微闪，说：“你是指那份五千人名单吗？”
那是一份相当古怪、莫名其妙的名单。没人知道这份名单是从何而来的，名单上的仿生人以及少部分人类又为什么存在问题。
谢尔菲斯是以元帅的身份，在紧急情况下临时接管了格兰星的部分权限，动用了格兰星的部分驻军直接去抓人的。
荣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笑了起来：“中枢恐怕也很好奇吧？”
“自然。”谈秩也没有否认这件事情。
“……力量，在有些时候还是相当好用的。”荣琴说。
谈秩微微皱眉，她想，但是，谢尔菲斯·阿琉斯在战时从未显现过类似的力量——他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调查出这五千人的问题的？
哨兵、黑暗哨兵，精神力伤势的痊愈……
谈秩对于哨兵向导理论也有所耳闻，她很快就回忆起了一些线索，最后，她问：“那个年轻人？他是向导？”
荣琴笑着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安东·莫尔顿真的有问题，那么他们之前与这位城主的交流，就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好在那些信息并不涉及真正的机密，也就是虞时的能力。
在繁星计划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将现有的一些蛛丝马迹整合起来。
而这份名单，也可以解释为精神力的运用——强大的向导拥有不可思议的精神感知能力，虞时能察觉那细微的信息波动，也是很有可能的。
真正会暴露他们的第二象性的，是那遮蔽了整颗星球的精神力屏障。
在信息云团被清除之后，虞时也并没有撤掉精神力屏障。自然状态下，这样的精神力屏障大概能持续一段时间，继续保护格兰星上的民众，以防繁星计划继续原定的规划。
当然，繁星计划或许会进行尝试，或许就会发现这一点。但也或许，在那个信息云团彻底消失之后，他们就会知难而退。
不管怎么说，如果虞时和谢尔菲斯真的无法保住自己的秘密，那么让中枢知道，总比让繁星计划知道来得好。
谈秩若有所思起来。
“或许，中枢应该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了。”荣琴说。
“他们已经在进行排查了。或许这个晚上就能出结果。至于那些仿生人和人造人……”谈秩思考了片刻，“那就是个大工程了。”
“大议会日接近尾声，中枢也是时候忙于另外的事务了。”荣琴笑了起来。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四下寂静无声，废墟带来了荒芜之感，也带来了无人的死寂。
此时，谈秩的终端突然响了一声。
她一扫之下，猛地一惊：“安东·莫尔顿不见了。”
“不见了？”荣琴也吓了一跳，“他会去哪儿？”
她们对视了一眼，同一个答案出现在她们的大脑之中。下一刻，她们不约而同地奔了出去。
……虞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不确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但是他的确觉得，好像有什么干扰了他的沉睡。
谢尔菲斯就在他的身旁，一直守着他。他注意到虞时的惊醒，下意识握住虞时的手，低声温柔地问：“怎么了？”
虞时恍惚了一瞬间，然后突然望向谢尔菲斯，问：“谢尔，你不头痛吗？”
他可太了解他的哨兵了。
谢尔菲斯语塞片刻，然后回答：“现在还好。”
事实上，他们两个现在的精神力都只是恢复了一小部分。这可以说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如果和他们精神力充足的时候对比的话。
但是，也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
虞时盯着谢尔菲斯瞧了一会儿，然后不出意外地摇了摇头。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现在情况特殊，之前虞时又昏了过去，谢尔菲斯一直强撑也是无奈之举。
“但是，现在我好了，你可以睡一会儿了，谢尔。”虞时低声说，他这时候才往四周看了看，“我们在哪儿？”
“惠顾城的一家私人医院。来不及返回酒店了，所以就临时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别担心我，谢尔，你也不能让我担心你。你该好好睡一会儿。”虞时看了一眼时间，“……这一天可真够漫长的。”
谢尔菲斯想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也感到心下微沉。
……不，是真的沉了一下。因为虞时伸手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胸口。
虞时轻声说：“至少我们还活着，还能为所有的遇难者复仇。”
的确是复仇。这是无妄之灾，这是恶意行为。
繁星计划已经彻底撕开了那张伪装的、善意的假面。
繁星计划的确想要寻找到人类的未来——只要把不在那个未来之中的人类全都杀了，那么他们心目中的未来，当然能够实现。
……听起来还挺地狱笑话的。
虞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尔菲斯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说：“你说得对，小鱼。”
现在是凌晨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刻，他们应该睡上一会儿，等待黎明的晨曦将他们唤醒。但事实上，他们根本无暇睡觉。
一道人影出现在病房门口。
“……安东·莫尔顿。”谢尔菲斯念着这个人的名字。
荣琴已经将安东失踪的消息转告了他们。在现有情况下，失踪的安东最有可能寻找的，自然就是谢尔菲斯两人，而后者的行踪也并不难找。
此时的安东·莫尔顿，仍旧与往常时候一样。
他脸上露出了和气的笑容，说：“我正要来看看你们的情况，看来你们没什么大事，那我就放心了。”
“但现在是凌晨两点。”虞时说着，打了个哈欠，像是真的抱怨一样，“您非得在这个时候过来探望我们吗？”
窗外夜色中，又一次弥漫起格兰星标志性的朦胧紫雾，伴随着细密的雨丝，漂浮在潮湿的空气之中。灯光忽闪，时不时还能听见仍在搜救的队伍的大喊声。
“……因为我十分着急，希望你们可以谅解。”安东说，语气依旧温和，像是永远在用这样商量的语气与人交流，“我想，我受到了很多怀疑，即便我从未做出什么可疑的事情。
“我一直都将自己的行为约束在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但最终的局面还是如此，我实在感到遗憾。但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我实在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你指什么？”
“当然是那份名单。”安东的目光打量着虞时和谢尔菲斯，“那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之前不是也拿出了一份名单吗？”谢尔菲斯停顿了一下，“甚至按照那份名单去抓人，将他们人为地聚集在一起。”
“因为你们出现了，我总得给点交代。”安东摊了摊手，“作为惠顾城的城主，我总不能在那个时候坐以待毙。”
话虽如此，但虞时总觉得安东的语气怪怪的。
他这种说法，就好像是……
“安东·莫尔顿”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确是那个惠顾城的城主，而不是……其他什么。
其他什么？
虞时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到了之前没能想通的问题。
什么是“另外一套方案”？
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安东·莫尔顿始终尽职尽责，始终没有受到太多怀疑——哪怕有，作为霸主星球的统治者，他也不太可能受到直接的诘难。
唯独在虞时他们出现之后，他就像是人工智能突然出现了一丝差错。
无论是精神力炸弹，还是小行星的坠落，格兰星的行动就好像是跳错了一个舞步，所以就阴差阳错地配合上了繁星计划的节奏。
这根本就不正常。
此刻，虞时盯着安东·莫尔顿那张面孔，突兀地感到了一丝恐惧。
那并不是因为安东·莫尔顿本身，而是因为……繁星计划。他突兀地瞥见了繁星计划的一个可能的布局。
繁星计划已经进行了两千多年，与虞时的沉睡有着相同的时长。
在这张漫长又庞大的棋盘之上，繁星计划究竟落下了多少棋子呢？
“你究竟是……”
虞时几乎下意识说出了口。
“诶呀，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晨星。”安□□兀地笑了起来，并且打断了虞时的话，“我感到十分荣幸，直至现在才被揭穿。”
他伸出右手。那双手养尊处优，光滑白皙。现在，这双手缓缓抬起，像是在自己的身体上逡巡着、犹豫着，最后，他做出了决心。
他将自己的眼睛抠了出来。
被抠出来的眼睛之后，黑色眼眶之中，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精密而复杂的电子线路。
他……或者说，它，以一种遗憾的口吻说：“我从来都不是那个安东·莫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