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时十分好奇谢尔菲斯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找弗兰克斯。

  真的是为了展厅的监控视频?

  如果他需要的话, 那完全可以昨天就提出,没必要今天才提及。

  ……事实上, 虞时自己心中也有一个猜测。

  谢尔菲斯说:“他会过来一趟。”他顿了顿, 然后以一种颇为暗示的语气说,“他曾经参与过雅克星的战争,我记得弗兰克斯这个名字。或许等会儿我也可以和他叙叙旧。”

  虞时一怔,有点惊讶地说:“看来是你的老朋友了。”

  然而心中, 他却恍然大悟。

  他仍旧记得, 之前谢尔菲斯跟他说过, Z来到雅克星的目的, 是寻找雅克星战争时期,一位负责战时通讯的技术人员, 或者与之相关的人士。

  而弗兰克斯,似乎就隐隐约约符合了这个条件。

  Z恐怕并未真的与这个人会面, 因为他在来到雅克星之后没多久, 就因为工作的事情而不得不马上离开。

  现在,虞时和谢尔菲斯就在巧合之下,碰上了疑似Z的目标的人。

  谢尔菲斯恐怕是想趁此机会,完成Z未能达成的目标。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我们应该都经历了卢埃林之战。”谢尔菲斯说,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让虞时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谢尔菲斯一眼就知道虞时在想什么,他不由得失笑:“我确实比你大上好多岁, 小鱼。”

  “……谁说的。”虞时看向天花板, “我今年已经两千五百二十一岁了。”

  谢尔菲斯:“……”

  他无法反驳。

  虞时不由得笑了起来, 然后拍拍谢尔菲斯的肩膀, 语气轻快地说:“所以说嘛, 你不是老古董,我才是。我可是真真正正的,从土里挖出来的老古董诶!”

  谢尔菲斯莞尔。他想,当他注意到那个破损的营养舱的时候,他不会想到,这个突兀出现的青年会对他的人生造成怎样巨大而疯狂的影响。

  虞时认为他过于理智。可他知道,当他望向虞时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已经一败涂地。

  他已经太习惯于迁就虞时了。

  谢尔菲斯面色如常,丝毫没有泄露自己心中的情绪与想法。可是他隐约感到,自己正走向一个危险的区域。

  但如果是与虞时一起?

  危险又何妨。

  不久之后,他们等来了再度造访的弗兰克斯。谢尔菲斯拿出了信号屏蔽器,以防万一。

  弗兰克斯显得相当激动,在将那份视频发送给谢尔菲斯之后,他忍不住说:“元帅,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当时我也还是一个小兵。”谢尔菲斯语气温和,带着些许遥想过去的叹息,“我记得那场战役的每一张面孔。”

  ……即便是敌人。他想。但是,他没法将这句话说出来。

  无论对于谁,这话都过于残酷了。

  弗兰克斯也跟着说:“我也记得,永远无法忘怀……那是我第一次与外界接触。”

  虞时和谢尔菲斯都怔了一下。

  弗兰克斯十分自然地解释说:“我是人造人。当时人类帝国急需士兵,以及一些技术人员,我就是基于这个目的培养出来的。从一开始,我的大脑中就被灌输了许多知识,只需要上战场就好了。

  “像我这样的人造人还有很多,据我所知,他们在战后基本都是在当地找了份工作,然后安顿下来。我们每隔两三年都会举行一次聚会……战争已经结束了,这让我们都感到很高兴。”

  ……基于战争的目的而被培育出来的,数量众多的人造人。虞时想。

  弗兰克斯目光明亮,看起来对此事毫不介怀,因为这就是他诞生的根源。所以,虞时也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没有立场——也无法——指责任何人。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谢尔菲斯轻轻点了点头,转而说:“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还不错!”弗兰克斯说,“我加入了雅克星的警察队伍,算是技术侦查人员,毕竟我曾经是一名通讯员。这里的待遇很不错,生活也很便利。

  “至于异族的事情,也只能说是一桩意外了。战后,雅克星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那太残酷了。”

  他的话语都相当真诚,但是语气总是十分刻板。这个细节在昨天他来汇报工作的时候,虞时就已经发现了。或许这就是人造人的弊端之一?那听起来就像是人工智能一样。

  ……他们的确就像是被生造出来的机器。

  之后,弗兰克斯又聊了聊关于雅克星的事情。

  谢尔菲斯问:“对了,当时和你一起的通讯员呢?战后也留在了雅克星吗?”

  弗兰克斯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他们都在战争末尾的时候过世了。”

  谢尔菲斯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这么久以来,虞时还第一次瞧见他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但是,最后那几年,战争应该已经不再波及雅克星了吧?”不知不觉中,谢尔菲斯的表情严肃起来。

  或许也正是受到了谢尔菲斯的情绪的影响,弗兰克斯也认真地回忆了片刻,才郑重地回答说:“的确,当时雅克星已经不再是战场。不过,我们也仍旧是战争的后备人员,也依旧负责一部分通讯工作。

  “……当时我们一共有十几个人,战争结束的时候,却只剩下我一个。我当时也怀疑过,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因素。但是,他们的死亡都很普通。”

  谢尔菲斯问:“有进行尸检吗?”

  “……没有。”弗兰克斯低声说,“似乎是直接火化下葬了。”

  虞时微怔,这个说法听起来过于熟悉了。

  哨兵向导理论的提出者,克拉伦斯·多伊尔,不也正是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吗?不明原因的死亡、死后飞快地火化下葬,没有给家人留下调查的空间。

  况且,根据弗兰克斯的话语推测,这十几个死去的通讯员,很有可能也是人造人。他们并没有亲人,不会有人来关注他们的死亡,而在战争期间,死亡也司空见惯。

  说不定,只有弗兰克斯为他们的死亡感到难过。

  战后,就更加不可能有人来调查这些不明原因的死亡了。

  窒息般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虞时感到,那是一种不同于战争的、更为阴森诡谲的气息。

  是有人在暗中进行一场阴谋,所以才会杀人灭口吗?

  ……之前谢尔菲斯说,他掌握着六芒星背叛人类帝国的铁证。六芒星恰巧就负责了战时通讯工作,只不过他们的工作并不像通讯员这样深入战场,而是坐镇后方。

  六芒星存在着一定的动机,对这些通讯员下手,目的很有可能是想要掩盖某些事情。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接连杀死十几个通讯员?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弗兰克斯能够活下来?

  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秘密,并且有人基于这个目的杀人灭口,那难道弗兰克斯当时的战友们全都接触到了,而他却唯独没有接触到?

  虞时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时候,弗兰克斯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真实的不安,他轻声说:“您认为……”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情。”谢尔菲斯坦言,不过也没有太过直白,“或者是与之相关的某种可能。不过,目前我还没有真正明白,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弗兰克斯怔住了,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就已经足够了。”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本已经遗忘了这件事情……但是,他们的面孔却又永远印刻在我的灵魂之中。”

  谁能忘怀那段时光、那些岁月?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些经由自己之手发出或者接收的信息的片段。那些只言片语的内容,总是在梦中折磨着他的灵魂。

  战争并不只是意味着战场上的厮杀。战场之下,仍有残酷。

  之后,弗兰克斯留下了一个更加私人的联系方式。

  他那张严肃刻板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凝重:“如果这是一场阴谋……”他瞥了一眼信号屏蔽器,显然明白那是什么,“我会去问问其他人,看看是否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谢尔菲斯沉吟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说:“注意安全。”

  “我了解。谢谢您,元帅阁下,还有虞时先生。”弗兰克斯低声说,“谢谢你们还在关注那场战争,以及那场战争酿成的苦果。”

  在弗兰克斯离开之后,这句话也仍旧在虞时的心中回荡着。

  “……人类在进入宇宙之后,经历了许多战争吧。”虞时突然说。

  “是的。”谢尔菲斯说,“从未真正停歇,应该说。战争只是最残酷的表现,各种意义上的纷争其实始终存在着。”

  虞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人类总是重蹈覆辙,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所以最后,他只是说:“或许这就是人类吧。”

  他深沉的语气倒是让谢尔菲斯有点意外。谢尔菲斯望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缓慢地凝聚起些许温度,他轻柔地说:“别担心,小鱼。战争的阴霾已经过去了。”

  “我也不是担心。”虞时烦恼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该怎么说呢。我既希望那场战争没有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又希望这场战争至少被大部分人铭记在心。”

  谢尔菲斯微怔。

  虞时抬起眼睛,望着谢尔菲斯,一字一顿地说:“这样,你,还有弗兰克斯、卡尔文医生……还有许许多多在战争中倾尽全力的人们,他们的努力才不至于白费。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你也知道。

  “人类没有铭记战争的教训,有时候,我也觉得人类没有铭记战争中的英雄。不管怎么说,他们起码应该能记住其中一项吧。”

  虞时想了片刻,语气又软下来:“当然,我想大部分人是记得的。只不过,有一些讨厌的人在暗中作祟……比如那谁谁。”

  他的语气让谢尔菲斯失笑。

  虞时的观点总是显得纯粹、简单……有时候,那几乎可以用“幼稚”来形容。这或许与他简单乏味的人生经历有关。但是,那足够讨人喜欢。

  谢尔菲斯长久地凝视着虞时,随后他说:“你能这么认为就已经很好了,小鱼。”

  “我希望更多人都这么认为。”虞时强调说,他想了想,转而说,“当然,第一步是把你治好。”

  谢尔菲斯一怔,不明白这话题怎么能转到自己身上。他哭笑不得地说:“好,我很期待。”

  这话倒是让他自己也突兀地怔了一下,感到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酥痒。

  ……他可比虞时清楚多了,精神力结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虞时还这么年轻——就要和他绑在一起吗?

  在谢尔菲斯心中些许后悔之意尚未真正泛滥的时候,虞时就立刻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不准反悔,不准再说什么‘不值得’!”

  虞时心里有点沾沾自喜。

  你看,他好几次跟谢尔菲斯说到这件事情,一开始谢尔菲斯只是勉强答应,现在都已经发展到“我很期待”了,这明显就是属于虞时的大胜利!

  谢尔菲斯在沉默地望了他片刻之后,就点了点头,低声温柔地说:“好,我们说定了。”

  下午,虞时本来想继续学习,但是谢尔菲斯觉得他已经在酒店里窝了好几天,就询问他是否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虞时欣然答应。他们就从酒店出发,沿着附近的一条街道随意地走着。

  雅克星也算是一个较为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不过因为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现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游客。街道上弥漫着一种冷清的意味,但也有商铺在正常做生意。

  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伤痛是短暂的。

  这个时候,虞时突然有点好奇:“对了,谢尔,你去过多少星球?”

  谢尔菲斯迟疑了一下,说:“很多?”

  “看来是连你自己都记不清的数量。”

  谢尔菲斯失笑,他说:“战争期间我去过很多星球。有时候战事繁忙,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一天会去多少星球,也不记得自己去过哪些星球,只是在不停地杀戮与作战。”

  “那战后呢?”

  “……战争结束之后,我从异族的星球返回中枢,然后就去了安迪星,之后的这十年就是在安迪星,偶尔也会去附近的星球转转。”

  虞时就说:“这么说来,也不能说是‘去过’。我是说,像旅游一样,心情能轻松愉快一点,而不是要去杀异族……不是为了战争,而只是为了你自己。”

  “那我恐怕就没去过几个了。”谢尔菲斯说。

  “就像我一样。”虞时侧头望向谢尔菲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些星球?我猜宇宙中肯定有许许多多漂亮有趣的星球吧。以前我只能在网上看看图片,但现在却可以自己亲自去看看了。”

  “当然,我们可以一起去。”谢尔菲斯回答,他暗自想,或许回头可以在星际网上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信息,他意识到虞时会喜欢那些风景。

  ……虞时在医院里呆了很久,又在漫长的黑暗之中呆了很久。他终于来到这个时代,终于重新睁开眼睛,他想要望见那些漂亮的风景、美妙的星球、灿烂的世界——证明他确实还活着。

  谢尔菲斯的目光彻底柔和下来,他想到虞时曾经的痛苦,以及孤独。

  那漫长的孤独,是直到虞时醒来之后,他才能真正感受到的。

  谢尔菲斯说:“我很乐意陪你一起,小鱼。”

  “谢尔你真好。”虞时真诚地说,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还是得先去查普林星球,把精神力的问题解决掉啊。”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精神力检测装置。这几天他也仍旧按照卡尔文医生的指示,坚持检测自己的精神力状态——事实上,他也在每天给谢尔菲斯检测,然后发给卡尔文医生询问情况。

  按照卡尔文医生的说法,现在虞时和谢尔菲斯的精神力都相对稳定。

  当然,虞时的精神力确实是稳定了,之前那次精神力暴动的隐患也已经彻底消失。但谢尔菲斯的精神力,只是因为精神力屏障的存在,而没有继续恶化而已。波形紊乱的情况仍旧存在。

  ……某种意义上,如今的谢尔菲斯,也始终承受着精神力伤势的苦楚,只是他并未表现出来而已。

  想到这里,虞时不禁仔细看了看谢尔菲斯。

  “怎么了?”谢尔菲斯疑惑地望着他。

  虞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问:“你会觉得痛吗,谢尔?”

  谢尔菲斯迟疑了一下。

  “……别骗我。”虞时威胁他,“不然我就生气了。”

  谢尔菲斯无奈,只好说:“偶尔会有一点。”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

  “……是的。”谢尔菲斯说,“主要还是波形的问题。所以偶尔会觉得有点头痛。”

  “我很怀疑你说的‘有点’是多少点。”虞时略微狐疑。

  谢尔菲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在他迟疑的片刻功夫,虞时已经从他头顶的弹幕看到了真相。

  【听说元帅在那十年间,每时每刻都会觉得头痛?】

  【应该也没有每时每刻那么严重,可能是一阵一阵的发作……你们应该都看过元帅的那个采访吧,他自己不是说,只有在活动、思考以及强行使用精神力的时候才会觉得痛吗?】

  【……那不是只能静养?】

  【日常活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不过痛起来肯定会很痛。元帅在战场上受了那么多伤,还会觉得痛……那肯定非常非常痛吧。】

  【有时时在元帅就不痛了!时时呼呼,痛痛飞飞!】

  虞时盯着谢尔菲斯看了很久。

  谢尔菲斯都被他看得有些微的不自在起来。

  虞时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当时感知到精神维度的时候,就发现你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精神力?我当时没敢碰触。如果我碰一下会怎么样?”

  谢尔菲斯:“……”

  虽然他知道虞时是好意,但……

  “哨兵和向导精神力的直接碰触,会导致精神力结合。”最后,谢尔菲斯还是无奈地解释了一下,他就算了,万一虞时瞎捣鼓去碰了其他哨兵的精神力……谢尔菲斯难以想象那一幕。

  他也难以想象自己会产生什么情绪和想法。

  在这一刻,他心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丝怪异的预感。那是微弱却又鲜明的。

  “诶?”虞时惊讶地说,“这么简单就可以精神力结合了?”

  “……是的。”谢尔菲斯强行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力波形是完全相反的,就像是两块磁铁,是彼此吸引的。

  “当然,一般来说还是要看双方的匹配度如何。”

  不过……

  按照克拉伦斯的理论,谢尔菲斯是最完美的哨兵,而虞时是最完美的向导。他们的精神力匹配度很有可能……呃……

  换言之,精神力结合恐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将完美契合。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谢尔菲斯此时却没法将这话坦诚地说出口了。那就像是他心中多了一丝杂念,所以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十分自然地说出“他与虞时的匹配度可能是100%”这件事情。

  虞时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理清了逻辑:“所以,精神力与精神力的相撞,不是绝对会造成精神力暴动。如果匹配度良好,那就会让精神力结合?”

  ……这精神力还蛮傲娇的嘛。他在心中吐槽着。

  “也不是一定会结合,也有可能毫无反应。如果匹配度比较低,精神力结合就会是相当漫长的过程。”谢尔菲斯说,“在克拉伦斯当时的实验中,那些哨兵和向导的结合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那结合之后呢?”

  “哨兵和向导之间会建立一种更为稳固的链接,通过这种链接,哨兵可以保护向导,向导可以治疗哨兵。”说到这里,谢尔菲斯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虞时听到这话可能会有的反应。

  果不其然,虞时眼睛一亮,立刻说:“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试试现在就结合!”

  谢尔菲斯:“……”

  他要怎么才能让虞时意识到,精神力结合并没有字面意义上那么简单,并不只是单纯的治疗关系……同时,那可能还会导致一些让人羞于启齿的生理反应……

  谢尔菲斯看着虞时,破天荒地产生了一丝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