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大陆。
布莱还在的时候,景筠总喜欢听他讲关于那只凤凰的故事。他是他的前辈,鉴于时间隔了几千年,按照辈分来算,还是他的祖先之一。这种植根于血液深处的联结令他一听他的故事就立刻产生了亲近感。
边听布莱讲述,他边在脑海中勾勒那一幅幅画面,关于那只凤凰。他想象他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会怎样,布莱说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成年,在原本世界里不知生活了多久,突然来到另一个世界,而且身上还带着伤——布莱也不知道那伤从何而来,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说而已,所以不清楚伤究竟有多重,只是据说那只凤凰修养了很久才能出来活动。
不同于那位前辈,景筠是在传承记忆开始苏醒时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时候,两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陌生存在,但因为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蒙特,第一脚踏在莱特岛,他难免会先入为主,将这里当成更为熟悉的家园。可那些记忆告诉他,他原本还有另一个家。这就形成了矛盾。
两种想法在他脑子里各成一派,互不相让,彼此争执许久,搅得他不得安宁。他想让它们停下,试图寻找答案,可是接连数天从梦里吵到醒来,思绪越想越乱,像一团缠成死结的线,怎么也打不开。
他着实为此困惑过很久,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好像两个世界都可以是家,但好像又都不是。他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在梦里也没有。
那他到底应该在哪里?
没有答案。景筠找不到。他有时候会望着夜空突然陷入沉思,星星安静地眨着眼睛,光似真似幻,景筠想,这里是真的吗?星星是真的吗?家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
直到他听到和自己一样的那只凤凰的故事,他才终于从矛盾漩涡中解脱出来。
梦再真实也始终是梦,属于他的父母,属于前辈,属于许许多多的同族,属于曾经他未来会拥有但最终却没有来得及形成的回忆,独独不属于他。可那只凤凰是真的。
这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曾经也有一个那样的凤凰无意间流落异世界,还恰好是同一个岛。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这里生活的龙也经过了几轮轮回,他见到的已经不是当年的龙。但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凤凰真实存在过,他们在这里看过同一轮月亮,在同一个地方留下足迹,他走过岛上每一个角落,相当于把前辈走过的路全都走了一遍。他们拥有同样的回忆。他一点也不孤单。
这是连蒙特都无法给予的慰藉。
所以他本能缠着布莱讲关于那位前辈的故事,渴望能够了解多一点,再多一点,能够帮助他勾勒属于对方的形象。按照布莱的描述,他想象出一个披着金红色披风,骑在龙背上,样貌格外张扬的形象,据说他的到来解决了利特兰大陆的一场危机,所以龙、精灵和人鱼都很感谢他。
他曾存在于许多记载中,尽管几千年过去遗失了不少,但仍有布莱这样的长寿者记得他,记得他的存在。
证明他是真实的。
既然他是真实的,那么自己现在也就是真实的。
他们都是真的。
而现在,梦里的触感成了真。他真实地触碰到了那根羽毛。
以前没有概念,无从想象的触感真实落到了指尖。
他先是觉得凉——这很正常,毕竟这根羽毛已经从主人身上脱离了几千年,不可能仍然存在热度——然后是软,还有点滑。
景筠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感觉很像。
他开口:“蒙特”
龙:“嗯?”
景筠抬手,蒙特将羽毛拿过去。
然后,毫无征兆的,他忽然变回原形,蒙特手一下子落空,随后就见一颗小白脑袋从衣服堆里露出头。
景筠张嘴,“啾”
龙帮他把衣服拉开,他跳出来,甩了甩头,翎羽跟着动作晃了晃,接着他梳理了一下不小心弄乱的羽毛,走到蒙特面前,朝龙扬了扬下巴,伸出一边翅膀。
“啾”
蒙特捏着那根羽毛,“可它已经掉下来了。”
景筠:“啾”
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一向用叫声来代替。
蒙特说:“就算放上去,它也很快就会掉下来。”
景筠点点头,“啾”
他眼神清澈明亮,透得像水底的红色琉璃片,被这样的眼睛注视,没有谁能拒绝。
蒙特只坚持了不到一秒,就第无数次败下阵来。
“好吧。”他说,“先别动宝宝。”
他一手托着景筠翅膀,一手将那根羽毛轻轻插进去,小心翼翼,既怕戳痛小鸟,又怕万一不够牢固直接掉下来。
过了一小会儿,龙说:“好了。”
景筠抬起翅膀,白中一点红,格外明显,红色羽毛比他的要长一点,看起来违和感还是有的。
他轻轻扇动翅膀,没有掉下来。
景筠看蒙特一眼,保持这个姿势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歪了歪头,“啾啾”
蒙特说:“还在。”
景筠再次伸出自己的翅膀,“啾”
龙摸了摸,说:“很像。但你的羽毛更软。”
他语气听起来很客观,“他的更加锋利。”
景筠若有所思点点头。
但当小鸟扇动翅膀的幅度稍微大一点,它就掉了下来。
龙接住小鸟,顺带捡起那根羽毛。景筠在他怀里变成人形,穿着那件羽毛化成的衣服。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龙顿了一下,说:“的确很像,如果不是颜色有所区别,从外表几乎看不出差别。”
说完他感到怀里的身躯放松了一点。
景筠语气故作轻快道:“因为我们都是凤凰嘛,当然很像。”
“嗯。”蒙特说:“他也曾经生活在莱特岛。”可惜龙向来只擅长毁灭,不擅长保护,没能留下属于那个凤凰的任何物品,否则景筠也不至于到今日才见到一根羽毛。
又看了许久,景筠深吸一口气,快速把羽毛放回琉璃匣中,合上,礼物盒也关上,发出“砰”得一声。
小鸟抬起头,“我想出去走走。”
龙:“好。”
“想去哪里?”
景筠想了想,“我第一次出现在哪里?”
“你是在这个山洞里破壳的。”蒙特摊开掌心,“第一眼在这里。”
景筠:“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看到蒙特脸上明晃晃的笑意,反应过来,“……”
赶在小鸟生气之前,蒙特收起笑意说:“我是在东面的礁石滩那里发现你的。”
龙严谨道:“发现你的蛋。”
这件事他其实告诉过景筠,但那时只是顺口一提,天边异象早就消失,那里什么也没剩下,小鸟也就没有在意。可现在他开始在意了。
龙说:“要去看看吗?”
景筠说:“要。”
“好。”
上午阳光不算强烈,太阳斜斜挂在东边天上,微微向南倾斜。景筠坐在龙背上面朝太阳的方向,不一会儿,龙降落在那块最大的礁石旁边。
低沉浑厚的声音自身下响起,龙说:“到了。”
龙低头,景筠从上面跳下来,龙在他身后变回人形,景筠回过头,投来求证的目光。蒙特走到小鸟身边,指了指面前的巨大礁石,说:“就是这块。”
景筠绕着这块石头走了几步,连目光都小心翼翼的,龙说:“没关系,它很结实。”
蒙特拍了拍,“可以直接上去。”
“哦。”
蒙特伸出一只手,景筠搭上来,借力踏上这块礁石。它体积很大,上面是一个平面,像一张大床,同时容纳五个人都不在话下。蒙特和他一起踏上去。
小鸟迈出一步,站定,礁石没动,也没有任何碎裂迹象。他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开始自由行走。
那时的光已经完全消失,天上裂缝也已不复存在,他抬头只看到一片寂蓝天空,空茫渺远,低头看到一块巨大礁石,灰黑色,表面坑洼不平,看起来和其它礁石没有半点不同。他在上面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痕迹。
龙从他的表情动作中猜到他的想法,对他说:“景筠,这只是一块石头。”
是的,只是一块石头。景筠心里谈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来的时候抱了一些希望,但并不算多,因此破灭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有多么伤心难过。
他只是有些疑惑。
蒙特领他来到礁石一角,指着那里对他说:“当时你就在这里。”
景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说来奇怪,”龙说,“我本来并没有发现你,来到这里也没有打算做什么,但当靠近以后,我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感应,就好像,”他注视着景筠的眼睛,“就好像有什么在呼唤我。”
“然后我来到这里,找到了你。”
他垂眸,伸手将景筠颈间的翅膀吊坠提起来,点了点白色那一半,“我那时以为你是一块宝石。”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宝石。”
以至于让龙移不开眼,仿佛中了某种神奇的魔咒,情不自禁从那片未知来源的金色光芒里拿起那块“宝石”,并将它藏在距离自己心脏最近的那片鳞片下,宝贝一样带回去,一夜未眠。
现在看来,那的确是宝贝。
只是他没有透视能力,那时只看到了外表,没能看到内部,不知道更珍贵的部分正藏在里面,等待某一天破壳而出,给他一个惊喜。
景筠耳根微泛红,他在龙如影随形的视线中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这股情绪成功将方才那若有似无的失落感给冲散了,取而代之,令他浑身紧绷起来,抿了抿唇,说:“我那时好像在睡觉。”他回忆道:“一直在睡觉,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点点头,“不是我让你来的。”
龙说:“我知道。”
景筠说:“可是你说,有声音在呼唤你?”
“是一种感觉。”蒙特说:“我没有听到声音,那里也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景筠说:“感觉?”
蒙特说:“对,感觉。”
他握住景筠手腕,将他的手心贴到自己心口。掌心是散发热意的皮肤,甚至有些烫,景筠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他想要收回手,但龙握得很紧,他动弹不得。
“我也想了很久,那天我究竟为何会如此,”蒙特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在阳光下毫不掩饰,“现在我知道了。”
景筠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你。”
蒙特说:“景筠,我是为你而来的。”
掌下传来心脏有力的跳动,景筠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这个节奏变快了,一下一下重击胸腔,咚咚作响,龙侵略性十足的目光钉在他脸上,片刻后化为缱绻爱意,浓浓将他裹住,像一团棉花,一朵云,在他不知不觉间令他陷了进去,再也无法挣开。
他呼吸也变快了,觉得自己仿佛一片羽毛,被风卷起飘到半空,重复往返了不知多少地方,始终飘飘悠悠,无法落到实处。
直到这一刻。
一条龙接住了他。
正式定情(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