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睡着了。

  他睡着时, 身子里淌着凉意,眉眼上的疏离也化作了温柔。

  雨下了一夜未停,雨坠在碧绿的叶片上, 飞溅四处, 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滚落。

  屋子里自鸣钟,混着淅沥雨声, 有节奏的地敲响着。

  萧衍腰的一侧被晏顷迟的手扣住, 他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 晏顷迟身上龙涎香的气味, 和他压抑的呼吸声, 始终在他周边。

  萧忆笙铺了个小毯子躺在他们的榻下,翻了个身,睁开眼。他没敢弄出动静,只是虚虚半阖着眼眸,悄悄竖起耳朵听榻上的声音。

  他想起床,又怕扰了自家师尊的清梦。于是只能躺在榻下, 听着窗外绵延不绝的雨声。

  晏顷迟感觉到身前的体温和热意消失了。他睁开眼, 看见萧衍已经坐起身, 望着远处的窗子, 萧然意远。

  “怎么了?”晏顷迟握住他的手, 轻声问。

  萧衍被这话拉回神思,低下头:“在想事。”

  “故笙醒了吗?”晏顷迟又问。

  萧衍朝榻下瞅了眼, 轻声说道:“还在睡。”

  萧忆笙正准备一骨碌的爬起来,佯作睡眼惺忪的打个招呼,再借口离开。然而他刚掀开被褥的一角, 便听见晏顷迟说道:“离我近些。”

  萧衍被他重新拽回了被褥里, 欺身压下。萧忆笙听着上面的动静, 赶紧封闭了自己五感,不敢再听,也不敢动弹。

  “这回不走了好不好?”晏顷迟低声说。

  “我留不久。”萧衍瞧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一会起来我要和师父通个信,我来此以后便没和他通过信,他该担心了。”

  “阿衍。”晏顷迟哑声念他的名字。

  “嗯。”

  “其实我这段时日里想了很多,”晏顷迟将额头抵在萧衍的额头上,放任自己沉溺在短暂的温情里,“我从前总和你讲大道理,道理说多了,总是自以为能看清一切。”

  “我的阿衍长大了,不需要再听这些,”他看着眼前百求不得的人,略停了一会,“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将你一人留下来,让你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

  牢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线,勾起沉甸甸的往事。

  怎么能忘记呢?所爱被风雪埋葬,道义变作妄谈,再见时,他们殊途陌路。

  可这些都过去了。幸哉,尚未缘尽。

  萧衍没说话,听他接着说。

  “师叔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不是个君子,讲话总是说七分,藏三分,或真或假,”晏顷迟紧挨着他的脸,和他呼吸交融,“可有一句是出自真心的,从未变过。”

  “什么话?”萧衍心散神离。

  “我爱你。”晏顷迟沉声说。

  四周又陷入了寂静,雨打在窗户纸上的声音变得格外分明,好似落在耳边,淅淅沥沥的,也不间断。

  萧衍盯着他,在这片刻的静里又想到了过去,他在晏顷迟灼灼的目光里,不自禁的畏缩。

  “你鬼话说太多了,”他说,“这种话我都听烂了。”

  “我是认真的。”晏顷迟说。

  “你每回都这么说。”萧衍说道,“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我不信你的鬼话。”

  晏顷迟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心口,说:“这回要是再骗你,你只管提着你的剑,朝这儿捅,我绝不还手。”

  萧衍偏过脸去,似是笑了,他看见萧忆笙在底下轻轻抽搐了下,想要给他拽下被子,腕子却被晏顷迟扣住,拉了回来。

  萧衍似有所感,轻之又轻的推拒:“不行。下面还躺着个。”

  晏顷迟笑了,笑着摸摸他的眉眼,低头,亲到他的唇上,萧衍没敢太过挣扎,他怕萧忆笙听见动静,醒过来。

  榻下,萧忆笙的背脊上已经渗出了薄汗,他在这细微的动静里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敛住了,生怕自己弄出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被上面的两人察觉到。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睡在这间屋子里,又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睡在外面的雨里呢。

  他听着声儿,只觉得热意从耳根烧上来,风驰电掣的烧过了整张脸。

  萧衍两只腕骨都被压住了,他在这无声无息的亲吻里,心如擂鼓,浑身的血液都在汹涌的逆流着,涌到了脸上。

  他被囚在这方寸之地,难以挣动,像是四面楚歌,周身火势蔓延,从腰间催烧到了喉骨,要蒸干喉咙里的那点水分。

  晏顷迟的身影,挡着光,萧衍看着眼前的光,亮一霎,暗一霎。

  晏顷迟将他困在这里,十指相扣下,是满目荒唐,缠绵悱恻。

  未几,晏顷迟放开他,看着他湿漉漉的唇,用极轻的声音压在他耳边说:“还满意吗?”他指这亲吻的感受。

  萧衍在这濡湿的呼吸里,指尖微拢,饶是他再有定力,也要在这话里败下阵来。

  他抿起唇,笑意深重的凝视着晏顷迟,缓缓勾动唇线,没有出声,只是做出了口型——王、八、蛋。

  “方才不就同你说过了吗?师叔不是个君子。”晏顷迟在笑,笑里有风流的神气,“骂什么都行。”

  “呸。”萧衍轻啐他,“我是你爹。”

  晏顷迟又是笑,他摸着萧衍的耳根,似是而非道:“我爹是不会被亲一亲就起红潮的。你方才喘息声儿太大了,小心给旁人听见。”

  “晏、顷、迟。”萧衍微笑着看他,强作着镇静。他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又觉得这是在对晏顷迟缴械投降。

  这人着实是会得寸进尺,瞧着是清心寡欲的端方君子,声色犬马,都与他毫不相干,要真上了榻,才晓得是个放浪形骸的坏胚子。

  萧衍抿抿唇,避开了这样的视线,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别给我犯混账,滚开。”

  晏顷迟哑声笑着,侧躺到他身边,轻搂住他的腰:“你再弄大些动静,故笙就真要醒来了。”

  “……”

  光从身后照过来,萧衍躺在晏顷迟的影子里,低头去看,见萧忆笙没有任何睡醒的征兆,才稍稍安下心,起身给他把掀了半边的被褥拉回去,盖好。

  萧忆笙背对着萧衍,藏在被褥里的手,都快给自己拧成麻花了。

  “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我。”萧衍轻声说,“我去哪儿他去哪儿。”

  “像小时候的你。”晏顷迟评价着,眼里却有几分戏谑的笑,“我去哪里你去哪里,找不到我就要哭,我都恨不得把你栓到腰带上,天天带着才好。”

  “说瞎话。”萧衍说道,“是你去哪里都非要带着我,你把我的糖吃了我才哭的,要不是你打扮的人模狗样,我又叫你师叔,那老头儿都要报官说你是拐孩子的了。”

  “小孩儿糖吃多了蛀牙,牙疼了你不又要哭。”晏顷迟说道,“我怕你哭着跟我说疼,这是未雨绸缪。”

  “……”萧衍侧过脸,瞅了他一眼,“晏顷迟,你这本事倒是从不随时移境迁,真叫我佩服。”

  “什么本事?”晏顷迟像是在等他的夸赞。

  萧衍神色认真,慢吞吞的说道:“厚颜无耻。”

  晏顷迟:“……”

  萧衍拍拍他的大腿,意味深长的说道:“子殊,我心不假,对于你这点,我是由衷佩服的。”

  晏顷迟笑了,他笑着把萧衍抱到自己怀里,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用被子把人裹起来,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着了你的道,那时候尚在宗门,只要一想到我的阿衍以后要娶妻生子,就愁得睡不着。”晏顷迟一只手指卷着萧衍的发,用手丈量着长度。

  “是么。”萧衍意兴阑珊的说道。

  “有些事情,从没和你说过。”晏顷迟的眼角眉梢都是笑,“苏纵喜欢你,我能看得出来。”

  “所以你不让他和我走得近。”萧衍后知后觉的说道,“难怪。”

  “他这个孩子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鼎铛玉石惯了,我不让他靠近你,是怕你受不住他的花言巧语,着了他的道,到时候哭哭啼啼的闹人烦,”晏顷迟把他那截发编成了小辫儿,“你小时候总爱哭,后来长大了,就鲜少再见你流泪,每每哭,也是为了我。往后想来,亏欠你的实在太多。”

  萧衍沉默。在沉默间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雨夜,那场临别夜。

  “年少时未经世事,离开你就觉得天要塌了。”他终是袒露心扉。

  “那就不要走了好不好?”晏顷迟贴上他的侧脸,和他脸挨着脸,“以后我全都听你的,定会谨遵妻训。”

  他想了想,又认真说道:“你要是再走,我的天也该塌了。”

  萧衍揪着编好的小辫儿,无所谓的说道:“那你塌吧。”

  ——*****——

  沈闲觉得头疼欲裂,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两个人走在长街上,为了不让暗处的人察觉到,他们做了乔装。长街喧闹鼎沸,坞城的子民大多是形色姣姣的鲛人,他们沉在海里千百年,有着近乎透明的雪色肌肤,在人群中极为打眼。

  林郅看沈闲神色倦怠,将水壶递给他:“您要是不舒服,便先作休息吧,我去和弟子联系。”

  沈闲微摆手,也不答话,倒是接过水壶,拨开塞子,微抿了口。

  昨夜的梦让他觉得极为难受,似乎只要一闭眼,那些被关在地窖里的日子便会历历在目。

  冰凉的水从唇缝渗进去,沈闲手猛地一抖,水壶摔落在地,水登时从敞开的口里舀舀淌出。

  “二阁主?”林郅扶住他。

  “别动我。”沈闲的眼里浮出嫌恶的神色,兀自撑住墙沿,“你这水从哪里接的?”

  “清晨接的雨水。怎么了?”林郅说道。

  沈闲微皱眉,舌尖上还残留着那种泥土的腥气,这气味让他想到了幼时的不见天日,在饿得奄奄一息时,他也和那群稚儿们没有廉耻的祈求这些强盗绑匪施舍食物。

  换来的则是那群歹徒们将一碗水泼到地上,一群拖着镣铐的稚儿们便如同疯了般的簇拥而上,匍匐舔舐着渗在泥土里的水,甚至会津津有味的嚼起泥土。头顶上,有人在大笑,笑着踩住他们的脸。

  “下次别再弄这种东西了。”沈闲缓了几口气。

  “是。”

  两个人接着朝白塔走去时,前面的官道上忽然有一列穿戴着甲胄的将士如雷鸣般,急奔向另一边的城门。

  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跟着朝两边散开,为这些将士让开道路。

  林郅看见这群身着重甲的人轰然跑过,盔甲在颠簸中擦出的声音撞击在耳边,震得人心口发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

  “我听说,好像是昨晚流沧军队悄悄进城来了,杀了好些子民,又掳了些人质就离开了。城主今早就让人把城关上了,禁止任何人通行。”

  “流沧军队进城来了?这怎么可能,城里结界不都是由尊上亲自布下的,如何能让这群沙蛮子进来了?再说,要真进来了,尊上能不晓得?”

  “昨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哩,那群沙蛮子掳走了好些人,据说以暗河一带为主,那边镇子被抢的抢,烧的烧,弄了好大动静,嚣张得很,还把子民的人头砍下来,挂在了城墙上。”

  “该死的!这旧仇都隔了多少年了,还没翻篇,他们这回就是来挑衅的!”

  林郅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看沈闲,沈闲则在看从身前急奔过的这些人。

  “难怪我们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动静,看来是被困在城外不让进来,”林郅若有所思,“阁主昨天一直未醒,我虽让故笙将人带离,但若遇上的是支军队……”他不敢再说。

  “出事了。”沈闲怔怔道,“昨夜对我们动手的应该就是这群流沧军队,我就说什么人能够在暗里对我们下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林郅问。

  “你去找晏顷迟。”沈闲冷静吩咐道,“我跟上去看看情况,其他人无所谓了,但萧衍和故笙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我明白了。”林郅言罢,不再有任何耽搁,逆着人群朝白塔奔去。

  与此同时,白沉锦正在殿里来回踱步。

  暖金盘中堆叠着酥山,上面的酥已经融化了,白色的奶沿着盘子滑落到底端,缓缓渗出来。

  侍从正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横在胸前行礼:“回禀城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

  “昨夜里不是叫你们去暗河拿人吗?怎么叫别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流沧的人,”白沉锦颇有不耐的说道,“这群流沧人个个都跟暴徒似的,阴魂不散。若是在他们回到自己领地之前能够抓到他们的话,全都给我就地斩杀了。”

  “是。”侍从颔首,应声退下。

  白沉锦拢住自己的宽袖,绞紧了手指。她仰视着殿深处的伽蓝神像,合起掌,虔诚的闭上眸祈祷着。

  不多时,身后有侍女上前低声禀告:“城主,尊上醒了,他有话要同您说。”

  “让他进来吧。”白沉锦说道。

  “尊上这回还带来了一人。”侍女又说道。

  “那就一并带去祈月阁等我吧。”白沉锦说道。

  ——*****——

  雨无休止的下着,在水泊里泛起涟漪。

  白沉锦从殿里出来时,恰巧在檐角瞧见一袭碧青锦袍,她正准备让侍女上前去叫人,便瞧见廊下又出来一人。

  那人身着绯色金织线的衣裳,外面还罩着件薄衫,墨发散在肩后,左边垂下来条小辫儿,站在那碧青锦袍的身后,像轻盈的蝶。

  “是尊上。”侍女轻声说道。

  白沉锦蹙眉微睨,竟一时挪不开视线,侍女又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看过去。

  晏顷迟已经撑起了伞,大雨瓢泼,沿着伞面滚落下来,溅湿了他的靴。

  萧衍踩着石阶下了两层后,抬臂勾住了晏顷迟的颈,衣袖下滑,露出了截雪白的腕骨。

  他伸手环紧晏顷迟的脖子,晏顷迟将伞递给他,顺势起身,勾住大腿朝上一颠,便背稳了。

  “带你去祈月阁。”晏顷迟说,“别淋着了。”

  “淋不着。”萧衍覆在他的背上,压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了,有损你这执明神君的颜面?说你就这样堂哉皇哉的带个陌生男人见城主去了?”

  他说着,又微叹息:“唉,别叫我伤了人家芳心暗许的心迹。”

  雨水打在伞面上,四面迸溅,晏顷迟唇边微扬了一抹笑意,他的靴踩过水泊,润湿了鞋面,却毫不在意。

  “我同她提起过你。”

  “哦,原来是背地偷摸着说我坏话了,我说呢。”萧衍笑了。

  “我说你什么坏话?”晏顷迟逗他,“说你娇气的很,下雨都不能湿鞋,要人背着走吗?”

  “这是胡话,别坏我名声。”萧衍说着又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太慢了,你跑起来,别耽误时辰。”

  远处,白沉锦怔怔的盯着逐渐消失的两个人影,看向旁边的侍女,抽了抽嘴角:“这是第几个了?尊上他……这么会见异思迁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你俩能注意点吗,下面躺着的是个活人,不是死人好吗!

  萧衍:哥哥,你这样背着我,城主姐姐看到了不会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