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钻心疼忽然袭上心头, 萧衍倒抽了口冷气,掩唇低咳了起来,声音低而压抑。

  “你不舒服?”晏顷迟看他脸色微白。

  “开门。不要蛇螫断腕。”萧衍说道。

  晏顷迟并指, 锋芒乍现, 一闪即逝。门锁应声而断,木门在吱呀的轻响中被推开。

  祠堂里静悄悄的, 是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的格局, 若是没荒废, 也算得上是一处景观了。

  萧衍先一步踏了进去, 脚下的石纹深浅不一, 蒙着薄薄的灰尘,在日光下,能见到一股股灰在倾泻的光柱里盘旋。

  背脊上渗出了薄汗。萧衍觉得热,热得有些难耐,他不动声色的以余光轻睨了眼身旁的晏顷迟。

  晏顷迟视线明明落在前方,却能感受到旁边人的眼风掠过来, 似是在身上绕了个水淋淋的波儿, 又不露声色的收回去了, 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以捕捉的痕迹。

  萧衍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汹涌逆流。心底越发慌张, 轻喘息时, 又忍不住侧眸睨了一眼晏顷迟。

  “你不对劲。”晏顷迟说。

  “我不对劲。”萧衍哑声重复。他蜷缩起手指,背脊上渗出的薄汗黏着轻薄的衣料, 像是裹上了厚重的纱,连喘息也被抑制住了。

  两个人沿着荒废的院落四处查看,却是一无所获, 许多屋子外都挂着锁, 窗户也被木板从外钉死, 有些年久失修的门就摇摇欲坠的挂在门框上,在风里轻轻晃动着。

  没有任何人迹。难道是那人故意把鞋印留在这里,混淆视听?萧衍想到。

  然而不等他再去细细斟酌思索,体内的躁动好似更加重了,他呼吸紊乱,呵出的热气忽然间变作了声难耐的喘息。

  好在晏顷迟的注意都放在了另一边的屋子里,没有听见。

  “晏顷迟。”萧衍陡然顿下脚步,微翕嘴唇,似乎是有话要说。

  晏顷迟闻声回首,瞧见了一双浮着水汽的眸子,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萧衍陷在沉浮的光影里,眼尾催出了点红,瞧着眸色潋滟,目光不太清白。

  “怎么了?”晏顷迟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哐当一声响。

  萧衍被惊起,猛地转身。

  原本半掩的大门,被一道黑色的影子踹开,簌簌灰尘在日光里沉浮,有人喘着粗气立在台阶上。

  “沈闲?”萧衍盯着站在祠堂外的身影。

  沈闲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迈过门槛,浑然一副风尘仆仆,远尘而来的模样,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是此行弟子的首领林郅。

  林郅倒是还好,只是额上浮着虚汗,也不知是不是热的。

  “阁主。”他朝萧衍行礼。

  “你们俩怎么会来这里?”萧衍不虞。

  “你出去几日了!”沈闲喘.息.粗.重,瞧着有折腾后的疲惫,眼中却满是担忧之色,“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一直在派弟子出去寻你!是林郅打探到你去的酒馆了,我才能沿着人问,找到你。”

  他说罢,在晏顷迟深沉的目光里,来到萧衍面前,解下自己的外袍,搭在了萧衍的肩上,拉近了距离。

  “沈闲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晏顷迟话未落,便被沈闲打断了。

  “是我该问三长老怎么会在这里吧?”沈闲看着他,笑意深了几分,“怎么,你是想问,你明明把我和故笙关起来了,我为何还会在这里出现?”

  萧衍目光偏向晏顷迟,若有似无的递了一个眼色。

  晏顷迟轻叹息,但笑不语。

  “那大概是让三长老失望了,我和故笙自己逃出来了,”沈闲也是对他微微一笑,谦和有礼,“三长老也别总想着再用我和故笙威胁萧阁主了好吗?”

  晏顷迟静了片刻,并不看沈闲,只是目不斜视的说道:“我是把人送到了一处宅院,但是我没有为难任何人。二阁主这般信口开河,是自以为无需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么?”

  “也不尽然,”沈闲手搭在萧衍的肩上,和他挨得近,“三长老那巴掌赏得好,我定会谨遵教诲。”

  萧衍侧眸看他,狭长的眼尾微挑着,依旧是神色平淡,只是面颊上微微泛起了薄红,耳根热得很。他强压着身体的不适,默不作声的缓了口气,拨开了沈闲的手,也避开了看似亲热的举动。

  “我想二阁主心里应当清楚,”晏顷迟唇边含着笑意,淡淡说道,“宅院里没有设防,你们能出去不稀奇。若是出不去,那也该二阁主反思下自己项上的东西是不是摆设了。”

  “早就听闻三长老是个擅辩的人,能言善道,非斗筲之辈,”沈闲轻声嗤笑,“我辩不过三长老。”

  “林郅。”萧衍凤眸深敛,倏然出声,“你过来。”

  林郅先前一直立在门外的石阶上,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晏顷迟,不作任何避讳,又似是在发愣,乌黑的眼眸涣散着,倒映出四面的景色。

  他从前没有见过晏顷迟,但听闻过这个名字。他看着晏顷迟,耳边浮响的却是沈闲的话,那些话如同在心尖上饶了根极细的线,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根线勒紧,致命。

  “林郅。”萧衍略有不耐的加重了声音。

  林郅陡然回神,神色骤黯,连忙迈到跟前,恭谨问道:“阁主有何吩咐?”

  “你再说一遍,如何寻到我的?”萧衍说道。

  晏顷迟微偏过脸,瞧见了萧衍脸上的薄红,他额上不知何时起了很多汗,细密的汗珠从鼻尖渗出,昭示着他的炙热。

  晏顷迟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说不出来,萧衍看起来很是冷静,这些汗仿佛只是被日光晒出来的。

  可今日有这么热么?晏顷迟抬眼去看天,此时天光正盛,落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他目光又沿着沈闲,看到了林郅,这两人的额上也皆起了汗,只是瞧着没有任何异常。

  许是自己是冥灵的缘故,感官要比寻常人弱很多,才不觉得热。晏顷迟如此想到。

  他将手轻轻放在了萧衍的手背上。

  微凉的手指触在肌肤上,萧衍的手微微一颤,没有躲开。晏顷迟反手轻握住他的手,相扣在指间。

  萧衍的掌心里有濡湿的汗,他觉得自己有些情难自控,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在某个瞬间,催生出一种不能离开沈闲的想法。

  他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喉骨滑动间险些逸出声,他压抑着喘息,不让自己难堪。

  晏顷迟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妥,攥紧了他的手。

  “从酒馆问到了您的线索,便立马通知了二阁主,一路寻了过来。”林郅恭谨答道。

  “是么。”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

  此般威慑,让林郅陡然心惊,他顿时躬身说道:“弟子所言句句为实。阁主几日未归,二阁主和弟子们确实担心您会出什么事,已经在坞城连寻了几日,未敢歇息。”

  “我说你说谎了么。”萧衍不咸不淡的说道。

  “阁主。”林郅强稳着心神,不安自心底蔓延。

  “阿衍,”沈闲倏然启唇,含笑道,“这些话等着回去再说罢,隔墙有耳,在外我们应当谨慎行事的,何况此处是三长老的地方。”

  “强龙不压地头蛇,”萧衍也是笑,笑里气息不均,“二阁主警醒的是,我忘了晏顷迟是个外人。”

  沈闲立马懂得话里的意思,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嗯。”萧衍手心里的潮湿蒸散,晏顷迟的手太冷了,焐干了汗。

  两个人的手松开,余温不褪。

  “萧衍。”晏顷迟忽然出声。

  “怎么。”萧衍说道。

  “白塔在坞城的最中心,月起之处。”晏顷迟的目光随着萧衍的背影而动,“你能看得见对么。”

  “我知道了。”萧衍不再多言,他迈过门槛,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恰与晏顷迟眸光相撞。

  晏顷迟淡淡一笑,笑里有不舍,但还是深深抑住了。

  林郅跟在沈闲的身后,在踏出去时又回首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旋即离去。

  萧衍很快消失在了光照不到的拐角。

  晏顷迟立在日光下,一直站到了四下寂然,才摊开掌心,瞧着手心里多出的一颗黑色的珍珠,珍珠圆润,在日光下透着细腻的光泽。

  珍珠产自暗河,虽然在街市上广为贩卖流转,可最终源地还是暗河。

  晏顷迟静静凝视着这颗珍珠,明白了萧衍的意思——他栖息在暗河。

  ——*****——

  萧衍方才出去不远,身子忽然一软,踉跄了几步,险些摔下去时沈闲从后面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沈闲摸过他的腕骨,要替他诊脉。

  “我受伤了。”萧衍不动声色的抽出手,“一切都先回去再说。”他说罢,又虚弱的偏过脸,“林郅。”

  林郅登时上前:“阁主请说。”

  “二阁主身子向来薄弱,这几日又太过劳累,怕是体力不支,剩下的路程便要麻烦你了。”萧衍说道。

  “什么?”林郅还没明白话里意思,便见萧衍伸出手,朝自己走来。

  他连忙扶过萧衍,萧衍却是绕到他的身后,说道:“腰弯下去。”

  林郅闻言不敢耽搁,登时弯膝,然而他将将半跪下去,便忽然觉得背上一重,萧衍竟是趴上了他的背,用手紧紧按住了他的肩。

  沈闲眼中阴鸷一闪而过,他立在一旁饶有意味的看着萧衍,折扇绕着指尖灵巧的打着转,那只蛊虫便沿着扇骨爬回了他的手背,在蠕动中一点点没入了他的肌肤。

  蛊虫所带来的躁动全然体现在了萧衍身上。

  林郅的手无处安放,他不敢碰萧衍,可萧衍就紧贴在他背后,连呼吸都近在咫尺,显然是要他背自己的意思。

  “我现在不大舒服,要歇息会。”萧衍的声音颤抖,喉间逸着压抑的喘息,“你不要害怕我,等回去后,让我睡几个时辰便好了。但我睡觉时,你要让故笙在旁边寸步不离的守着我,明白么?”

  “弟子明白了,阁主请安心歇息,弟子会护送阁主回去的。”林郅说话间,双手反勾住萧衍的膝弯,背着人站起身。

  萧衍脸埋入他的颈侧,收紧了手臂。

  林郅有些诧异,因为萧衍的身子实在太烫了,好像连吐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阁主您感觉还好吗?要不要先去医馆?”林郅忍不住问道。

  “安静。”萧衍不再答话,只是点上了自己的穴,迫使自己昏睡过去。他绝对不能让自己这般不受控制,便只能将那不为人知的隐秘欲望扼杀在睡意里。

  末几。

  林郅在片刻的安静里听见了萧衍的鼻息,很轻很轻,似是睡过去了。

  他转头看了眼沈闲,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沈闲朝他笑笑,面色瞧着虽平和,但笑里又隐隐藏压着戾气,“他已经睡着了,不会听见我们的话。”

  林郅顿了顿,问道:“我先前盯梢,也没有对他们动手,阁主怎么会受伤?莫非是和晏顷迟在一起时,晏顷迟伤了他?”

  “借口罢了,”沈闲置之一哂,径自走了,“他只是太累了,要睡一会儿,既然他让你背着,你便背着吧。”

  林郅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身后紧覆着的热意在渐渐散去,他背着萧衍,只觉得阁主轻之又轻。

  ——*****——

  晏顷迟受到了白沉锦的传召,便先回宫去了。

  晚些的时候,天上的薄云散去,依稀能见得晕染的月色。

  白沉锦今日在宫中设了晚宴,殿内正是烟雾缭绕,烛火暗昧。十六个侍女持着稚羽宫扇,挑着銷金镂空的炉,里面还焚着熏香。

  丝竹金石,细乐笙歌,余韵缭绕。

  昏黄的宫灯下,层层帷幔遮掩着卧榻,白沉锦身着金织的广袖,极尽雍容的侧躺在榻上,那雪色的长发逶迤在身下,珠玑缨络。

  侍女端着玉盘,依次从屏风后绕上来。

  满座衣冠,晏顷迟身侧坐着坞城祭司,祭司也是年过百旬的鲛人,面容却并不显老,反倒十分年轻,水蓝的长发散在身后,亦是宽袍着身。

  “我敬尊上一盏。”他笑吟吟的端起酒壶,替晏顷迟斟酒。

  琼浆玉酿,一盏便是价值连城,也配得上外界所传言的穷奢极侈了。

  晏顷迟看着清透的酒液缓缓注入碧玉的酒盏,目光分毫不偏。

  熏香催绕间,有舞姬在起舞,披帛旋绕于她的手臂腰间,随着霓裳飘摇,在曲调里散开又绕回,不停歇。

  过了戌时,台下已经有人酩酊烂醉。

  晏顷迟坐着未动,被这些人轮番敬酒,筹光交错,来往的人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如同走马灯上一般。

  他推拒不得,醉意上涌,熬红了眼,却仍是正襟危坐着。

  “尊上酒量要比过去好了。”祭司笑着说道。

  晏顷迟没应声,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下。

  祭司看他缄口不言,便只好揽袖持筷箸加了道菜进碗里,又接着说道:“我前段时日听闻尊上想要离开坞城?”

  晏顷迟还是没接茬。

  “尊上?”祭司又轻唤了声。

  卧榻上,白沉锦正微阖着眼,忽听台下“咚”地一声响,她抬眼看去,只见晏顷迟已经栽在了桌几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祭司,轻叹口气,朝她尴尬一笑:“尊上年年夜宴如此。我还以为他酒量有所提升了……”

  白沉锦却是倏然坐起身,面上倦懒一扫而空,唇边溢出了一抹娇笑。

  她连连遣散了筵席,华庭散场后,招手唤来侍女,轻声问道:“你们给他下的药,应当没别的问题吧?只是睡一会?”

  “回禀城主,尊上是万金之躯,我已格外小心,但怕尊上熬得住,所以适才上酒时,让人稍微多加了些东西在里面,最坏也不过多睡几个时辰,绝不让那个男人有给尊上通风报信的机会,”侍女附耳答道,“我还吩咐了几人去服侍尊上,若是尊上醒来,她们会立时来跟您禀告。”

  “那个勾引尊上的人你们找到了吗?”白沉锦压着声音问。

  “找到了,在夜宴中途便叫人带着云甲去暗河了,他们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听说首领好像叫萧衍,应当要不了多久就能带回来。”

  “好,”白沉锦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竟然敢这么大的胆子勾引尊上。”

  她说到此处,又问:“缥碧,你叫去服侍尊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缥碧答道:“城主且安心。除了如意坊的娘子以外,我还安排了小倌,都是些长相俊美的,就怕尊上万一真的有断袖之癖,他们也可以——”

  “等等!你下的什么药?!”白沉锦倏然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还能有什么药,不就是……”然而,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城主的脸上不知何时覆上了愠色。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感谢城主送来的老婆

  这两天在追狂飙,真的太上瘾了!!也想推荐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