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的唇上擦着萧衍的血, 血透过微翕的唇缝,化在舌尖,腥甜的味道随之散开。

  萧衍凝视着他, 静默的一霎, 晏顷迟看见他脸上被刀割出的一道裂痕,从额经眉心至颔, 原本光滑的脸被划破成两半, 如同碎瓷纹路般, 血珠沿着面上轮廓的起伏, 滚落。

  怎么能释怀呢?再回首时, 已隔百年。

  四目相对,没有想象中残存的温情,也没有记忆里镂骨的恨意,他们望着彼此,像是画中的人,徒有寂然。

  一百年的光阴不过隙中驹, 生死往复, 斗转星移。

  萧衍的眼比过去更深了, 阴冷沉滞, 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里面沉浮着诸多死去的东西,晏顷迟再也看不见他的心。

  可这次, 横亘其中的并不是江之郁,也不是过往的是是非非。

  而是亏欠,失意, 愧疚, 奢望。

  这是他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间地狱。

  风拂动树梢,重重叠叠的叶片间抖落下零碎的星光,落在他们之间,像散场的白光。

  静谧的夜使他们与世隔绝。

  萧衍的手指沿着晏顷迟的唇,擦到了他的面上,带出条血痕。

  “你为什么要用这张脸来骗我。”萧衍仰起脸,望着他,眼睛里涌起许多的情感,可分不清孰深孰浅,是哪种情绪更多些。

  “你为什么要这样出现在我眼前?”他似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晏顷迟,“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了。”

  晏顷迟反手抓住了看不见的丝线,握紧,锋锐的丝线深深勒入手心,沁出血,他却浑然不觉痛楚,手下力道加重,用劲一拉,缠在腕上的线在这刹那崩断了一节。

  血沿着线一滴滴坠落。

  萧衍的手还停留在他的面上,然而奇异的是,随着灵线的断裂,他十指的指节上也被割裂出了一道道血丝。

  萧衍仿若未见。他指腹仍触在这张熟稔的脸上,一寸寸滑过,摩挲着晏顷迟的骨相,最后落在他的下颚,抬起。

  指间鲜血淋漓,在脸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晏顷迟原本缠上丝线的手顿住了,不敢再发力。他本想直接震断这些线,未料这灵线竟是连接着萧衍身上的血脉,若要强行斩断,萧衍也必会受伤。

  若是普通的灵线,便是断了也无事,可他竟然用自己的血脉来延伸出灵线,让自己的性命就悬在一根纤细的线上?这和舍生求死也无甚分别了。

  不过百年而已,他如何将自己变作这样?晏顷迟微叹息,下颚却忽然被捏住,拉近,几乎要碰上了萧衍的唇。

  近在咫尺的距离,气息吐纳间呼吸相融,夹杂着腥膻。

  晏顷迟下意识的偏过脸去,手指微微蜷起,避开了这咫尺的触碰。

  “不是来引诱我的么,怎生连这点都做不到。”萧衍忽然间笑了起来,笑里满是讥诮的意味。

  “你想用这张脸来哄骗我,不过太可惜了,不能如你所愿,”他收回手,不再看晏顷迟,“我看见这张脸便觉得厌烦,它总让我想起过去,想起不好的事情。”

  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从来不曾去想过晏顷迟,不想他的模样,不想他的声音,也不去想那如羽翼般坠落在火海里的白衣。

  他早就在痛苦和挣扎中淬炼出了骨血,将感情永远遗留在了过去。没有人再能够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他在心里铸成了巍峨的城池,固若金汤,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分崩离析。

  “不管你是谁,你接近我有何目的,但是你用着这张脸就罪该万死。”

  晏顷迟微微垂下眼,眸光黯然,萧衍的话好似绵长的针戳到心里,稍稍一动都会扎的更深。

  萧衍低头凝视着自己手心里的血,摸出一方帕子,缓缓擦拭起来。

  他做得有条不紊,待血迹都擦拭干净以后,眼底阴枭渐拢。

  “是你让这几个腌臜货把我带过来的么?”

  晏顷迟被噤了声,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萧衍辨出了他要说的话。

  “撒谎。晏顷迟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绝无生还的可能。收起你的鬼话,在我耐心告罄之前,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措辞。”萧衍背过身去。

  漫天的丝线纵横交错,密集如风雨般罩住了晏顷迟,他只是稍稍偏过脸,锋锐的丝线便瞬间在他脸上割开了道口子。

  萧衍指节上缠着线的末端,嘴角噙着淡漠疏离的笑,他并不看晏顷迟,只是径自朝前走去:“如果你不想被我割下脑袋挂在树梢上,就不要再提到这三个字。”

  晏顷迟被灵线牵引着,被迫跟着他的步子朝前走。

  死溪林里的夜风是湿冷的,有淡淡的雾霭从林间漫溢,游弋在寂静的深林里。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去听,却能够听见从四野遍布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联翩响起。

  萧衍的视线受阻,有些辨不清林中方向,远处街道上的火光已经完全消失了,重重叠叠的密林里,古木随风摇曳,滚涌成浪涛。

  两个人尚未走出去,忽听林中响起无数低喃细语,仿若有人在耳边说话,簌簌声响充斥了整片死溪林。萧衍闭眸凝神,识海化作眼,迅疾朝四面扩散出去,替他看清了林中景象。

  只见黯淡无光的林里,无数虚幻如影般的人从各处走出,它们从四面八方云集来,每一缕阴魂都带着死前的恐惧,绝望和仇恨,面目狰狞,都在缓缓朝着萧衍的方位聚集。

  空气里忽然弥漫起种奇异的香味,糜烂里又混杂着香甜。

  萧衍甚至在这里面看见了方才被他杀死的那些人。它们在恶狠狠的咒骂着,细碎的低喃紧贴耳畔,挥之不去。

  此处戾气重压,参天的古树抖动着枝条,蜷起枝条,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与此同时,晏顷迟的步伐倏然停驻。

  萧衍睁开眼,所有的虚影登时全部消失,只余下了白茫茫的雾气飘在林中,如同游弋的幽灵。

  他目光警惕的望进夜色里,却没发现一双漆黑的羽翼在这刹那间从他头顶展开,朝他抓来。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蓦然被人朝后一拽,他重心不稳,险些要摔时,一只手抵住了他的后心,支撑起他的重量,另一只手则捂住了他的口鼻,掩上他的气息。

  血的锈气登时漫溢在鼻端,又沿着手心的纹路滑到了他微张的唇间。

  萧衍舔到了晏顷迟的血。

  他呼吸微促,知道这是对方强行挣动灵线,割破了手,灵线连着他的身体,这种感知非常微妙。

  萧衍想要起来,可他挣动了几下,才发觉手动弹不得,一动就像是割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上。萧衍在这瞬间憬然,自己竟是被对方用灵线反压住了,纤细柔软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将两个人慢慢的裹住。

  萧衍想偏过头去,未料贴上了晏顷迟的脸,晏顷迟目光还凝视在前方,唇却抵在他的耳边。

  “听话。”那低而沉的嗓音透过某种介质,轻附上他的耳畔,“敛上你的气息,不要出声,也不要乱动,否则你就要留下来给我陪葬了。”

  ——*****——

  夜阑人静,城里的喧闹也随着时辰的推移散了。

  酒馆里的两个伙计正抬着半人高的酒坛,要搬去后院。酒碗碎在地上,屋子里到处溅的都是酒渍,墙壁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痕迹。

  “他奶奶的也真是造孽。”其中一个伙计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什么散仙侠士,我看那群狗娘养的都是见色起意的流氓,竟然还敢骑在我脑门上作威作福。”

  “嘘,你小点声儿,万一他们又回来了怎么办?”旁边面显菜色的伙计提醒道,“你这脑门又不值两个钱,就是照你头上拉泡屎你又能如何?”

  方才那群身负长刀的汉子,只是这么一拔剑,便将两人吓得噤若寒蝉,连连答应了他们的威胁——将下了药的茶水送往公子和小姐的房间,再点上这群人给的催魂香。

  两个伙计都是对功法一窍不通的百姓,只能连滚带爬的按照吩咐去做了。

  待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个伙计才敢颤巍巍的来到那个公子的房间去看看情况,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不仅那个小姐不见了踪影,连着那个跟来的公子也消失不见了。

  房间里到处都是翻找过的痕迹,茶盏被打翻在地,抽屉被拉开,衣裳凌乱的散落在房间各处,目之所及皆是狼藉。

  “怪了。他们难道连男人也不放过?”想起这件事,伙计就不寒而栗,“想不到这群强盗还有这种癖好,可我们竟然无事,唉,这也算是神仙庇佑了吧。”

  “人家公子玉树临风被看上是正常的,你这长相要是被扛走了……”另一个伙计斜眼打量他的模样,低嗤了声后忍不住扶墙作呕了起来。

  “滚滚滚!”伙计咬着牙,用脚狠狠踹了伙伴几下,恶声恶气道,“你赶紧去给我把上面两间房都收拾好了,别叫人给发现他们来过此处。”

  然而,他话音方落,便忽然听见门板被人从外敲响。

  笃笃——

  两声不轻不重的敲击,却如同惊雷般乍响在寂静的长夜里,油盏上如豆的火光跟着一跳,几欲熄灭。

  “该不会是他们回来了?”伙计登时被吓得面色苍白,不禁朝后退了退,不敢再去开门,也不敢回应。

  “哪有强盗偷走东西还回案发点的,又不是狗撒泡尿标领地,还要再回来看看地盘。”另一人轻声骂道。

  他说着,陡然一怔,看向旁边面色惶恐的伙计,讷讷道:“今天什么日子?是不是诡夜来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有种你就再把刚刚的话说一遍(掏出鞭子啪啪乱抽)

  晏狗:跪榴莲

  今天月底啦,想求个营养液么么叽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