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在那一夜想了很久很久。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前尘往事, 想从尘封的记忆里剥出点蛛丝马迹,找出曾经相依过的痕迹,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来。

  晏顷迟还是觉得难过。他只是听着萧衍微弱的哭泣, 听着萧衍一声声的质问, 便觉得心中悲恸难以自持,刺得魂魄都痛。

  他想让萧衍活着。

  无论萧衍是善是恶, 无论此事是非对错, 晏顷迟都不想在乎了。

  他寻不到理由, 又觉得此事好似不需要理由。

  他要萧衍活着, 他只想要他活着。

  这个念头在晏顷迟的心里扎下了根。无论此后要背负何等的罪名, 晏顷迟都不在乎。

  暮霜剑磕在地面,所过之处,寒霜翻覆。剑风狂啸着撕裂了浑浊天地,忘川洪流奔腾,浪涛声叠荡,魑魅魍魉的哀嚎含混着兵刃的呼啸中。

  鬼域被染成殷红, 黄泉之眼在重砸之下, 呈现出细密的裂纹, 洪流狂涌。

  随着三尺青光一闪即逝, 风声也在刹那凝滞了。

  紧接着, 黄泉之眼猛烈震荡,忘川拍出了惊涛骇浪, 神域在轰然的开合声中,缓缓打开。

  晏顷迟指缝里全是血,碎裂的袍子荡在风中, 那一双白靴自血火里走来, 为萧衍铺出了最后的生路。

  暮霜剑也在这最后一掠里, 化作无数碎裂的青光,随风泯灭。

  “阿衍,回家了。”

  意识被骤然扯出,晏顷迟身子失了重,沉向无边黑暗,时间的光景在耳边夹带着风,把他推回了数百年后,他在沉浮变幻的虚镜里看到了无数的人,来往的人皆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皆是面容模糊。

  他想起来在去魔宫的前夜里,阿肆曾经问过他:“值得吗?”

  值得吗?去复生一个连自己都记不住的人。

  晏顷迟没有答话。阿肆见他沉默,便又说道:“你若真要复生他,让他变得像从前那样,就要做好赴死的准备,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复生的代价绝不低廉。你把你的丹给他续命,自他重生之日起,你的灵府就会因为失去灵丹的维系,渐渐消散。别怪我没告诉你,这绝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三百年后,他回来了,可你能活多久?又能见他几次?自己算得清楚吗?”

  晏顷迟置之一笑:“尘世仙者攘攘万千,生老病死皆逃不过一个天命。倘若命中注定,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死。”

  阿肆又问:“那你娶他呢?也是为了天下,为了八荒九州吗?”

  晏顷迟微微而笑,没答话。他要娶他,绝非是为了这天下九州。

  他想要萧衍活着,可萧衍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归路。

  天元二十八年冬,萧衍死于晏顷迟剑下。

  尘世喧嚣,哄闹杂沓。三百里清风消逝了前尘旧故,自此后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晏顷迟在这三百年里枯坐了多少个日夜?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他的爱,不记得他的前尘,他辗转反侧,偏越是挣扎,越是镂骨铭心。

  所念不休。

  那张在火海里救出来的残存画卷,那场烧在圣墟宫里的业火,让他终是忆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亲眼看着所爱坠入无尽火海中。

  三百年前,他们让他绝情断爱,让他跪在火海前泣不成声。

  三百年后,他们烧了那副残存的画卷,让他最后的念想灰飞烟灭。

  这一刻,晏顷迟心中的疼痛已经彻底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痛不欲生,从虚镜中骤然挣脱出身,睁眼的刹那,像是溺水获救的人,喘息残存。

  “萧衍!”他猛地坐起身,几近难分梦境。脑内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晃过几道黑影,骤然变幻的场景转变让他险些辨不清虚实。

  晌午的日光被一条条窗棂切割开,在地上镂出金色的花纹。

  “三、三长老……?”谢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连着照顾了晏顷迟三个月都从未见他睁开眼,或是有任何的反应。

  周青裴下了令要守住人,医修们便驻守了他三个月,想要将人从鬼门关拽回来,谢唯明白想要晏顷迟命的人有很多,是以,这期间他从不允许任何无关要紧的人靠近此处半步。

  晏顷迟的记忆此刻全部回涌,他沉静着未言。

  旁边待命的医修齐齐怔住,却又在下一瞬不约而同的说道:“三长老醒了?醒了?!您感觉还好吗?”

  晏顷迟恍若未闻,他脸边的纹路已经延至眉心,形如荆刺。咒枷重新爬了上来,他的剑心被拙劣的弥补成形,早就不堪重负。

  “墨辞先在哪里?”他平静的问道。

  “阁老应当在自己宫中。”医修们答道。

  晏顷迟若有所思,他掀开被褥,披衣下了榻。有医修想要上前阻止,却被他抬手,无声截断了。

  他越是冷静,越是有条不紊,越叫人害怕。

  谢唯看着他的面容,隐隐觉得不详,可又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劲,那周遭的威势陡然下压,没有风,却是寒意砭骨。

  “谢唯。”晏顷迟余光一掠,看向了站在身侧的人。

  “晏长老。”谢唯颔首。

  “如果贺云升回来了,让他去我阁中等我。”晏顷迟说道。

  “三长老要出宗门?”谢唯终究还是不大放心,人是他守了三个月才守回来的,这身子有多残破,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晏顷迟要是这时候还朝外跑,那就是真不拿命当回事了。

  晏顷迟没说话,他径自绕开眼前的一众人,欲要离去。

  “晏顷迟你不能再出去了,”谢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急得失态,“你这身体灯尽油枯了,你不要活了吗?你剑心崩了你感受不到痛吗?你不痛吗晏顷迟?你是个人啊!你怎么能不痛啊!”

  晏顷迟在这一声声的反问里,良久沉默。

  怎么能不痛呢?他想说。

  然而短暂的安静后,他只是对谢唯淡淡说道:“把碧凝丹全部给我。往后你我之间便再也不相干了,你是听命于宗玄剑派的舵主,并不听命于我。”

  ——*****——

  京墨阁里。

  萧衍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日光,有些失魂落魄。

  晌午过后的京墨阁里有着嘈杂的烟火气。外面渐渐传来靴子走在地板上的声响,他偏过脸去,看见门在吱呀的轻响中被人推开了。

  扇形的光影里,沈闲端着粥走进来,故笙跟在他的后面,两只手捧着只油纸包,在看见萧衍的那一刻,忙不迭的跑上前,把油纸包放到了萧衍手边,又扯了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吃。

  萧衍摸摸故笙的脑袋,故笙便乖巧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沈闲进来后,又把门窗关紧了,不让寒意渗进来。

  “怎么坐起来了?”他挨着床沿坐下,手里还端着白瓷碗,“你那天夜里睡着后突然就再也没醒来,这一睡就是三个月。睡得这么久,吓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找了很多医修给你看,不过好在你没什么事,他们说你是进入了虚镜。你醒来的这几个时辰里,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萧衍有些茫然,觉得心口闷,他在虚镜里走了一遭,醒来时觉得又乏又倦。

  沈闲见他不说话,慢慢给他搅着清粥,好让热气散的快些,随后用勺子舀起边沿的,喂到他嘴边。

  “我不想吃粥。”萧衍忽然说。

  沈闲手下一顿,放下勺子,耐性地问:“你想吃什么?”

  萧衍沉默不语。他低头看故笙,指节穿在小孩子柔软的长发里,轻抚着。

  “你有心事?”沈闲瞧着萧衍的侧脸,萧衍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那垂下的眼睫里,不知藏着什么心事。

  “我想去看看师父。”萧衍抬眼看着他,“我很久没有去看他了。很久。”

  故笙也跟着抬起头看沈闲。

  沈闲怔了片刻,才问道:“谢先生,葬在哪里?”

  “故居。”萧衍说到此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从没和你说过,很久以前,我等过一个人,想让他陪我去看一看师父,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后来我想自己去,可是那时候我眼睛看不清,他们便不让我去。我曾经双目失明,每日每夜能看见的都只有黑,太黑了,我很害怕,我怕我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可后来我好了,发现能看见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黑,它好像覆在了我的心上,再也散不去了。”

  萧衍怕黑,却从没对任何人提及过,黑暗里尘封着他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久久的静滞着,似乎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一并埋葬在了里面。

  他看着故笙,就像是隔着经年旧梦,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那都过去了。”沈闲把粥搁到桌上,放柔了声音,“你想去看谢先生,我陪你去,你想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对视,萧衍不知不觉的笑了,却又全然不知要作何回答。他陷在被褥里,好似听见了过往的很多声音,哭的笑的,歇斯底里又或是麻木死寂,一切如梦初醒。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唯:三长老你不能去啊你不能去(抱住晏顷迟的腿痛哭)

  晏狗:起开!我老婆要跟人跑了!(抖了抖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