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将至, 九华山上风雪弥漫,院中梅花又盛了几支,夹道里积雪因无人清扫, 呈现出斑驳之色。

  朱红色的雕花排门, 在昏黄的灯光下,书写着宗门谒语。

  周青裴在日光的影子里, 静坐饮茶, 一盏茶饮罢, 有弟子径自推开殿门走进来, 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萧衍入魔弑杀同门的事, 迟迟没有结果。”底下有人说道,“贺云升去辨认剑伤都三个时辰了还未回来么?”

  “还需要辨认吗?那日大家不是亲眼看见他杀了宗门子弟一百余人?何必多此一举,我看还是趁早定罪罢。”

  “宗门里要讲规矩,凡事都得有个章程,还是等晏顷迟大徒弟回来后再决议较好。”

  话音方落,贺云升从外拾级而上, 匆匆走进了殿里, 行礼道:“见过掌门, 诸位长老。”

  众人颔首示意。

  贺云升的肩上还沾着碎雪, 靴子也被雪水渗湿了, 他刚从魂罪寺回来,涉案的一百四十八具尸首皆放在寺中, 他只需要辨认其中十五具尸体的死因是萧衍所为。

  “事发时,在圣湖附近的十六人里只有裴昭活下来了,后来前去驰援的弟子尽数死在他剑下。”有人说道, “贺云升, 你和萧衍同承晏顷迟的剑道, 依你所见,裴昭指认的那些尸体,可皆是被萧衍所杀?”

  “此事我不好定论,”贺云升立在殿中央,依实答道,“不过那些尸体的致命伤确实是出自师尊门下的剑法。”

  “如此,裴昭所言属实?”有长老问。

  贺云升垂首:“此事兴许还可以听萧衍说一说,诸事要有个前因后果,不能仅凭一人之言便断论事情性质。”

  “我看还是不必了,”玉衡忽然说道,“萧衍对弑杀同门的事供认不讳,入魔也为实,依我所见,他这些年是被关疯了,心里对宗门有怨气。”

  贺云升退到一旁,不再多言,此事他没有插手的权利。萧衍堕魔后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人有余,按照仙门律令,死罪难逃。

  “唉,”底下有人轻声叹息,“萧衍修道天资是好,自小就颖悟绝人,怎生就走到了今天这步?他自觉对得起晏长老这些年的教诲吗?”

  周青裴看着殿外雪气缥缈,慢条斯理的说道:“三长老前两日传令与我,说是红莲地狱的裂缝已修补好,要回来了,不日便会回到宗门,算着时辰,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贺云升闻言微侧眸,目光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掠过,在下一瞬又被悉数藏压了,这些年的成长,让他的眉眼已经不复从前的青涩,多了几分疏离持重,人瞧着也端稳了许多。

  “三长老这回归来不易,可喜可贺。”墨辞先接过话,“我们该设宴该恭祝他的。”

  周青裴端详着红梅上覆着的薄雪,静了须臾,才说道:“在设宴之前,萧衍入魔弑杀同门的事,诸位觉得要谁来着手处理较好?”

  他一语,满座不约而同的缄默。周青裴话中意思不难听出,晏顷迟当年去红莲地狱是为了剔除情丝,重修剑道,不再和萧衍有任何牵扯。

  而今他恰巧在这个节骨眼回来,只怕周青裴会为了试探他是否真断了情丝,让他亲手处置萧衍。

  可萧衍再怎么说也是晏顷迟自小养大的孩子,便是前尘皆忘,也有着不可分割的亲情,此事要晏顷迟亲手处置,何等残忍。

  墨辞先迈前一步,打破了殿里的沉寂:“老朽认为,萧衍毕竟是三长老宫里的弟子,应交由三长老处置较好。”

  众人惊诧,没想到墨辞先会照周青裴的意愿,将话挑明了说。

  “也罢,”周青裴微颔首,“那此事便等晏顷迟回来,全权交由晏顷迟处置罢。”

  他话音方落,殿外忽然氤氲起雪气,紧接着万顷松海荡飏,剑鸣长啸如同鹤唳,贯彻九霄,随着暮霜剑的清光泯灭,霎时间寒风过境,万壑群山间钟声回荡,余韵萧索。

  众人循声望去,不约而同的静了静。

  红梅上覆着的积雪已被吹落,簌簌雪落中一抹月色涉雪而来,晏顷迟持着伞,于氤氲雪气中缓步走来,那月白的长袍垂落至地,却连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都没有,清冷的与这霜雪意外合称。

  墨辞先微微眯起眼,似是想笑。

  众人皆叹。红莲地狱的磨炼似乎没有在晏顷迟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风霜感,那广袖经风时的清雅让他的疏离与冷淡都柔和了不少。

  晏顷迟拾级而上,松涛声在他的步子下归于平静,唯剩寒风骀荡。

  贺云升目光凝滞。

  晏顷迟凭着敏锐的直觉,在贺云升目光投来的刹那,看向他。

  两个人的眼风隔着层叠的众人,交错而过。

  贺云升在这无波无澜的眼神里陡然感到心惊,他默不作声的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佯作未觉。

  晏顷迟指尖微抬,伞便化在了风中。

  “见过掌门。”

  “三长老归来不易,前两日我便同诸位长老说过了,红莲地狱邪祟已除,裂缝也被你修补完毕,人是该回来了,”周青裴笑容温厚,他从高座上走下来,来到晏顷迟面前,扶住他,端详片刻后似是由衷的高兴,“我们久候了。”

  “让诸位久候,岂敢肖想。”晏顷迟微颔首,唇边笑意沉沉。

  “来。”周青裴扶着他,带他面朝底下众人。

  两个人并肩而立,晏顷迟以眼风掠过台下诸位长老弟子,贺云升在这冷漠的目光里不觉回避,始终不敢对视。

  可晏顷迟并未看他。

  周青裴敛上笑意,目光沉重的看向晏顷迟:“三长老方才归来,故而不知宗门里出了件事,此事迫在眉睫,在恭祝你归来前,我与在座的诸位长老一并商议,觉得此事由你处置最为合适。”

  晏顷迟颔首:“掌门且说。”

  “三长老还记不记得当年被你从谢怀霜那抱回来的孩子萧衍?”周青裴说道。

  墨辞先在这句话后目光不由转向了晏顷迟,晏顷迟似是感受到了,他看向墨辞先,余光只留了一霎,旋即收回,没夹带任何情绪。

  “萧衍师承谢师兄,当年确实是被我抱回来的。”

  周青裴再言:“你去修补红莲地狱的时候,萧衍修道不慎,因无法坚守道心而入了魔,在此期间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余人,委实令人痛心疾首。”

  “可萧衍毕竟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孩子,也曾经为宗门立下过许多功劳,是宗门的得意门生,”周青裴抬掌,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晏顷迟的肩,叹息道,“诸位长老皆是于心不忍,觉得此事还是交由你自己来处置较好,你若觉得此事有待容情,也可将人逐出门派,永世不得再踏入宗门。”

  他话音落,当初知情的几人不约而同眼神交汇,看向晏顷迟,满殿的人,也都纷纷看过来,似乎是想从晏顷迟这里窥探到些什么。

  晏顷迟在众人杂乱交错的目光里端立着,眼中无波无澜亦无光,他目不斜视的说道:“此事若为实,萧衍已是犯了判门之罪,堕魔弑杀同门,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他话中威严藏不住,压不下,语气冷漠的连贺云升也不禁抬眼,诧异的凝注他。

  “三长老可要想明白了,”周青裴说道,“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你还是先去看看萧衍罢,再同他好好说一说,他这些时日来对谁都不肯张口,可说到底也是你养大的,让他唤一声生父也不为过了。路上便让贺云升同你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罢。”

  晏顷迟闻言,目光终于落在贺云升身上,贺云升颔首示意。

  “是。”

  ——*****——

  阵台建于九华山下方的溶洞里,此处四面环山,因常年不见光,洞中晦暗潮湿,顶上受潮,水滴声绵延,溅在水泊里,荡开了几层涟漪。

  外面是层层把守,坚冷的石壁上贴满了朱砂铁符,镇压着被关在里面的人。

  萧衍仰靠在牢笼角落里,拴住他四肢的铁链新添了四五条,上面流转着金光,一道道累加的禁制能让他体内的灵气无法再动用分毫,若说是个废人也不为过。

  他被深埋在这黑暗里,能看见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铁符忽然亮了亮,紧接着石室的门在轰然声响中缓缓敞开。

  萧衍仍是仰头望着眼前的黑,他这几日来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是动也未动,以至于来探视的守卫几回都疑心他是不是死了。

  “三长老,请进罢,”守卫的声音陡然回响在空荡的溶洞中,“此人魔血蚀骨,容易做出过激的举动,还请三长老小心些。”

  “无碍。”

  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萧衍眸光倏然一滞,他在这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出现了幻听,黑暗里,心脏似是被人攥住,他霎时间清醒了几分。

  然而接踵而至的脚步声证实了他的所听并非幻觉。

  萧衍忽然间起了极大的兴致,他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偏脸啐出口血,随后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发,眼底重新融起了乖顺的笑意。

  “三、二、一……”

  他的数声不多不少,一声过后晏顷迟恰好自虚实不定的光影中走来,短靴踩过水泊,飞溅的水光打湿了月白的衣摆。

  贺云升紧随其后,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弟子,皆是秩序井然,神色漠然的如出一辙。

  “师弟。”贺云升低声说道,“师尊来了。”

  萧衍佯作未闻,没有分给贺云升半分目光,他饶有兴致的紧盯着晏顷迟,以目光丈量着两个人愈来愈近的距离,随后万分诚恳的笑道:“师叔,许久未见,今日来,是想我了么?”

  晏顷迟目色冷淡的近乎没有人情,他眼风上下一掠,扫过萧衍。

  萧衍比记忆里的还要清瘦,是单薄的长衣都罩不住的瘦骨,裸.露出来的四肢上皆拷着沉甸甸的镣铐,叠加的数条锁链错乱晃动。

  他缓步朝晏顷迟走来,锁链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晏顷迟没有说话,两个人隔着晦暗的烛火,对视着。

  萧衍眉眼里的稚气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抹杀殆尽,他抓着牢笼阑干,好整以暇的看着晏顷迟,狭长的眼尾透着薄情,里面沉积埋葬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最终只余下了深不见底的阴戾。

  “我可是很想你的,日思夜想。”萧衍面上笑意不减,但晏顷迟始缄默。

  萧衍眸光一偏,忽然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残留的血痕,背上焚烧般的痛感警醒了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因受伤身上沾满了血,那血已经将白衣泅成了刺目的猩红。

  恐怕晏顷迟无法直视这样的肮脏的自己。

  “不要怕,师叔,”萧衍抬手抹去了脸上血,朝晏顷迟露出温柔地笑,“这是我的血。”随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沾满血的指尖放入口中,把血舔舐的干净。

  贺云升提着灯微微愣怔,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萧衍了,虽然听说了入魔的事,但未料再见时向来乖顺的人竟会变成这样。

  思及此,他隐在晦暗里的眼睛恍惚了一瞬。

  萧衍放下手,唇边笑意更深了,他的脸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面上的稠丽化开,变作了万种风情。

  “半月前,你在圣湖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人有余,”晏顷迟终是启唇,语气淡漠,“为何判门?”

  “为何判门?”萧衍脸上的笑意在这句话后尽数敛上,顷刻间涌现出阴郁,“我没有判门。”

  他说话时语气十足十的诚恳,晏顷迟微蹙眉,微抿的唇角有着往昔的端稳严肃。

  “我只是杀人了而已,”萧衍忽然又笑了起来,有点无辜的说道,“这怎么能叫判门呢?尘世仙者攘攘万千,生命代代不息,不过是生死往复而已,他们杀不掉我,只能怪自己没用,既然是没用的废物,倒不如我送他们去下面重塑,这样不好么?他们该感谢我才对。”

  “……”晏顷迟看着他的笑,沉默下来。

  “我有错么?我有错么?”萧衍目光贪恋的流连在晏顷迟身上,字句清晰的说道,“我没有错。”

  贺云升再也听不下去,他走上前,对晏顷迟附耳说道:“师尊,萧师弟现在情绪不稳定,要不还是下回再来吧,今日这样怕是也审不出什么来的。”

  晏顷迟并不接话。他望着萧衍,觉得心里好似泛起了点涟漪,又酸又涩,只是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

  “师尊。”贺云升还想再劝。

  萧衍倏然抬眼看向贺云升,眼中寒霜覆上,他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手抓紧了阑干,在哗啦啦作响的铁链声中冷声说道:“让他滚,晏顷迟,他滚了我今日便可以把话全告诉你。”

  “师弟你不要激动——”

  “你退下。”晏顷迟抬手,淡淡说道。

  “师尊……”贺云升面色难堪,膝盖僵直,似是无法弯曲,无法前行,亦不甘退出。他完全无法猜测萧衍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在来得路上也试探过几回晏顷迟,想从话里摸出点什么,然而晏顷迟的态度也让他完全难以捉摸。

  “退下。”晏顷迟沉声重复。

  贺云升怔在原地,手不自禁攥紧了,心中惴惴难安,彻底乱了套,掌心里很快渗出了薄汗。

  “在等什么?”晏顷迟偏过脸问。

  “……是。”贺云升再也没法子了,只得依言离开。

  萧衍见贺云升的背影逐渐消融在暗处,才又言笑晏晏的看向晏顷迟:“师叔,你离我太远了,不离近些么?好听清楚我讲得什么。”

  晏顷迟.迟疑须臾,在看见萧衍腕骨上条条垂下的锁链时,最终还是迈前几步,靠近了他。

  萧衍笑意温柔的凝视他,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能闻见晏顷迟身上熟悉的熏香,淡雅清冽,像是在雪中悄然绽开了一株寒梅。

  “说罢。”晏顷迟目不斜视,“不要再同我耍任何花招。”

  “那哪能呢?”萧衍的语气更加温和了,“我对你的虔诚天地可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晏顷迟闻言,目光恍惚了一瞬。萧衍趁着他不备,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将人带到自己面前,在暧昧难明的光线里,压低了声儿说道:“师叔,你可要听好了,我话只说这一遍——”

  晏顷迟稍稍偏过脸,耳廓上的热息渐近,萧衍凑近他,耳鬓厮磨般的,在他耳边咬着字音轻声道:“我、去、你、妈、的晏顷迟。”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