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方至, 殿里光线暧昧难明。

  晏顷迟卸了玉冠,掀起袍,跪在殿中, 那袭白衣浴在斜阳的光晖里, 像渡了金沙,衬地人愈发孤寒清冷。江之郁跪在他的影子里, 眼下泛青, 映出深深的悲切。

  诸多视线交错在他们身上, 却无人多言, 这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儿。贺云升静待一旁, 始终垂着眼,让别人无法窥探他的情绪。

  周青裴坐在高位上,并不看他们,而是一下下拨着茶沫,凝结的透明水珠落在他的衣上,他掀起盖儿, 就着浅尝了口。

  “三长老跪我, 我无福消受。”周青裴说道。

  晏顷迟没说话, 目不斜视的望着高位上的人, 江之郁目光微斜, 滑到了晏顷迟的身上,一双桃花眼水漾似的。

  周青裴惬意的品着茶, 光影晃动,他的面容仿佛也有了变化,有着俯瞰众人的肃穆与威严, 叫人望而生畏。

  “三长老如今盛名在外, 四海朝暮, 凡事都无需再朝宗门禀告了,”周青裴似有感慨的冷嘲道,“你想将谁带回来便可以将谁带回来养着,前面是萧衍,后面是江之郁,再往后,是不是还准备在宗门里养稚子小倌?”

  晏顷迟颔首:“不敢。”

  “三长老连这档子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事是什么不敢的?”玉衡唇间忽然泄出笑,“江家覆灭,江公子是江家最后的血脉,你却将人藏于阁中数月,隐瞒不报,是有什么东西说不得,还是有什么念头不敢说?”

  晏顷迟没有任何意外,也是笑:“无凭无据的事拿到明面上说,是该笑我私心作祟,还是该笑你言辞伧俗,想要趋利避害。”

  “三长老口若悬河,是善于辩驳的人,”墨辞先拢着袖子,慈眉善目的笑道,“这种事没有证据,诸位仙长们还是勿要妄言,免得三长老心中不快,欲加之罪,到时候我们辩不过他,岂不是落得个是非诬名。”

  周青裴静坐在日光中饮茶,不言不语,只用眼风淡淡扫过去,从晏顷迟跪着的双膝,看到他的影子,再看到众人杂乱交错的影子。

  满座衣冠。

  贺云升在这锐利的目光里像一尊泥塑雕像,连目光都不曾挪动,他手里攥着条剑穗,穗子早已被他搓成了一缕缕的粗丝。

  江之郁始终唯唯诺诺的低着头,绞紧了手指,目光闪躲的瞟着晏顷迟,似是胆怯。

  有人听不下去,出来辩驳:“三长老平日里性子温和为人端正,做事最讲规矩,何至于你们这般落井下石。”

  “就事论事,左言他顾是想掩罪吗?”玉衡不屑冷笑。

  “我何罪之有?”晏顷迟言辞冷漠。

  “好啊,那就请三长老说说昨夜从筵席离去后,去了哪里,做了何事。”玉衡不虞。

  “吃醉了自是回寝殿歇息。”晏顷迟从容答道。

  “那倒是我们冤枉三长老的为人了,也是,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绝非会是三长老所为。”墨辞先含笑说道。

  “是了。”晏顷迟笃定道。

  “是啊,江公子的事,三长老不禀告是有错在先,话……话虽如此,可毕竟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是出于善心,又何罪之有?”旁侧的人附和道,“不如先听听江公子的言辞,再下定论吧。”

  晏顷迟闻声目光凝滞,周青裴稍作颔首,一盏茶饮罢,目光落在了江之郁身上。

  江之郁再抬首时,眼中蓄泪,他有着双比寻常女子都要好看的桃花眼,啜泣起来当真是我见犹怜,而此刻,他跪在窗格投入的日光里,人面桃花,眼里漾着水汽,瞧着可怜兮兮,叫人心软。

  “江公子别怕,殿里这么多人,你大可如实说来,是不是有人胁迫你构陷晏长老的?我们帮你做主。”有长老温声安抚他。

  江之郁抿唇,几次欲言又止,才鼓足勇气似的说道:“没有。我昨夜亲眼看见,三长老和萧衍一并回了寝殿。”

  有长老嗤笑:“一并回了寝殿就是不寻常关系的话,那这天底下还有寻常关系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江之郁似是有所顾虑,他忌惮的看着晏顷迟,嗫嚅不敢言。

  玉衡察觉了,说道:“江公子且说,只要你所言非虚,我们定帮你做主。”

  “我昨夜本想去三长老寝殿,找三长老谈事的。结果就看到了此番景象,我,我看见三长老吻了萧衍,也、也碰了他……”江之郁仿若害怕极了,话说得断续,字音也打着颤。

  “三长老怕我说出来,故此想将我赶下山。还请长老们作主!”他说道此处已是双眼泛红,眼底情绪再难掩饰,低泣了起来。

  殿里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周青裴端着茶盏不动,先前帮晏顷迟说话的几位长老脸色陡变,难以置信的看向晏顷迟,指尖发颤,几欲抬起,复又放下。

  晏顷迟未料江之郁会说出此番话,目光陡然冷凝,倏地偏过脸,盯住江之郁。江之郁匍匐跪着,额头磕地,发蜿蜒于地面,瞧着十足十的诚恳。

  “休要胡言——”晏顷迟话音未落。

  “荒谬!”一声呵斥击碎了殿里的沉寂,紧接着,殿中炸开了无数议论声。

  有人指着江之郁,低喝道:“谬论!且不说萧衍是谢怀霜留下的孽障,三长老所修之道怎能有情丝!这小儿言辞伧俗孟浪,竟敢当着这么多仙长的面撒谎,当真是不可教也!”

  “无稽之谈!”有人斥道。

  “莫不是萧衍勾引的三长老!”

  “定是萧衍先勾引的!江氏小儿竟敢如此胡言!”

  “我没有撒谎!”江之郁惊慌失措的替自己辩驳道,“我与三长老之间无冤无仇,为何要构陷三长老!我亲眼所见,若是不信,你们大可以问问贺云升,问他昨夜是不是把萧衍送回了晏顷迟的寝殿!再不济去问问苏纵,去问问晏顷迟宫里的弟子,萧衍这段时日来一直与晏顷迟同寝!”

  满殿哗然。

  “够了!”周青裴忽然出声,震下四面嘈杂。茶盏重重被他砸在桌面,茶水溅出,润湿了他的掌心。

  殿里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心有所想,却都没再言一字。晏顷迟所修之道,断不能动情,遑论是对自己的师侄,这般萳沨 苟且之事,简直有为天理伦常!

  “贺云升。”周青裴目光扫过排排弟子。

  剑穗陡然被拧段,掉在贺云升的鞋面,贺云升被一语惊醒,心慌难抑,眼神跟着恍惚了一瞬,他听令迈前两步,出列待命。

  周青裴怒火压抑:“你昨夜看见晏顷迟了吗?”

  满殿的人,目光齐齐望过来,容不得他撒半句谎。

  贺云升行礼,极力稳住心神答道:“不曾。师尊昨日去赴宴,我在宫里处理事务,并未见过人。”

  “你昨夜将萧衍送回了晏顷迟的寝殿?”周青裴又问。

  贺云升没再答话,他忽然跪地,重重磕头:“掌门明鉴,我师尊断不可能作出此番有违天理的事情来,不要让只言片语的流言蜚语离间了诸位仙长之间的心!”

  周青裴怒意直泛,他难以自持的站起身,说道:“你们一个个好啊,好啊,都敢这样欺上瞒下,这个宗门要不给你们来作主好了……”

  “还望掌门圣心明鉴!”贺云升不断磕头,哽咽道,“我师尊一心向道,这些年来为宗玄剑派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若是被此人污蔑岂不是寒了师尊的心!寒了诸位长老们的心啊!掌门明鉴!”

  “我几时轮得到你来指责!”周青裴怒不可遏,猛地拾起桌上茶盏砸过去,砰然一声碎响,迸碎的碎屑溅在贺云升的面上。

  贺云升额头磕在碎片里,登时流出殷红的血迹。晏顷迟缄口未言,深黑的眼眸里藏压着风卷残云后的静谧。

  “掌门息怒!”余下众人一齐跪下。

  “此事还未得到证实,断不可因一个小儿信口雌黄就给三长老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有人说道,“萧衍虽然是谢怀霜的孩子,可他这些年来也不曾做过对不起宗门的事,他是我们宗玄剑派的门生呐,只怕是外面有人想要挑拨离间。”

  “自家事自家了,”有人抬首说道,“万不可让外人看了笑话。”

  周青裴扶着桌沿,万般惆怅的坐回了高位,扶额静了片刻。

  “老朽倒有一法,此事无需再劳烦他人了,”墨辞先镇静自若的看向周青裴,起身行礼后说道,“老朽记得,三长老身上有枷咒禁锢七情六欲,若是本心清白,枷咒便不会显现。”

  满殿哗然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交织在了晏顷迟身上。

  墨辞先目光又转向晏顷迟:“三长老啊,老朽有句话当讲,你所修剑道,是无情之道,若是枷咒覆身,往浅了说是痛在身上,往深了说,可是剑道崩裂。此等要事,万万不容小觑,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那小儿不过是个弃徒之子,怎敢如此罔顾人伦,耽误你。”

  血色,从晏顷迟脸色渐渐消失,他已难呼吸,似是在做什么挣扎,手攥成了拳,他不觉回视着江之郁,江之郁也在偏过脸看他,眼中盛着泪,明明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晏顷迟却从里面捕捉到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周青裴似是不愿再听争吵,他揉了揉眉心,终是挥袖说道:“既然如此,所有人退下,晏顷迟和诸位长老们留于殿中,作个鉴证罢。”

  “等等,”晏顷迟忽然撑起身,冷漠的说道,“我是动情了,我将江之郁带回来,养在身侧,日夜耽溺欢.爱,我对江之郁动了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江狗:你是属狗的吧

  晏狗:呵,同道中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