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不自禁拉住了萧衍的腕子。

  “我们之间说一说, 好不好?”许是病痛将将缓解,他的嗓音低且哑,暗沉着。

  “我们之间有什么话是必须要说的么?”萧衍终是偏过脸来看他。

  晏顷迟嘴唇的颜色浅极了, 几乎没什么血色, 衬地脸更白了,病容不散, 但在见到萧衍的那刻, 他眼眸里还是渡起了层温润的光, 似在笑。

  “还会回来吗?”他微微压抑着呼吸,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回哪里?”萧衍反问。

  “回宗门。”晏顷迟眼里全是温柔意。

  萧衍不再看他, 淡漠道:“回去给你送葬么?”言下之意,是不会再去宗玄剑派了。

  晏顷迟眼神里的光黯淡了几分,他握着萧衍的腕骨,没什么劲,修长的手指微微卸了力气,“没关系, 你想去哪里都好, 我送送你。”

  “不必了, 见你就烦。”萧衍抽出手离开了。晏顷迟转身看他, 看他的身影在层叠交融的火光中逐渐隐没。

  赌坊外, 沈闲撑着伞在雪中等人。

  他是被萧衍传音叫来的,等了小半个时辰, 才见到萧衍从坊里出来,萧衍刚踏入雪中,发上便落了层薄雪。

  “今年隆冬来得很早。”沈闲替他拂去发上的雪。

  “嗯。”萧衍淡淡应声, 呼出的白雾, 在脸边缭绕。

  他站在沈闲的伞下, 和沈闲并肩而立。北风凛冽,吹落了雪,酒楼上的幡旗亦被吹得猎猎作响。

  天色灰蒙蒙的,因不透光而显得晦暗,街道上熙来攘往的都是人,大多戴着棉帽,双手兜在袖子里,行色匆匆的擦肩而过。

  “我好久都没见过雪了。”萧衍抬眼望着雪,似是在忆往昔,“上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还是在死前。”

  “以后年年都会见到的。”沈闲似有所感,轻声说,“我没有经历过你的往事,所以我也没有资格劝解你放下过去,但是你往前看,路永远不会断。”

  “嗯,不提了,”萧衍缓缓笑了起来,“那边事情做好了吗?”

  “嗯,按照你的吩咐,已经叫弟子去把赌坊后面的坍塌清理了。”沈闲拨开簇拥在萧衍脸旁的狐狸毛,那白绒绒的软毛,衬地他眼瞳深黑。

  “冷吗?”他问。

  “不冷。”萧衍说道,“我们回去吧。”

  沈闲惊诧,眸中笑意渐起:“你这次不回宗玄剑派了吗?”

  “我不回宗玄剑派了,以后也不想再去了。”萧衍说道。

  沈闲察言观色:“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无事,只是觉得,这宗门要完……”萧衍顿了顿,还是改口道,“等事情全部了结以后,我也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了。”

  “你还有其他打算吗?”沈闲说道,“要是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力相助,你不是一个人知道吗?”

  “嗯。”萧衍垂眸,轻颔首。

  “这路上风雪大,马车一会便到了。”沈闲和他一并踩在皑皑积雪里,积雪塌陷,街道上到处都是脚印,混杂着车轱辘碾压出的泥水印子,纵横交错。

  两个人离得近,萧衍捡了个最闲的话题,说道:“其实我对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我从前去过南疆,如果你之前认识我,那就应该是在那时了,那阵子南疆消失了很多孩子,我是奉命去查案的。”

  这件事他已经在脑海里过了很多遍了,他曾想,要说认识,也只能在那时,沈闲是那群孩子其中之一。

  “是,”沈闲看着他,笑道,“确实是在那时。等回去同你细说,外面太冷了,你一开口,冷气就全进肺腑里了。”

  “……”萧衍还有话要说,他低着头模棱两可,头一次不知所言,脚下的雪已经有些化了,积了水印。

  真要说穿了,是否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大好,但是他又不想对沈闲的示好视而不见。

  “京墨阁离宗玄剑派是最近的,我原以为这样就能离你近些,但是没来得及。”沈闲以及轻的声音说道,“很抱歉,我来晚了。”

  萧衍听他语气慎重,不难明白话里意思,他以笑掩盖心底的五味杂陈:“不用同我说这些,这不怪你,也该庆幸,幸亏你没找到我,若你当时认识我,定是会被我连累的。我死的那天,那些曾经陪过我的人也几乎全葬身风雪了。”

  沈闲忽然认真看他,敛去了眼里的笑意。

  “我有话想说。”

  “我有话想说。”

  两人不约而同的启口,复又同时没了下文。

  “你先说吧。”沈闲说道。

  “嗯……我先说吧,”萧衍视线转向别处,话里犹豫不定,模棱半晌,才说道,“我初次见你,其实只有利用。”

  “我知道。”沈闲回答,“这并不难看出。”

  是了。沈闲是个聪明人,最擅察言观色,萧衍和他相处时也深切感受到,无需冗长的话语,往往只需一个眼神,沈闲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萧衍只得又说道:“我不杀你,其实只是因为有利可图。包括后来让你去查江家的时候,都只有利用,倘若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

  “你说得这些,我都知道。”沈闲眼中重新融起笑意,“我也不会背叛你。”

  萧衍觉得他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深觉此事须得说清楚,干脆直截了当的说道:“对不起,我并不想再——”

  他话音未落实,沈闲伸出左臂,搂他到怀里。

  萧衍怔住,脑后被沈闲的一只手压住,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冰冷,他恍惚想着,这样的举动是不是太过亲昵了。

  可到了嘴边的话悉数散在了冷风里。

  一把微微倾斜的伞,隔绝了外界冷冽的风雪。

  “不用对我说抱歉,也不用觉得愧疚,”沈闲对他耳语道,“今日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已是沈某之幸。”

  灼热的气息落在萧衍耳廓上,萧衍心里没着没落的,他手撑在两个人之间,隔开了一道隐秘的距离,但在这咫尺的距离里,他能闻到沈闲身上熏香的气味。

  那是一种叫人觉得舒适,安逸的清冷香气。萧衍从前只在晏顷迟身上闻到过此种香,只不过后来,他能从晏顷迟身上闻到的,只余下了药膳的味道。

  萧衍嗅着这香,无端觉得松懈,他失神半晌,缄默。

  沈闲能察觉到那挡在身前的手,渐渐垂落,萧衍狐裘上裹带着寒气,侵入他的呼吸。

  西边的道上,马车缓缓驶入玲珑花界,在积雪上碾出两条混杂着黑泥水的雪印子,车夫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看向这里。

  沈闲的背上浮着北风吹落的雪,他的伞全倾向了萧衍,萧衍的下巴压在他的肩上,压得实。

  未几,萧衍听见身侧车夫的声音,后知后觉的想要推拒,沈闲摸摸他的发,最后沉声说道:“我们回家了。”

  回家。萧衍轻声重复:“回家。”

  赌坊楼上,晏顷迟孤身立在敞开的窗边,凛风夹带着雪粒从耳畔呼啸而过,他在盯着楼下看。

  赌坊的走廊上吵闹不休。厢房的桌上摆放着温热的酒和菜,是阿肆给他叫来的,阿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哭过的红还未散去。

  晏顷迟自打萧衍离开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厢房里四处晦暗,阿肆本想点灯,最终还是没点上。

  阿肆看见晏顷迟轻倚在窗边,一只手搭在窗沿,手背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动也未动,只是在瞧赌坊外,清晨的喧闹,嘈杂不绝。

  “你再这样糟蹋自己,死的更快。”阿肆提醒道,“不出两日就得埋土。”

  晏顷迟久久不语,静靠在窗边,背影孤寂,有种酒阑人散的无力。外面的雪还在顺着敞开的窗子飘进来,落在他的肌肤上,却是久久未消融。

  “菜要凉了。”阿肆给自己斟了杯酒,他举起碧玉的酒盏,饮尽后把空杯搁到了桌沿边。

  赌坊外,萧衍已经踏上了马车,沈闲跟在他后面,放下了帘子。

  晏顷迟目光没离开过,等马车驶离了视线,萧衍原先站着的位置已经被旁人替代,他都还在看,像是隔着氤氲的雪气,还能看见拥在一起的身影。

  萧衍这样抗拒自己,连根灵线都碰不得他,却能接受沈闲的拥抱。萧衍不该是这样的,这太荒唐了。

  晏顷迟喉骨滑动了几次,半晌,他回过神,拂去了手背上的落雪,才瞧见指节已经被冻得青白,他没大在意,微偏过脸,看向坐在阴影里的阿肆。

  阿肆持筷,夹了两道菜,还未送进口中,便感受到了那冷厉阴沉的目光直刺自己。

  他抬首,循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和那双眼睛对视上,倦意被抹去,晏顷迟原本深黑无澜的眼睛此时已经布满了血丝,里面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但阿肆晓得,那是因悲怒而生的戾意。

  晏顷迟适才咳过血,唇间残红尚存,他在有条不紊的用帕子擦拭,猩红的血迹渗透了素白的帕子。

  待帕子被轻飘飘的扔在地上,阿肆才听见他缓慢而淡漠的说道:“我要沈闲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发疯(撕咬情敌)(拖拽情敌)(无效辱骂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