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蒋幼清正跟薛音涵在栖子堂里下着棋, 就听见了外头儿徐聿跟姚十初的声音——
“是二爷回来了!”说着蒋幼清便从软塌上起身,朝薛音涵笑道:“今儿早上出去前,我就跟她说了, 让她回来时买些荣锦记的糕点, 这会儿咱们有的吃了。”
薛音涵一听二哥哥回来,赶忙也站起身来, 准备行礼相迎。
可等了片刻, 却只有姚十初一人进来,手里拎着荣锦记的糕点, 对着蒋幼清跟薛音涵作了作揖。
“二爷没回来吗?”蒋幼清的眼睛向窗外瞟了瞟。
“回少奶奶的话,二爷被老太太叫去宴厅见客了。”姚十初答道。
“见客?见什么客?”蒋幼清奇怪道, 好端端的祖母怎么会让她去见客“就二爷一个去了吗?”
姚十初将手里的糕点放到软塌的矮几上,边解着上面的细绳,边说道:“还有二老爷,两人一起去的。”
自打经历了月霞的事情后,蒋幼清对二房总会不由自主的生出抵触, 这会儿一听薛晏荣是跟薛怀丘一起,又是被祖母安排的,顿时眉头就蹙了起来, 眼眸里闪着不安,紧张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姚十初听着这语气, 霎时反应过来, 连忙抬起头来, 忙不迭的摇着“少奶奶放心, 什么事都没有, 就是来了个番邦的传教士。”
“传教士?”
蒋幼清还从没听过这个说法, 抬眸瞧了瞧薛音涵, 可薛音涵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眼里透着茫然。
“什么是传教士啊?”
“就是洋和尚——”姚十初歪着头想了想,立马道:“也是个念经的,不过他们不剃头,也不烫戒点。”
说到这儿,一旁站着的锦绣跟岁杪忽的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一副惊诧的模样——
“我知道了,是不是水临街的那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大鼻子?!”
“你们见过啊?正是他。”姚十初点了点头。
“何止见过,简直吓死人呐!”锦绣上前一步,眉头都拧成麻花了“那、那是个/淫/僧!”
“锦绣,不得胡言!”薛音涵斥道。
“三小姐,锦绣没有胡说,那、那真的是个/淫/僧。”
岁杪皱巴着脸,嘴角都快被牙齿咬破了“我跟锦绣亲眼瞧见的,水临街张屠户家的婆娘一直身子都不好,那日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正在肉摊儿收着钱呢,突然昏了过去,眼瞧着就没了气,张屠户吓坏了,赶忙背着人就要往医馆送,忽的那个大鼻子就从人群里窜了出来,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就往人家张大嫂的嘴上亲,幸好张屠户反应够快,一脚把他踢开了,不然妇道人家的名节就要毁了!”
岁杪说的一脸嫌恶,可蒋幼清不仅不害怕,反倒是满眼的好奇——
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
嘶——这人得是个什么样子啊?
“有这么可怕吗?”蒋幼清问道。
“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岁杪跟锦绣应该是被那日的场景吓到了,这会儿眉头一个比一个皱的深。
姚十初到还好,她以前也见过番邦来的人,毕竟是异族,不论习惯还是文化,自然是诸多不同,所以并不像岁杪跟锦绣那般抵触,待将手里的糕点摆放至碟子里,便就施礼退下了。
“哎呀——”
倏地,蒋幼清弯腰捂住了肚子。
“嫂嫂你怎么了?”薛音涵连忙问道。
“小日子来了,时不时就这样疼一下。”蒋幼清蹙着眉,似是疼的厉害。
“冲些红糖水喝罢,会好些的。”薛音涵说道。
“哎呦,红糖前些日子好像就用完了。”岁杪揣着手“奴婢这就出街去买,您再忍忍。”
话罢岁杪忙不迭的就出了屋子去。
薛音涵见蒋幼清难受的厉害,想着岁杪这会儿去买,估计还得有一阵才能回来,便转过身朝锦绣吩咐道:“你回东院儿去瞧瞧,我记着屋里头儿是有的,若是寻不见,你就去厨房让厨娘炖一碗红枣桂圆汤来。”
“是,奴婢这就去。”
瞧着屋里头儿的人都走了,蒋幼清刚还捂着肚子叫苦不迭的模样,这会儿霎时就烟消云散了,笑盈盈的弯起眉眼——
“嫂嫂你——”薛音涵一向是个老实姑娘,哪里能懂蒋幼清的鬼灵精,愣了愣“你不疼了吗?”
“我本来就不疼。”
“那你刚才——”
“我要不是捂肚子,岁杪跟锦绣怎么能走?”
蒋幼清吐了吐舌头,贼兮兮的模样,让薛音涵摸不着头脑儿——
“嫂嫂支开她们做什么呀?”
蒋幼清瞧着薛音涵这乖巧敦厚的表情,忽的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坏’啊,可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坏就坏点儿呗,反正也不是真的做坏事儿。
凑近薛音涵,瞪圆了眼睛——
“你就不想去瞧瞧,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是个什么样儿吗?”
薛音涵老实归老实,可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意思,怎么还会听不出,诧异道——
“嫂嫂,你该不会是想去宴厅吧?”
蒋幼清抿嘴一笑,半点儿也不遮掩,点点头“走嘛,难道你不想瞧瞧?”
“可——那是个/淫/僧啊。”
“就是/淫/僧,所以才要过去瞧瞧啊,这样往后再上街,不就知道谁是坏人了嘛。”
歪理,纯纯的歪理。
“可——要是被发现的话——”
“不会发现的,我们就躲在屏风后面,瞧一眼便走,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知道。”
薛音涵饶是还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儿,这可跟之前的出街不一样。
“走吧走吧,瞧一眼就回来。”蒋幼清拉起还在犹豫不决的薛音涵,就往窗外看去“再等下去,锦绣跟岁杪就要回来了。”
薛音涵完全是被动着给拉去的,一路上头都压的低低的,连眼珠都不敢乱转,生怕被经过的下人瞧出什么来,等蒋幼清带她溜进宴厅的屏风后面时,薛音涵的里衣都被冷汗浸湿了。
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像这种外来没有根基,又想立足的,自然是要先来拜访京中大户——
说好听了是拜访,说难听了就是化缘。
洋和尚也不例外,总归都要吃饭,都要睡觉。
薛怀丘抖了抖袖子,对这样光明正大来化缘的,他是颇为不屑——
“呵——听说你们那里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个老婆?若是老婆不生孩子,还不能休离?”
“是的。”洋和尚也算入乡随俗,身上穿着儒士的衣物,只是他的口音跟外貌,怎么瞧怎么别扭。
“我想这是你们那儿的说法,在我们这里女子跟男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女子是要以男子为天,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就是这个道理。”
薛怀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奇怪,在他眼里,女子本就是被玩弄的对象,是男子的附属品,根本不能也不可以同男子相提并论,不能生养还不能休离?滑天下之大稽!
“呵——”又是一声轻蔑“那这样看来,你们那里也不怎么样。”
随即薛怀丘便不再多言,八成是从心里已经厌恶了此人。
只有薛晏荣还在听他说着话,想着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不就是指的自己嘛。
屏风后面的两个小姑娘,眼睛一个比一个瞪的大——
“原来这就是番邦人啊,这眼珠子可真蓝。”
蒋幼清拽了拽薛音涵,蚊子叫一般道——
“你瞧见没,他手上还长着毛呢。”
薛音涵吓都快吓死了,哪还敢说话,扯了扯自家嫂嫂的衣袖——
不是说看一眼就走吗?这都看了半炷香了。
薛晏荣本是端坐在椅子上,不知是手麻了还是腿麻了,刚换了个翘腿的姿势,就见那彩雕红木的落地屏风微微的晃了晃,这没风没浪的,怎的好端端的就晃起来了?
不对——
怎么有双眼睛?!
这是?!
薛晏荣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洋和尚跟薛怀丘都愣了一下——
“你这是怎么了?”薛怀丘问道。
“没,坐的腿麻,起身走一走。”
薛晏荣说的一本正经,可脚下的步子却是直直的朝着那屏风走去,停在一道缝隙前,背过身挡住了那双偷看的眼睛。
蒋幼清先是一愣,看到那人的后肩和反握在背后的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被发现了——
“呀!”
赶忙拉着一旁的薛音涵就逃走。
薛音涵吓的腿都软了,偷看外男就算了,还偷看的是个番邦来的洋和尚,这、这可是女儿家的大忌啊——
“怎么办啊,被二哥哥瞧见了——”
“没事儿,她只瞧见了我,你别怕。”
“啊?”薛音涵更担心了,要是自己被发现顶多被训诫两句,可蒋幼清就不一样,她是自己的嫂嫂,是二哥哥的妻子,这、这要是上纲上线,罪名可就大了去了“嫂嫂,若是二哥哥怪罪,你就全推在我的身上,千万别说是自己要来,二哥哥向来疼我,必然不会怪罪的。”
蒋幼清瞧着眼前的姑娘,分明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竟会因为担心自己,而包揽这样的责任,不得不说是让人暖心的,饶是在罗家没体会过的亲情,在薛府都感受到了。
洋和尚说了一堆,总结下来,无外乎一点——要银子。
不过他说的倒是很好听,施医赠药,传授教义,广结善缘,有点儿佛家普度众生的意思。
薛怀丘一听要银子,脸就沉了下来,朝着薛晏荣使了使眼色——打发他走。
薛晏荣倒是无所谓这几百两的银子,只是碍于长幼尊卑,薛怀丘毕竟是自己的二叔,他都表明了意思,自己要是置若罔闻,反倒失了礼数。
于是也只能先敷衍了事。
虽是洋和尚,但察言观色这种东西倒是世间通用,大概也明白了此行无果,便也请辞离去。
人刚走,薛怀丘就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难怪母亲不愿见他,你有所不知,他前几日在水临街做的那事儿,抱着人家婆娘就要往嘴上亲,还说什么救人?
我看呐,他就是个/淫/僧!若不是瞧在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给他写了说明信的份儿上,早赶出去了!还能听他说到现在!”
话罢又瞥了眼薛晏荣——
“二叔知道你心软,瞧他可怜,不过对这种人不能手软,照他那样治病救人,岂不五常尽废,人伦尽失。”
说的这般严重,可在薛晏荣看来,不过是那一句一夫一妻,才惹得他这般不悦,重/欲之人又怎么能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道理,虽不苟同,但也并不多言,默声点点头,就算了事。
薛怀丘见此以为他是听进去了,捋了捋胡须,便离开了宴厅。
若有所思了片刻,薛晏荣才从椅子上起身——
所幸那洋和尚并未走远,薛晏荣瞧着他,上下打量——
“我不念你们的经,也不信你们的神,但我知道你在水临街的院子里收留了许多孤儿,就冲这一点,我信你是慈悲为怀,多的没有,这三百两你拿去罢,就当是我对那些孤儿的一点心意。”
“多谢荣二爷。”洋和尚鞠了鞠躬,转身从手里随身携带的小木箱中取出了个外表精致的物件,以铁为之,丝绳交络,悬于篪,轮转上下,戛戛不停(1.引用顾起元《客座赘语》)“这自鸣钟,里面设有定时机关,一日十二时,凡十二次鸣,就当是我的回赠之物。”(2.引用冯时可《蓬窗续录》)
自鸣钟薛晏荣是见过的,但如此小巧的倒是头一回瞧,摊开手掌便能置于掌心——
“你们这些洋和尚也搞礼尚往来这一套?”
“多个朋友多条路。”
“呵呵——”
薛晏荣笑着将自鸣钟接了过来——
“往后有什么事就去本善堂找我。”
话罢,拿着自鸣钟便回了栖子堂。
刚迈进院里,就瞧了方才那两个落荒而逃的人——
薛晏荣没什么反应,只问糕点吃了吗?
见她们点了点头,便就什么也没问的,往书房里走。
“二哥哥——”薛音涵忽然出声唤道。
“怎么了?”薛晏荣停下步子,眼眸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没、没什么。”薛音涵连忙摇头“就是糕点太好吃了。”
“好吃,明日我让人再去买。”说完又转过身进了书房去。
薛音涵长舒了口气,扭过头儿看向自家嫂嫂——
“方才应该没瞧见,二哥哥刚还冲我笑呢。”
她是怕薛晏荣跟蒋幼清吵架,专门留下承担责任,薛音涵知道若是自己先走了,依蒋幼清的个性是绝不可能把自己供出来,这会儿瞧着无事,才放心请辞了。
蒋幼清送薛音涵出了院子,旋既转过身朝书房看去——
她没瞧见吗?可那眼睛明明就是盯着自己看了?
其实蒋幼清心里也是有点虚的,毕竟藏在屏风后头偷看,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会儿倚在书房门前,瞧着那在太师椅上低头垂眸的人——
“你回来了?”
薛晏荣不理她。
蒋幼清往前挪着莲步——
“我方才跟音涵下棋呢。”
薛晏荣还是不理她。
蒋幼清只得继续往前走着,到了桌案前才驻足,抿了抿嘴唇——
“你怎么不理我呀?”
薛晏荣这才抬起头来,高挑了下眉毛——
“一直下棋?”
“呃——”蒋幼清装不下去了,小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晃了晃,俨然做了‘坏事’,撒娇求饶的模样“我就是好奇嘛,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蓝眼睛黄头发的人呢。”
“你呀,胆子越来越大了,方才二叔还在呢,这要是被发现,你跟音涵都得被罚跪。”
薛晏荣本想凶她一下,让她长长记性,可奈何眉头都还没皱起来了,又被这人娇滴滴的软糯声,压住了脾气——
“我错了嘛,就这一次,以后不敢了,再说——不还有你嘛。”
“我——”薛晏荣不知为何,就是没法硬气,至多就是将她搭在胳膊上的手拨开“我就是太纵着你了,无法无天。”
蒋幼清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意盈盈。
当当当——
“什么声音?”蒋幼清一顿,立马抬头四处寻去。
薛晏荣却扯起嘴角,勾出抹浅笑——
等蒋幼清寻着声音找到源头儿,忽的就惊出了声,捧着那小巧精致的物件,立马爱不释手起来,眼里又是喜欢又是诧异——
“这是什么东西呀?怎么还会响呢?”
“自鸣钟,里头儿有机关,一个时辰会鸣一次,直到鸣完十二个时辰。”
“那不就是更漏。”
“就这么个意思,差不多。”
“你从哪儿得的?我在街市上一次也没见过。”
“你当然在街市上瞧不见,这是番邦的东西——”
还没等薛晏荣把话说完,蒋幼清就睁大了眼睛——
“该不是那个/淫/僧的吧?!”
话音还没落下,蒋幼清忙不迭的捂住口鼻。
薛晏荣则倏地耸起眉头——
“你说什么!”
“我、我——”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认下“岁杪跟锦绣出去采买的时候瞧见的,他、他给人家张大嫂嘴对嘴——”
这京里瞧着挺大,实则挺小,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满城皆知,不过都是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
“人家收留孤儿你们怎么看不见,就知道瞧见嘴对嘴了。”
“不是我说的——”蒋幼清垂了垂头,遂又抬起“嘴对嘴真能救人吗?”
“不是嘴对嘴,是渡气。”薛晏荣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肘后备急方》里就有明确记载,塞两鼻孔,以芦管纳其口中至咽,令人嘘之,更递嘘之(3.引用葛洪《肘后备急方》),说来他少了根儿芦管。”
蒋幼清愣了下————
“你、你怎么懂这些啊?”
薛晏荣瞧着她一副诧异的表情,不免失笑道——
“我是开药肆的啊。”
“哦,我、我以为——”
“你以为我就会拨算盘珠子呢。”
蒋幼清吐了吐舌头,娇憨又俏皮,捧着手里的自鸣钟——
“这个,我能拿回屋子去吗?”
本来就是给她,又怎么能不许呢?
“只要你不嫌吵,别在腰上都随你。”
话罢,蒋幼清拿着那自鸣钟就要往厢房跑,却又被叫住——
“回来。”
“嗯?”
薛晏荣从太师椅上起身,绕过桌案停在她面前,望着那双睁圆的杏眼——
“就这一次,再让我抓到偷看外男,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下回不许。”
说完就自顾自的往门外走去。
人都走出门了,蒋幼清才回过神儿来,拎着手里的自鸣钟快追上去——
“二爷,我、我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听薛晏荣道——
“仔细脚下”
“那你倒是等等我呀~~~”
作者有话说:
薛晏荣:“敢看别人?你有几个脑袋够我拧?”
蒋幼清:“二爷吃醋的样子,好心动啊~~~”
作者君:“嘶——小蒋你给我清醒一点!!!”
夫人说,让我猛写上三天,多码点儿存稿,她看的怪着急的(她已经把我所有的存稿我看完了)
我:“.....遵命”(天气热夫人的脾气更热,不敢惹不敢惹)
文中引用望大家理解,谢谢大家。
1.顾起元《客座赘语》“所制器有自鸣钟,以铁为之,丝绳交络,悬于篪,轮转上下,戛戛不停,应时击钟有声。器亦工甚,它具多此类。”
2.冯时可《篷窗续录》也写道:“西人利玛窦有自鸣钟,仅如小香盒,精金为之。一日十二时,凡十二次鸣。”
3.葛洪《肘后备急方》就明确记载“塞两鼻孔,以芦管纳其口中至咽,令人嘘之,更递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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