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外面闹得有多大,李祚清也毫不在意。

  她正舒适地捧着暖炉,歪着脑袋看辛斐给她翻阅的民间话本。

  结果没过多久,那阵吵闹声竟从楼下升到了她的阁外。

  辛斐几不可察地冷眼扫了一圈廿月阁的入口。

  “哎呀你这孩子,都跟你说了这位大人不是什么随便的人物!”

  门外传来鸨母劝解的声音。

  说话声也停在了不远处,李祚清皱着眉让岚霜出去问个清楚。

  “……我只请求与……见一眼。”

  这是位陌生女子的声音。

  “那位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岚霜厉声喝止道。

  “!”

  “哗啦——”

  门外有什么事物翻倒之声,紧接着,廿月阁的室门被措不及防地拉开。

  室内的两扇内门都没有合上,内里的风景几乎一览无余。

  李祚清冷眼撇过头,风轻云淡地看了那闯进的女子一眼。

  看她的装束和上一场的舞姬很像,估计就是楼下呼声最高的“红玉”吧。

  姿色确实尚可,但不管与她府上的哪一个相比都有云泥之别。

  反倒是这险中求富的态度,让李祚清不禁觉得这人有几分意思。

  红玉闯进后,看见室内那位大人恍若天人的背影,一头如绸缎般柔顺贴服的长发,只露出三分之一的侧脸,眼角的余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

  那种被冒犯的,漠视淡然的目光让她的心底有一丝瑟缩,让她一时忘记说出酝酿好的借口。

  “愣着干什么?让她滚出去。”

  陆侍卫听到主子的话,如梦惊醒,便将拦住的红玉往外推。

  以往长公主与同僚来这种风流之地,对地坤几乎来者不拒,此番却性情大变,即使是送上门的美人也不能入她的眼。

  “大人!”红玉回过神来,死死扒住门框,她捏着嗓子,极力做出娇柔的声音。

  但对方全然不为所动,红玉咬牙道:“妾身方才看见大人的英姿,心生仰慕之情,妾身不要大人的赏赐,只想让大人亲眼看我一曲歌舞。”

  她说得婉转可怜,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上了阁中人一掷千金的实力。

  “嗯?”李祚清忍不住笑出来。

  她转过一点身,歪着头道:“我只看天香楼第一美人的舞姿,你是吗?”

  说完,李祚清刻意地从袖中伸出手沿着辛斐的腰线滑下。

  红玉看见那□□裸的暗示,嘴角挂着古怪的笑容。

  原来已经有玩伴了,怪不得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但既然对方同她说话了,那就还是有机会。

  只是贵客身旁的地坤背对着她,看不见样貌,除了能看出身材很是惹眼,相貌上她不相信自己比不过其他人。

  她可是要替下阿乔的天香楼头牌。

  红玉看了一眼在门旁默不作声的鸨母,全然不知道自己挑衅上了什么角色,壮着胆子道:“妾身如今正是——”

  她的话未说完,却在贵客身边之人转身的瞬间失了声。

  天香楼通明的烛火和满室辉煌的装潢和这人相比都黯然失色,那双冷漠的琥珀双眸她一生也无法忘却。

  白色团扇轻扑,辛斐即使不说话,红玉也觉得这人像是在嘲笑她。

  “你是……阿乔?”红玉指着辛斐,惊得说不话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来来回回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阿乔不是被那位天降贵人拿千两黄金赎身带走了吗?现在出现在这里,那她身边之人的身份岂不是……

  辛斐蹙着眉头,是被打扰的不悦。

  刻意的忽视使得红玉恼羞成怒。

  但听说,阿乔被带回去后做个了不得宠的小妾,定然是留不住客人的心,所以金主才又来天香楼寻乐。

  想及此,红玉的气势又猖狂了起来:“阿乔姐姐被关在宅院许久,想必不知天香楼的花魁之位已经易主。”

  “倒是这位大人,若是厌倦家里的珠玉蒙尘,不妨今夜与妾身……”

  辛斐面色不虞:“闭上你的嘴。”

  威严而冰冷的声音灌入她的脑海,一阵冷风像是朝她面门袭来,红玉吓得脊背一瞬发凉。

  李祚清也惊于辛斐突然转变的性情。

  ——这是和对着她时的那份温顺柔软截然相反的威慑感。

  “哎呀各位贵客!——哎?”

  听到话题不对劲的鸨母,只往里瞧了一眼,但这一眼就差点让她吓丢了魂。

  阿乔怎么在这里?

  那她身边的就是当时带走阿乔的贵客!

  这两位无论哪一人,都是天香楼招惹不起的存在。

  鸨母惊惶地看了辛斐一眼,愈发愤恨地按住红玉:“你这傻东西,胆敢惹怒了这位大人,还不赶紧道歉!”

  “啊?”红玉傻愣着。

  她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对自己勾搭客人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鸨母怎么突然生起气来。

  “真是愚钝!”鸨母恨不过地一仗打在她膝弯处,转而又目露惊恐地看向二人,“望两位大人宽恕。”

  被鸨母一番敲打,红玉便是不解,也只得嗓音颤抖哽咽道:“是、是妾身僭越了……”

  这见风使舵的本领,李祚清既厌烦又无奈。

  “别让我再看见她。”李祚清摆摆手,门口进来两人立马将红玉带了出去。

  廿月阁的室门“哐”的一声重新合上。

  李祚清一脸冤大头的表情,无语凝噎。

  她看着辛斐的眼神好像在委屈控诉:“看吧,都是你让我来这种地方,害得我花钱又受累。”

  辛斐的表情柔和下来,李祚清余裕不在的样子,让她感觉难得有些新奇。

  她倾身捧住李祚清的脸,这个可爱与英气并存的天乾也纵容她去摆布。

  公主都做了如此大的牺牲了,她有什么不补偿的理由呢?

  于是辛斐低头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印下一吻。

  “那是因为殿下太引人注意了,让人想忽视也难。”

  “咦?”李祚清呆呆地摸了摸刚才被亲过的地方,心里升起又麻又痒的奇怪感觉。

  “别管她们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辛斐想起自己带李祚清来天香楼的本意,起身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惊喜?在这里?”李祚清问道。

  “很快你就知道了。”辛斐全然没有作为“未被标记的地坤”的自觉,务必自然地朝室外走去。

  李祚清皱着眉,一边头疼一边无奈,只得陪人胡闹:“陆侍卫,你跟过去,务必保护辛斐的周全。”

  “是。”陆侍卫长紧随辛斐身后走了出去。

  但李祚清心里还是很不放心,而且辛斐的离场让她感到焦躁不已。

  她本来就是陪辛斐来的,如果辛斐不在这里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岚霜看着在室内打转的长公主有点说不出话。

  半刻钟不到,李祚清一敲手,对岚霜和另两个侍卫道:“行了,我们去找辛斐吧。”

  然而她走到门口时,在门外等候的两个天香楼守卫却对了个眼神,谨慎地提议道:“刚才阿乔姑娘说,如果大人按捺不出要出去,一定要劝住她。”

  “啊?!”李祚清语气染上怒意,“少说废话,辛斐去了哪?给我带路。”

  而且这些人啊,左一个阿乔,右一个阿乔,说得好像多亲密似的,明明辛斐已经被她彻底圈进公主府的范围了!

  两个守卫汗颜。

  这两位大人都不是他们能轻易得罪的,但是,在茫然和纠结中守卫看了一眼对方,确定了还是以现在这位大人的话为准则,毕竟阿乔,也算是这位大人的人了吧。

  “大人,我们现在就带您过去——”守卫答道。

  “哼。”李祚清现在跟个信期易燃易爆的天乾一样,没了熟悉地坤信香的安抚,随时能被周围的一点事激怒。

  “哦哦哦!!!”

  “那是什么——”

  “琉璃天穹!”

  从身后的长廊外传来雀跃的惊呼声。

  李祚清一脸不爽地看过去,却见一个与记忆深处的画面逐渐重合的影子。

  她不可置信地冲出阁外,在长廊边仰望天香楼高台上的身影。

  翠如兰苕的水袖飘摇在空中,身姿曼妙的佳人所立之处是一条横空吊起的方形木台,仿若临渊之人,令见者惊心动魄。

  木台上嵌满七彩的琉璃玛瑙。

  一阵阵烈风呼啸而过,擦着天香楼侧面的烛灯,楼顶悬着的层层红帐从四面八方被拉开。

  霎时间,穹顶的光亮更甚,映照得这片屋顶竟如耀眼的晚霞一般。

  身着羽衣的少女遮着面容,与世隔离的冷淡眼神往下看了一圈,最终在廿月阁的廊前停留片刻。

  有些熟客惊呼,这不是天香楼的那位舞袖伶人吗?

  听说她以前没有名字,听说她以前只被以舞袖伶人代称。

  但人们来天香楼,提起舞袖伶人,只会想起一个。

  ——阿乔,那个被人用捡回去的“桥”为俗名,孑然一身的天香楼花魁。

  已经被赎身的花魁,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高台下的人们,脸上的神情精彩纷呈。

  李祚清睁大了眼,几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瞬空中人飞舞的画面。

  铮铮的古筝音流水般荡开,与之相得益彰的,是长袖划破空中的猎猎风声。

  像是青色焰轮般旋转的长袖有力的击出,与天顶上一块暗红色的琉璃相撞,是视觉的冲击,是力量的倾泻。

  那不是纯粹柔软的霓裳羽衣曲,而是铿锵有力的剑舞,纤长的水袖反而像利剑持在少女手中。

  每一下,都像是击在了谁的心底。

  李祚清浑然不觉得痴痴凝望,太过长久的睁眼,让她眼眶发热得溢出眼泪来。

  虽然佳人带着面纱,但她怎么会不认得辛斐。

  是她不认识的,没见过的,却在这一刻重新相识的辛斐。

  “初见君子,我心斐然。”

  她抚上心口,感受那里强有力的悸动,和来到这个世界后,情绪最汹涌的一次爆发。

  “辛斐——”她喊出声,声音几乎颤抖,然而下一瞬,李祚清的呼吸却差点停住。

  只见高台上如翡翠兰苕的水袖旋出一个漂亮的圆形,而美人却似乎因为她的这一声呼喊分了神,只缠绕了雪白绒带的光裸玉足踩在了高台边缘。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下一秒,那个宛如在高天上歌舞的天女就此从琉璃云台上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