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郁上完香,前脚刚迈出寒鸣寺正门的门槛,后脚还没站稳就听到小沙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施主,请留步。”
“小师父,还有什么事吗?”周郁有些诧异地问。
“师父让我把这个交给施主,”小沙弥把一条坠着一个小巧的金色宝葫芦的红绳放到了她的手上,说,“师父说,此物和施主有缘。”
周郁作为被各大景点坑出ptsd“患者”,她看着那条红绳,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感念高僧仁慈,而是“这玩意儿不会是强买强卖吧?”
但这种十分不崇敬佛祖的想法只飞快地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秒,就被她清出脑内了。
她把红绳系在了手腕上,对小沙弥道谢道:“麻烦小师父了,”第一次来拜佛的周郁想了下措辞,言辞诚恳地说,“还麻烦小师父替我和大师父道一声谢。”
小沙弥嘴角一抽,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但还是客气地回礼:“客气了,时间不早了,施主请回吧。”
周郁自然是察觉到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但终归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佛法圣地,不好问些有的没的,没有多问便离开了。
见周郁走远了,小沙弥才彻底阴下了脸,声音也不像是十岁孩子,说:“顾时雨,你交代我的事我办好了,咱们两个算是一笔勾销了,日后你走你的人间路,我修我的青灯佛。”
“青竹仙官不愧是当过会计的人,这算盘打得都快把我耳朵震聋了。”
顾时雨不疾不徐地从梧桐深处走了出来,手撑着一把纯黑色的伞立于石阶之下,幽幽道:“能不能一笔勾销好像是债主说了算吧,风水再怎么轮流转也不能让欠债的爬到债主头顶上吧,世界上没这样的道理。”
“一身孽债的人剃了头发,披上袈裟就想让前尘旧事随风散了,”顾时雨冷笑了声,转身边走边说,“青竹,你不觉得这买卖做的太便宜了吗?”
“顾时雨!”
“你爷爷我在这!”顾时雨本来就因为不得不来找这个冤家帮忙心情糟糕,谁知道“冤家”还这么不自知,眼神不由得变得阴鸷。
青竹侧身,轻叹了口气,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缘起时灭,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无往之境是我一手创建,其中的规则也是我亲自制定的,等到我后悔了,想毁掉它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其中的苦果我自己已经尝到了。”
青竹望着顾时雨的背影,说:“紫金葫芦坠只能把那孩子残存的魂魄收起来,至于能不能活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能熬过天刑已经是天神赐福了,你还有几百年的功德够散的?”
“这个不劳您费心,就像你说的,能不能成看她造化,我也没打算管太多,毕竟在‘公司’里我只是个小辈,人微言轻说不上几句管用的话,”顾时雨冷哼了声,“至于我还有多少功德够散的也不用您狗拿耗子瞎操心,你不想看见我,我也没有看千年狐狸装良民,我衷心的希望咱们最后一次是您圆寂的时候。”
青竹并没有被垃圾话刺激到,神情淡然,不喜不悲。
梅树枝头终于不堪重负,和白雪一起落入了春泥。
——
人民医院的安宁疗护是一个独立的科室,病房在医院顶层采光最好的地方,患者在合理范围内想要达到的条件基本上都可以实现。
但,前提是合理要求。
相比隔壁要求把KTV搬进病房的“弄潮儿”大爷,向笙要一个采光好点的独立病房的要求就很合理。
弄潮儿大爷的请求自然被白衣天使们驳回了,但大爷收获了蓝牙音箱和蓝牙麦克风一个。
周郁伴着感情充沛地“你是我的小啊小苹果”,推开了向笙的病房门。
向笙站在窗前赏着车水马龙,闻声回眸,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等她看清来人是周郁时,周郁已经站在了她身边。
“看什么呢?”
“看看烟火人间,”向笙浅笑,嗔怪道,“你今天来晚了,周老师你不能因为见我没有时间限制了就没有时间概念了。”
“没有,”周郁搂住她的肩膀,说,“今天下班早,听说寒鸣寺的香火很灵,就去了趟嘉禾路。”
说着,她把手腕上的红绳展示给向笙看,“准备走的时候,寒鸣寺的小师父追出来把这个送给了我,说我和它有缘。”
“嗯,”向笙揉了揉周郁的头发,说,“人家都说灵验的手链和项链可以替主人挡灾祸,这条手链又是佛门圣地出身,你可要好好带着。”
周郁点了点头:“对了,你拍的照片帮我们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一月刊的销量惊人,封面在微博和外网上的热度都很高,”她轻轻捏了捏向笙的耳垂,“向老师,你真棒!”
“那是必然,我干什么不棒啊,”向笙抱住了她,在她的脖颈上蹭了蹭,轻笑了声,说,“向老师,你好香啊。”
说完,她在周郁白净的脖颈上落下了一吻,温柔而虔诚。
“我记得有人之前说过,我已经被她腌入味了,”周郁说,“向老师,想夸自己香就请直接夸,不要借着夸我然后自夸,能不能自恋的理直气壮一点。”
“我是你女朋友,你可以理直气壮。”
向笙轻笑了声,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很差了,她自己能够感觉到自己睡着的时间在延长,身上的器官已经进入了半自我保护模式,在渐渐地延缓代谢。
向笙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觉醒不过来了。
上学的时候,老师在和她们说,处于临终状态的患者是可以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衰竭,有的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大限”是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她是学生,该死的癌症还没有卷土重来,只觉得这话很玄妙,不“科学”,当成笑话听了一乐。
当她变成临终病人的时候,才发觉老师讲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这个世界如此浩大,科学还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多了去了。
重要的是享受当下还清醒着的每一刻。
“对,你是我女朋友,”向笙从背后环住周郁,深深地嗅了一口,“嗯,我身上是挺香的。”
隔壁嘹亮的歌声终于还是透过紧闭着的门穿了进来。向笙侧耳听了一会儿,曲库读取失败,问:“隔壁大爷在唱什么呢?听着挺热闹的。”
周郁听了一会,终于在“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的歌词中想起了歌名,说:“好像是《奢香夫人》,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上六年级的时候。”
向笙点了点头,又听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没有听过,不过大爷好像唱跑调了,周老师,你唱给我听嘛~”
“不要,”周郁一口回绝,“我四肢简单,五音不全,你要想听的话我给你放原唱。”
说着,周郁就从口袋里把手机拿了出来,向笙眼疾手快地把手机从她手中抽走了,眼波潋滟的双眸直直地望着周郁,向笙深谙撒娇女人最好命的道理,软软地说:“我不是稀罕这首歌,我是稀罕给我唱歌的人,懂吗,向老师。”
周郁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妥协了:“提前声明,我唱的不好听,耳朵流产了概不负责。”
“嗯。”向笙笑意粲然地点了点头。
这首歌的历史对于没怎么有音乐细菌的周郁来说过于久远,她打开手机查了查歌词,放了一遍副歌,就清了清嗓子开唱了。
但开头第一个音就碎成了两半。
向笙没有捂耳朵,甚至还浅笑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仰头看着她。给了她一种自己唱的好像是天籁之音的错觉。
好在周郁很清楚自己的歌唱实力,副歌一共就四句,她三句半的调都跑到了姥姥家,剩下的半句没跑是因为她自己没听出来,主观麻痹了自己。
“向老师,你能不这么溺爱我吗?”周郁揉了揉发烫的耳垂,呢喃说,“你那看歌神演唱会一样的眼神,容易让我盲目自信。”
“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溺爱你溺爱谁啊?”向笙理所当然地说,“难道要我去溺爱陆君回吗?周老师求放过我吧。”
不提陆君回还好,一提陆君回周郁就想起来了今天和主编谈话的事。
当时她有些冲动,事后冷静下来了她才觉得自己这事好像有点“越俎代庖”了——向笙能不能合作这句话的主语是向笙,她去说了,这算什么事?
这事她大可以瞒着向笙,假装没发生过翻篇过去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果她这么做了,也就配不上向笙的这份喜欢了。
向笙听她讲完后,沉思了片刻,说:“这事啊,没什么,其实九月份的时候我就在想解散工作室了。”
周郁望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
“别不信啊,”向笙牵起她的手,指间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我说认真的。”
“姜萌和赵妍是专业学摄影的,我就是个野路子,能教她们的太少了。我已经和认识的老师打好了招呼,寒假结束了就把她俩把包送过去。”
“姚路是学计算机的,当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后期,陆君回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人家单纯的男大学生忽悠来了,这孩子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我给他开的工资还不如去教育机构里教小孩数学挣得多,我当时就想放人家走,结果陆君回直接把人家变男朋友了。”
“至于老陆,他和南方蟑螂可能八千年前是一家子,坚韧的不行,知道我癌症复发那一天他就想好了退路了。”
“周老师,”向笙粲然说,“我其实挺开心你帮我回绝的,我妈也经常先斩后奏地推掉我爸的饭局。”
周郁垂眸望着她,抬手轻抚着她的脸:“向笙,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好到我舍不得放开你了。
“你刚刚给我唱歌了,”向笙吁了口气,说,“礼尚往来,我也给你唱,想听什么?”
“都好,你唱的就行。”周郁说。
向笙垂眸,想了一会儿,哼起了一段旋律,歌词顺着旋律自然地唱了出来:
「…没有了我的浪漫,
他们算什么浪漫,
你就只能够抱憾,
失去了我的平淡,
才是真正的平淡...」
她原本浓密的睫毛因为化疗变得稀疏,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的指尖上,手指有节奏地在一旁的小茶桌上敲打着,神情恬淡,像夏日里的薄荷,无所谓烈日骄阳,无畏于大雨倾盆。
周郁打开手机,一字不落地录了下来。
——没有了她的浪漫,算什么浪漫。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缘起时灭,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取自《金刚经》
向笙唱的歌是沈以诚的《盐》,网易云可以听,喜欢的朋友可以去听一下,很好听的歌,最近一直在单曲循环~~
很抱歉,今天还是没有完结(鞠躬致歉)明天依然是要忙的一天,我争取明天也能更新!再次感谢大家支持,比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