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非典型浪漫主义>第27章

  “我察觉到自己不对劲,是高二的时候。”

  周郁语气平稳,像是在讲故事会上的故事。

  但向笙心口像是被棉花塞住了一样憋闷。

  向笙的人生除了生病以外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开明幽默的父母,包容和善的同学,漂亮的成绩,在此之前她想象不到在这片土地的另一个角落里,她放在心上舍不得掉一滴眼泪的姑娘,居然会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的折磨可以靠精神挺过来,精神上的折磨要依靠什么呢?

  时过经年,当年的小胡同王者们,大多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的甚至已经儿女双全。十几年前做的孽在他们的印象中或许连个影儿都没有,又或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那个人啊,有印象。上学的时候玩的不太愉快。”

  “她那个人啊,特烦人,没几个人爱和她打交道。”

  施害者们快意人生,受害者还留在那片阴郁中,和自己较着劲。

  “那个时候唐可欣已经转学走了,我也考到了实验班,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我却好像坏掉了,”周郁声线隐隐颤抖着,“别人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一瞬,我都会愣住;别人不小心碰到我了,我会下意识护住头。”

  “有一次周末,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除了上厕所以外都没有离开过床,最要命的是,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还是我妈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卷子是空白的,我才反应过来,我居然在床上不吃不喝了一天。”

  “我自己去的医院,医生说我可能有抑郁症,”周郁深吸了口气,说,“我一开始是想告诉我妈的,但,或许老天爷不想给我开口的机会吧。”

  确诊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干净的像是一块成色上好的蓝宝石,初夏的风带着暮春的温柔,和煦暖人。

  对于这个结果她有预想到,医生的确诊单给这个预想的答案打上了一个对号,她没有崩溃,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份轻松持续到郁鸿回家之前。

  郁鸿是晚上十点多才到家的,简单吃了两口东西后,周郁刚想把病历单拿给她看,就听到客厅里郁鸿恨铁不成钢地和周舟说:“我是真的搞不明白现在的小孩都怎么想的,早恋还有理了!居然闹自杀!”

  “还什么,什么抑郁症,”郁鸿冷哼了声,“抑郁个大头鬼抑郁!学习不够他学的了,抑郁到谈恋爱去了!”

  郁鸿说的人是高三文重班里的一个学姐,成绩很好,全校前十名,每次考试的作文都会被当成范文打印出来全校传阅。

  临近高考,每一次考试的排名的起伏都是对学生和家长的双重刺激——学生担心自己的前程有没有万里,家长忧心孩子的前程是不是似锦,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目标一致。

  学姐这次几次大考试的成绩有些下滑,从前十名滑倒了第三十名上,屋漏偏逢连夜雨,又被举报早恋,一竹篮的雨水全都泼向了早恋这一件事。

  家长一直纳闷的事有了终极原因,把孩子带回家后一通批评教育,学姐冲出了家门,没等跑远就被逮住了,拽回家就不是简单的言语批评了。

  “她这么做对得起爸妈吗?”郁鸿气愤道:“这孩子是从下边乡镇考上来的,爸妈就她一个孩子,为了方便照顾她上学,把家里的地也卖了,老房子也卖了,一家三口搬到了榆华,结果呢,唉,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给她班主任心疼坏了,郑老师教了快20年书了,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在办公室里都快哭背过去气了。”

  周郁攥着病历的手脱力,她忙把病历踢到了门后,郁鸿听到了声响,问:“刚什么东西掉了?”

  “没什么,”周郁淡定地说,“高一的英语卷子,不知道怎么掉地上了,嫌他碍事就扫一边去了。”

  可能是学生自杀的事对郁鸿产生了些影响,她轻“啧”了声,没有对周郁这种亵渎试卷的行为破口大骂:“做过的试卷用不到了就扔掉,用脚扫来扫去算什么事儿?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啊,”周郁松了口气,“这就睡。”

  “哎,先不着急,”郁鸿说,“你刚都听见了吧。”

  周郁点了点头,闷声说:“嗯。”

  “我警告你啊,你不准给我搞那些有的没的,”周舟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他也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制止郁鸿警告大于关心的问候,“你的脑子里装好学习就行了,别给我矫情搞什么自杀抑郁,要我说,你们这批孩子就是生活过的太好了,闲的没事找了个矫情病显格调!”

  周郁背在身后的手颤了下,没有说话,闷闷地点了点头。

  郁鸿叹了口气,朝她摆了摆手:“快去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可她都死了,矫情能矫情到这种地步?”周郁说。

  “那谁知道,”郁鸿“切”了声,“你管那些干嘛,管好自己的事!”

  ——可她死了啊。

  她连死都不怕,却害怕活着,最后,还要被安上一个矫情的帽子。

  郁鸿和周舟这一代人,经历了困难的年月,在他们的价值体系中没有什么比饥荒饿死还难的事,自然也很难理解“抑郁症”这种病。

  不缺吃、不缺喝,就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怎么就“抑郁”了?这有什么好抑郁的?

  别人过来找事,别搭理不就行了?

  周郁把病历塞进了书包,有些事不需要开口就已经知道结果是什么——如果郁鸿知道了这件事,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她会带着周郁去医院做检查,如果检查结果还是抑郁症,她就会陷入“周郁怎么会得这种病”的死结。

  再然后,周郁就不敢想了。

  从小到大,郁鸿都是很大气的家长。

  周郁和别的小孩起了冲突,郁鸿第一反应不是问清事情的缘由,而是先斥责她,为什么要把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弄哭。

  “除了事情不能只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要先反思一下自己,你要是没有毛病人家怎么会找上你?”

  ——要不是你心理太脆弱了,怎么会得上这个病?

  此后,周郁像是陷入了一个魔咒,她强迫自己无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强迫自己融入周围同学的圈子,强迫自己变得健谈爱笑,强迫自己去学周围“正常人”的言行举止,好像自己没有生病一样。

  这样的“学习”是很有效果的,和她聊天的同学渐渐多了,甚至也有了相伴上厕所的“密友”,但装出来的正常永远只是装出来的,成不了真。

  每次大笑之后,铺天盖地地落寞就会涌上来,压的她喘不过气。

  治疗用药很贵,周舟和郁鸿给的零花钱都不够添头,她就开始偷偷地给小说杂志投稿,一篇稿子300块钱,加上零花钱将将够。

  周郁知道,她完全可以和郁鸿说,郁鸿虽然接受不了但肯定会出钱给她治病。但郁鸿不理解中又带着愠怒的眼神,比任何坏情绪都要致命。

  她熬到了高三毕业,瞒着郁鸿改了第一志愿,考到了千里之外的上华大学去古汉语。

  郁鸿知道后自然是勃然大怒,拉着周郁就要去复读,那是周郁第一次违背郁鸿的意愿——她也并不是多喜欢古汉语这个专业,只是因为听说这个学这个专业的人少,她真的装累了。

  最后周郁也没有去复读,郁鸿怒道:“你学这个专业干什么?!以后准备干什么!难道还指望啃我和你爸吗?!”

  “我不用啃你们!”周郁吼了出来,这一嗓子把郁鸿吼蒙了,“我可以养活自己!我一定会有出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我是那一点做的不好,让你觉得我以后会没有出息,会饿死街头!我就是不想学你给我选的专业,我就是要去学我自己喜欢的!”

  “好!学!”郁鸿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周舟缩在阳台上抽烟,并没有要劝和的意思,“周郁我还告诉你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我绝不后悔。

  一个正常人的一生是什么样的?

  ——18岁上大学,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积极参加社团活动、参选学生会,临近学期末才意识到自己蹉跎了一个学期,极有可能会挂科,心情紧张,挑灯复习;经过了一年的沉淀,此后四年便习惯了快乐玩耍N个月,集中预习一星期的生活;到了大四,保研的保研,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在单位熬个两三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成功迈入了婚姻的殿堂,然后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尽管和十七八岁梦想过的快意恩仇半点不沾,但也是一种生活的一种。多数人都是苦哈哈的工薪阶层,梦想最后大多都变成了白日梦,还是在白天想不起来的白日梦。

  周郁从始至终都是成为一个“正常人”,但她却发现,成为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正常人本就是白日梦本身——她对社团活动没有热情,除了学习之外身无长物,这唯一的长物在上华大学这个高考状元扎堆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很长的存在。

  周郁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最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她依靠药物控制抑郁的情绪,但抗抑郁药治不了她忽然高涨的躁狂心境。

  每次躁狂之后,涌上来的抑郁是单一抑郁的指数倍,看到窗户满脑子都是跳下去。

  第一次自杀是在宿舍里,当时是五一假期。舍友都回家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缩在宿舍的卫生间里,任由冰凉彻骨的水泡着流血的手腕。她想到了那个自杀的学姐,她死后,会不会也被扣上“矫情”、“不懂事”、“自私”的帽子?

  大概率会的。

  虽然很荒唐,但那一刻心底升起了一股叛逆——想给我扣这顶帽子门都没有。

  生命是父母给的,但它是完完整整属于我的!她所承受的煎熬、挣扎那些人没法感同身受半分,她凭什么要在死后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所有的挣扎,凭什么最后只落得一句“矫情”?

  周郁强撑着站了起来,关上水龙头,独自去了医院。急诊科的医生看到她泡的起边的伤口,没有多问,帮她处理完后,才说话:“你这个年纪的小孩遇见些事儿想不开很正常,等你入社会了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你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谁还不是迷迷糊糊又时而清醒的在这世上活着呢,”医生叹了口气,“遇事别钻牛角尖,说句俗语,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不对?”

  医生的开解是医者的仁心,但那个时候,周郁根本听不进去,这次的急诊科一日游,让她无比清醒的认知到,她一点也不想死,她想活着,甚至是好好的活着。

  自伤和自杀行为是病理心境,并不是她想的。

  研究生毕业后,她的病情根本没法从事研究,只能转行。本科时实习过的《SHINE》对她伸出了橄榄枝,办理入职前,人事部的人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类似抑郁症这种病吧,咱们公司处于上升阶段,工作压力会很大,也不是歧视啊,就是,唉,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明白,明白。”周郁讪笑着点了点头。对方把表格递给她,轻松道:“我也就是走个过场,你看着也不像那种人。”

  周郁填表格的手一顿,轻笑了声,喃喃说:“对啊,我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怎么能工作呢。

  ——

  秋分之后,昼短夜长,黑夜来的格外早。

  城市明亮的灯光取代了阳光,继续照亮着前行的路。向笙和周郁一前一后地走着,乳白色的灯光和彩色的霓虹把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她们像是在相互依偎着走着。

  周郁望着向笙的背影,心中有一万字想问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汇总为一个问题:“你都知道了,难道还不嫌弃我吗?”

  “向笙。”

  向笙停住,回眸望着她,那一刻,周郁的问题讲不出了。

  向笙的眼睛干净的装不下任何不幸和苦难,永远灵动,永远温柔,永远坚定。

  这些永远,只是她的。

  她笑了笑,声量提高了一个度:“向笙!”

  这忽然的一嗓子引得路人侧目,但她们都没有在乎,向笙望着她的眼神依然鉴定温柔。

  周郁望着她,笑容粲然:“向笙!”

  “周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暴露了,虽然这话很臭屁,但确实是我救了你,你还没报恩呢,别想跑,”向笙把她拥进了怀里,轻声喃喃说,“周郁,你是我唯一的治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