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赵笠展了展手, 宦官吆喝了声,尖细的尾音拖得极长:退朝——

  九卿领着百官一退离大殿,昭王就急匆匆带着群太监赶去调整金殿至后花园长廊两侧的布置。

  本是一声令下就能办完的事, 可赵笠今日不知抽了什么疯, 竟然纡尊降贵, 选择亲力亲为。

  老太监哪敢怠慢, 寸步不离地贴着昭王,婢膝奴颜, 应下,转头对着小太监却是黑脸威胁。

  长廊两侧, 庭院内姹紫嫣红, 开满了各色娇妍的花朵, 分明已至深秋时分, 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引得百花争奇斗艳。

  姿容上乘的妃子挽着赵笠的胳膊,半个人偎进他怀里。

  以往的她断然不敢这样的,也少有这种亲密机会,只是昭王今日心情意外的好, 便也没推开她。

  螣蛇伴着霞雾, 玄色的朝服尚未褪下。

  天子阴鸷的凤眸里光明明灭灭, 他样貌本就不俗,此刻嘴角上翘, 眼尾舒展,竟比院里栽种的俗花都多上了几分艳色。

  是啊, 深秋了,花怎会开呢?

  因为这是昭王特意命数十名手艺精巧,心思缜密的绣娘在枯瘦的枝桠上绣出的。

  工作量庞大, 三日的时间根本难以完成,可天子的怒气哪里是一群贱命能承受住的。

  被强行掳入深宫中的绣娘们不分昼夜地绣花,芊芊十指上出了水泡,挑破水泡流出鲜血,染在花上,自然而然显出娇艳颜色了。

  可这毕竟是死物,瞧着叫人瘆得慌。

  迎面拂来的风中夹带着捉摸不定的血腥气,猩重深刻,身旁美人被玩弄得酥软的身子猛地一僵。

  赵笠探入她怀中的手一顿,又狠命一拧,震怒道:“自己滚下去领罚!别败坏孤今日的好兴致!”

  美人娇媚艳红的脸色急转直下,慌忙拢住薄如蝉翼的轻纱,连滚带爬的出了六角亭子。

  赵笠摩挲了两下指尖,上面似还残留着如水的温软触感,但一想到妃子畏畏缩缩、恐惧难忍的神态,不由得嫌恶、厌弃地摔了摔广袖。

  这与他印象中之人娴静温柔的姿颜大相径庭。

  他眸底一片阴郁,面上却是笑着道:“到底是个赝品!”

  语气不轻不重,可身后的太监身体抖如筛糠,跪在地上俯首帖耳,只差将脑袋埋进胸口装成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赵笠伸出手指极其随意的一指,以睥睨山河的姿态指挥道:“将这株放到柱边。桃花就放在殿前……”

  阿萱最喜见桃花了,见到了一定会绽开极开心极开心的笑。

  便也不会责怪我做了这么多错事,怨怼我弑父杀兄。一切,都是我逼不得已,我会同她好好解释。

  他低下头喃喃,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仿若坠入寒潭,疼痛地捂住胸口,惹得一张俊脸上全是褶子,眉间挤出核桃印儿。

  凤眸睁大,里面充斥着混沌邪恶的色泽,忽地对周围人大吼:“滚!都给我滚!”

  小太监们也不管行礼不行礼的了,心里只恨着自己为什么没长两双脚,那样还能跑得再快上一些,最好在昭王骂完时就当场消失了。

  ……

  急促刺耳的笛音断续响起,伴着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当年我命你食下情蛊,就是希望见你不再受情爱捆缚。”

  “可你如今呢,你竟还对她念念不忘?我的好徒儿,为师从前教你的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闻言,不可一世的赵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密布冷汗,他咬紧牙,道:“师父说的,我从未忘。”

  “然我想再见她最后一眼,阿萱若是能对我笑一笑……这最后一眼,便是最美的留念。”

  “可她若是对我出言不逊,依旧执着要和三王子站一边。那么我得不到的美好,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会选择亲手毁掉。”赵笠额头死死叩在粗糙的地面,双眸紧闭,嘴角挂着一道殷红的血,他似有隐忍,可更多的还是狠厉。

  “你既有决定,我也不欲多言。你的手段我贯来是放心的,但袖竹,绝非蠢人,你必须谨慎对待。”

  黑袍人蹲下身,宽大厚重的帽兜之下是一张骷髅面庞,他贴着赵笠的侧脸,道。

  声音极轻,却蛮横无理地蛰入了赵笠的神经,反反复复刺痛着他,搅得他后背上汗毛倒竖。

  彻骨涌来的寒意令浸淫酒色多年的赵笠陡然生出几分清醒。其实当初能够逼宫成功,更多是因为倚仗着师父的力量。

  不然,凭他那三脚猫功夫和三千名平平无奇的属下,能不能闯入守卫森严的内宫都是个不确定的问题。

  后来师父说能帮他复活六妹,他想也不想答应下各种奇怪的条件。

  底下大臣一有什么奇珍异宝呈上来,他就殷勤备至地拿去献给师父他老人家,师父说让他吃什么能有助于他的体魄,他也浑不在意地吃下了。

  到如今,身为九五至尊,他乃是人世间地位最高崇的人,却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躯体,被一老头儿放在手心随意揉搓捏圆。

  “你可不要忘了,到底是谁扶持你坐稳的王位,能令你得以再见赵芷萱。”黑袍人似乎能洞悉他内心的想法,拍拍他的脸蛋,阴恻恻道。

  “徒弟从未忘!”赵笠语气平静,唯有掌心深陷的指痕出卖了他心底的滔天恨意。

  “你要我取万千生魄祭天,我取了;你要我杀千名幼童招魂,我也杀了。”

  “徒弟的心,师父难道不懂么!”

  黑袍人知道逼赵笠太过也不好,便道:“想你还有此番忠诚心思,师父就再帮你最后一回。你是否想让赵芷萱永远的成为你的人?”

  赵笠闻言猛地抬头,一瞬不瞬直视着眼前那张窟窿面庞,眼瞳中的迫切渴望都快满溢出来,淌在地上了。

  黑袍人忽然掏出一颗湛银的丸子,对着赵笠说道:“吃下这粒丹药,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

  三日的行程,许知纤把欠了应笑语十一年的礼物悉数补上。

  不止带她踏尽山河,看遍山野间的灼灼桃花,也历经红尘,尝遍了人世间最甜软的吃食。

  抬头观星月,敛首捞清河。

  “可满足了?”

  许知纤问靠在她一侧肩头上,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右手紧抱着她的胳膊,正仰首望着无边辽阔星空的应笑语。

  “唔。”应笑语转了话头,“知纤知纤,天上哪颗是牵牛星,哪颗是织女星呢?”

  咬下一颗饱满莹润的糖葫芦,嘴里使劲嚼动着,继续喋喋不休地念叨,“为何今日这串糖葫芦不比昨日的甜呢?反而酸上许多。”

  “因为在同喜欢的人分享时,食物的滋味便会变得很不一样,”站在二人身后的袖竹轻声道,温柔的目光片刻不离,凝聚在许知纤绰约伶仃的背影上,“应笑语,你既不了解她,又何必勉强她。”

  “勉强她什么了?勉强她喜欢我?你哪里瞧得出她展露了一丝一毫的喜欢?”

  应笑语觉得口里的糖葫芦酸到发涩,童年的记忆太远了,以致糖葫芦再也不是印象中的酸甜味道。

  可能,真的长大了吧。

  人终究是会长大的,或早或晚。

  无论是趾高气昂还是卑躬屈膝,都会变得成熟。

  零嘴吃得若是不开心那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思及此,应笑语嘴角下撇,索性将那串央求许知纤良久才买下的糖葫芦从纸鹤上随意地扔了下去。

  许知纤盯着应欢声飘动的月白色长袍下摆发呆。

  清高孤傲的背影仿佛如天上皎洁澄澈的圆月融为一体,令人望而生畏,不忍生出亵渎之意。

  可许知纤心里头,阴暗的情绪在一日日的浇灌之下,已长成了参天乔木。

  真想抱住那道秀隽卓然的身影,绞在怀里,融入骨血,一生一世难再分别。

  她们已错过太久,现却又重新站在了岔道口上。

  ——知纤从来不是敬畏鬼神之人,倒也不会去怪罪苍天为何偏爱戏弄她们。

  只觉得欢声越像纤尘不染的神明,便越想肆意涂抹,任艳丽颜色沾染欢声的全身。

  以热烈情绪,以檐前芳菲。

  以不甘,以偏执。

  以她装满了糖罐子的,快要溢出来的廉价喜欢。

  袖竹幽幽道:“你竟还看不出来?你看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谁,有你一丁点儿位置?”

  应笑语握紧弯刀,冷声道:“袖竹你何必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和欢声,并无差别。”

  袖竹清亮的眼眸里黑气缭绕着,酿出一汪嘲讽、嫉妒情绪,“本就脆弱不堪!何来挑拨一说!”

  “你入魔了,守住心神。”应笑语不愿再和他掰扯了,淡声道。

  可为何那握着刀柄的手却越收越紧了呢,话语到底还是刺入了心底的。

  明明人就在身边,可一颗心却不属于她。

  “知纤……”

  许知纤微微偏头,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从来只有这一个反应,在许知纤眼里,应笑语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吧。

  永远喜欢惹麻烦,永远都……学不会知足。

  应笑语的字典上从来没有“知足常乐”四字。

  她眼底飘过一丝清狂,两指钳住许知纤的下巴,用一股蛮横的力道掰过她的面庞。

  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拇指摩挲着许知纤的唇,轻轻压着对方的下唇,使里面雪白的半截牙齿露出。

  之后将同样馥郁柔软的唇压上去,应笑语的唇舌顺着许知纤微愣从而半启的唇缝间滑了进去。

  两具身躯贴得极近,甚至互相都能清晰感知到对方因窒气胸前起伏的弧度。

  本该浅尝辄止,可应笑语却觉得自己像是饮鸩止渴。

  贪念不止,欲念难消。

  这个吻其实很甜,远远胜过她在世上尝到的所有甜食。

  可心里头的苦涩,却是无边无涯地疯涨着。

  许知纤,知纤,阿萱,每一个都是你,却每一个都未曾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