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顿时侧头去看阿棕。
要管吗？
卫昭在心中问自己。若是以前, 她必然是不爱管这样的闲事的。在她所生活的地方，是没有个人的隐私这样的东西。特别是主子，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有人在你面前晃悠。而只要有人, 那便会有无数的烦恼和事端。如卫昭这样的人, 要是管闲事, 那也不必去干其他事了。
卫昭垂着眼, 她的手动了动。
这时候, 阿棕上前了一步。
卫昭看见她把长剑杵在地上，双手按住剑柄，眼睛对着宋思思，但手却捏得很紧。卫昭刚刚抬起的手, 就此放下了。
“我已有自由人的身份, 我也不会跟你走。”阿棕说道。
“……自由人……”宋思思垂下眼，低声道, “可没有人来通知过我这个主人。”
卫昭扬了扬眉，正要说话, 却听见阿棕有条不紊的道：“有官府盖印, 你若是不满, 也大可以告知官府。”
是了，阿棕知道自己的身份, 也笃定就算报官, 只要自己在，就没有人敢说什么。这个孩子，倒是学得聪明了许多呀。卫昭露出一点点笑来，她所欣赏的人，愿意用她的势, 卫昭是愉悦的。只是可惜某些家伙，却偏偏学不会这点，很让人不开心。
宋思思虽然身体不佳，武功不行，却长了满身的心眼子。听闻阿棕这么说，就知道她有所依仗，于是一双美目就转到了卫昭的身上。卫昭微微扬眉，笑而不语。反正她没有证据，卫昭才不会承认呢。
宋思思也知晓这点，更何况此时事态复杂，宋思思若是无事，也不会选择招惹卫昭。几乎是下一刻，她就垂下了眼来，低声叹息道：“如此，看来我是管不了你了。”
阿棕绷紧了下颚不语。
而宋思思一双美目看向阿棕，目光中带着一点遗憾和可惜。
“阿棕。”她的声音越发的清软，“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从小到大，我自认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阿棕神色微动，宋思思看管她，驯养她，教化她，束缚她，可同样如她所说，她如同养着一个可心的宠物，也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在某些时候，她就如同每一个宽容的主人那般，宠溺着宠物偶尔的龇牙咧嘴，哪怕会伤了自己。阿棕不喜欢被那样对待，但……她也觉得，不能怪在宋思思身上。
若她和其他奴隶比起来，那么她就是幸福，而且引人羡慕的。
她曾听其他奴隶嫉恨的声音，盼望着自己能取而代之。
可她也曾听闻其他的自由人不屑的声音，知晓自己“宠物”的身份。
认清自己是一个宠物，本就是需要勇气的事情。
如果放任往下滑落，她当然也可以维持无知的幸福。但她偏偏不行，她总是不甘愿，她是个人啊，她跟所有人一样，说着一样的话，也能干得比所有人都要好，可为什么，她非要一出生，就比别人低呢？在其他人堂堂正正的站着的时候，她为什么就要跪下，甚至趴下呢？
“你没有对不住我。”阿棕说道，“可我也没有对不住你。”
卫昭的眼睛转向了阿棕。这句话有点意思的，有那么一点儿……她的奴隶的味道。
宋思思也是一愣，在面对上位者的责备的时候，身为下位者，总是会下意识的想要反省自己是否冒犯。宋思思打小就知道这个道理了，每一次这么说话的时候，阿棕总是会变得不安，会下意识的反省，会认错，会道歉，会进入她设下的陷阱里，被她牵着走。
而这一次……
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宋思思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慌乱，她下意识的拽住了自己的心口。她看着阿棕，阿棕也正看着她，没有往前。这样的目光，就如同此前那一次，她从自己面前离开一样。
不，或许是不一样的，因为上一次，她怕自己受到伤害，还为自己杀死了一个贼寇，甚至不敢去看自己。而这一次，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就好像在看一个随时准备救助的陌生人。
“你……”这样的想法让宋思思心中一沉，她看着阿棕，声音放得更低柔了，“阿棕，你是自由人了，与我们松鹤门没了联系。这可以。那你自松鹤门中学成武功，也应该还回来了吧？”
阿棕一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宋思思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浅笑，但随即她勾起的唇角往下一沉，因为阿棕抬起眼看她，她的眼中有宋思思熟悉的执拗。
“可以……”阿棕脚尖一挑，剑落在她的手中。宋思思惊讶的看着她，阿棕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如释重负之感来，她飒然一笑，笑容清亮。
这是宋思思从未见过的笑容。她自幼年期就遇到阿棕，对方陪在她的身边，总是温顺柔和，宋思思幼年十分调皮，家人又宠。她不能学武，见门中的师兄师姐们都能学武，因此脾气难免偏执，家人有愧，对她全然的宠溺，因此宋思思年幼之时，将孩子那种刻入骨子里的不知轻重的恶毒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身边待过很多人，都是她的父亲挑来送她的。玩闹得太过分也没关系，死了人，也没有关系，她打小就知道，跟在她身边，随意她欺凌的那些“东西”，是跟自己不一样的，可以随时抛弃丢下的。
所以当那些玩意儿对她的欺辱投来怨恨的表情时，宋思思便觉得厌恶，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呢？你们不过是我的玩具罢了。
只有阿棕不一样。
对方似乎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真和纯善。面对宋思思的刁难，对方虽然不解，虽然难受委屈，却很少有怨恨。就算知道自己天赋异禀，学武一日千里，依然被宋思思禁锢在自己身边时，阿棕也依然是沉默的守在她的身边。她是宋思思最满意的玩具，最喜爱的宠物。宋思思喜欢看到阿棕那双冰蓝眼中的纯澈，没有一点的被折磨过的阴郁、失落和怨毒，哪怕是现在。
是的。
哪怕是现在，对方看向自己时，依然是带着一份纯粹。
宋思思的心脏猛地就绞痛起来。她的嘴唇发白，注视着阿棕，想要叫停。可是，为什么要叫停？对方是她的奴隶，她想要离开，那就要受到惩罚，惩罚到她一生也不会忘记自己。
没有了奴隶的身份，也没有了健康的身体，没了她引以为荣的武艺，她还能去哪里呢？又能以什么为营生呢？靠着林姐姐吗？那样的女人，若是没有利益，她是绝不会管其他人死活的。
她就只能留在自己的身边，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
思及此，宋思思的脸色浮上一层病态的红，她舔了舔发白的唇，热切的盯住阿棕。
“慢着。”卫昭却开了口。她无视宋思思看向自己的那愤怒的目光，只是掉头看向了阿棕，“你是一个好孩子。只是，你已经答应了保护我，若没了武艺，那你要拿什么保护我？你的命么？”
说到此处，卫昭绽开一朵笑：“我可不缺少为我挡刀的无用之人。”
阿棕确实是一个纯良之人，她一愣，拔出一截的寒光都跟着失了颜色。她眨了眨眼睛，额上冒出冷汗来，下意识的道歉：“对，对不住，我，我没有想到。”
“不着急，你可以，好好的想一想。”卫昭朝阿棕点点头。
阿棕看看宋思思，低声道：“我答应她在先，小姐的恩情，我恐怕得此间事了后才能偿还了。”
宋思思恨恨的看着阿棕，上前一步：“你撒谎！你就是不想废掉你的武功！”
阿棕看着宋思思，露出了一点宋思思熟悉的委屈：“我没有的。”
这种委屈把宋思思拉回了过去，她恍惚还觉得自己还在阿棕陪在自己的身边的时候，她忍不住道：“你跪下！”
这一次，阿棕没有回应她的话。她拧起了眉头，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宋思思，说道：“我已经是个自由人了，宋娘子。”
宋娘子……
宋思思愣在原地。
“行了，你们的私事，在这里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卫昭道，她挥了挥手，“送客吧。”
宋思思没有武功，再如何不满，被牛高马大的侍从一夹，也就跟个小猫似的被拎了出去。
卫昭看也没看一眼，转身就走，阿棕跟在她的身边，面色看着有点沉，但精神却是昂扬的。
卫昭扫了阿棕一眼，打了个哈欠，她以为阿棕会对她的小姐有些怨恨的，却没想到对方当真是个面团一般的性子，被逼到这份上，也只是这么说一句。卫昭有些失望，便觉出几分无聊。这样的生活，当真是像极了在神都时的日子。每一日都很惊险，每一日也都那样无聊。
所有的人都仿佛被关在皿里的蟋蟀，被一个草棍挑逗着，费尽心力的斗来斗去。
真的是，太无聊了。
卫昭想，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奴隶有意思。她跟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所求的，自然也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的人，自然有权力要求一点不一样的事物。
只不过，心这种东西，就连卫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是很喜欢这一章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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