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组里新来了一个同事, 只有十九岁，是大学生过来做志愿者，莫尘宵没在意, 这几年在校生来做志愿者的很多, 大多数没过几天就会发现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活动跟他们想象中并不一样, 很快就走了, 不过没想到这个坚持了下来, 并且被派到了她的手下, 一起外出那天莫尘宵第一次正眼瞧她, 看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黑色长发扎成马尾, 皮肤白的发红，眼睛圆溜溜的, 像是小型哺乳动物。
恍惚之中她想起很久远的一个人来, 也是怯生生的一双眼睛，钢琴比赛的青少年组, 对方得了冠军，一边领奖一边却哭，边上的大人问她在哭什么，她不说话，眼泪珠子像是珍珠一样一串一串落下来。
这是她的记忆中第一次遇见晋蕴如，第二次的时候却没有认出来，可能是情形有点不对, 毕竟当时对方站在自己的对手面前，说出有关于自己的“豪言壮语”。
——“就算全世界的人死了，我也不会喜欢莫尘宵。”
是这句吧？
时间有些久远了，莫尘宵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会不会记错了什么细节, 但是再回想一下，觉得确实是这句话没错，她甚至还能回想起当时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应该还隐约有点恼怒，毕竟她都不认识这人，却上了一个好像并不是好的方面的名单，她当时没有正面瞧见晋蕴如的脸，只从侧面粗略瞟了一眼，看见一个肉脸颊的小孩——是的，当时给自己的印象就还是个小女孩。
也不知道怎么的，后面就上心了。
不，当时是不知道怎么了，其实现在的话，还是知道是怎么了的，无非是觉得她挺特别，好像和周围的人不一样罢了，但是要具体说是哪里有些特别，也说不上来，后来闲的时候想起这件事，觉得也并不一定是特别，只是机缘巧合接触上了，而对方是个善于沟通的人。
她就并不属于善于沟通的人，想想高中那会儿，大家估计都谈不上会沟通，多多少少都有点自以为是的毛病，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但那个时候模样已经大致长成的成年人的模样，便觉得自己应当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所做的决定所产生的想法已经是成熟的是正确的是不会后悔的，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个萌芽的阶段，一些贯彻一生的想法，只是在那时初具雏形。
撇开这些不谈，她现在也不算是个善于沟通的人。
如今她二十九岁，面对比她小十岁的学生，照样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一下午都很沉默，做完事已经是傍晚，回去的时候对方先开口，说：“前辈，是不是不喜欢我？”
莫尘宵斜眼看她，她如今一眼就能看出说这话的对方心里绝不是这个想法，就算她一脸怯生生的表情，但莫尘宵还是说：“没有，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对方又说：“那你会讨厌话多的人么，其实朋友都说我是个话痨。”
莫尘宵沉默片刻，道：“嗯，讨厌。”
对方：“……”
对方措不及防的表情娱乐了莫尘宵，莫尘宵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方垮着脸：“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记住么，我叫莉莉。”
莫尘宵皱起眉头，用疑惑的目光瞧着对方，对方的神情从假装的羞涩变成了真实的紧张，半晌声音都颤抖起来：“怎、怎么了？”
莫尘宵道：“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叫莉莉。”
算朋友么？莫尘宵如今想起莉莉，会对自己对对方来说到底算什么产生迟疑，因为就算后来委托对方保护了自己好一年，对于对方的事情，她仍然一无所知。
但是对方是个易容高手，于是莫尘宵在听到对方名字的第一时间，难免开始怀疑对方会不会就是莉莉。
不过显然不是。
莉莉是个爽快的人，她说了离开，那一定是离开了，更何况离开之前她也说了：“大小姐，我觉得你的生活很没意思，我准备去别的地方寻求刺激了，合约就终止吧。”
那天起莫尘宵开始思索自己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很没意思，并开始思索，她到底有没有什么觉得有意思的事。
当时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是她在后山林中找到小猫的时候，当时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理论上这可能是碰到梦中情人的反应，但是当时她看见小猫比看见人激动多了，或许是比较晚熟，她当时还完全不知道对人有好感是什么样的感觉，直到高三的那个晚上，她和晋蕴如去后山看小猫，她隐约记得那天晚上的风有点大，气温有些低——实际上和平常的晚上也没什么区别，但是那天她的心态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眼中晋蕴如突然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漂亮女生，她甚至有些不敢看对方，只将目光落在猫的身上。
然后她们产生了一些对话，于是莫尘宵更加觉得对方是特别的。
很多年后莫尘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爱情是突如其来的，晋蕴如说的那些话别人未尝就说不出来，只是那时她已经喜欢对方，所以觉得对方说的话是特别听得进去的，时过境迁之后她仍然记得的那句话是——“向往自由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不知道和这句话关系大不大，总之有一段时间莫尘宵开始追逐自由，这或许是她在大学毕业之后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物极必反，因为以前太守规矩了，所以想要做点不那么普通的事情。
每个人做出选择当然是有原因的，比方说眼前的这个莉莉就也会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会来这里是因为想加学分啊。”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怎么对劲的话，对方立刻补充：“当然主要是因为我喜欢野生动物。”
傍晚的夕阳落在她的头发上眼睛上，她抬起眼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瞳孔在夕阳中像是浓稠的蜜糖，莫尘宵发现两天过去之后对方现在看见自己是真的紧张，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困惑地想：难道自己真的那么不好相处么？
她想自己该说些什么稍微让对方不那么紧张，于是开口：“我来这里工作的原因也不是那么纯粹，我最初……是想感受一下与众不同的生活。”
对方震惊地睁大眼睛。
莫尘宵说完这句，觉得自己也算是做了足够的努力，于是继续做手上的事，莉莉却好像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接下来的两天对方时不时盯着她看，第三天的晚饭时间，对方好像积攒了足够的勇气，终于开口道：“前辈也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么？”
莫尘宵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比如说，不知道为什么要陷入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虽然得到了别人的夸奖，又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构造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表象的自己，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莫尘宵疑心这是准备把自己当成知心大姐姐的节奏，连忙说：“好好做事。”
莉莉：“……”
莫尘宵和莉莉维持着一种半生不熟的状态，就和她与其他同事的状态一样，没过几天她收到谢折光寄来的婚礼请柬，婚期定在四月，看着请柬上熟悉的名字她不自觉地开始陷入到回忆里，表现太明显，莉莉也察觉出来，对方偷偷问她：“前辈，那是婚礼的请柬么？”
莫尘宵“嗯”了一声。
莉莉立刻就神情活络起来，偷偷瞄莫尘宵却不说话，那个神情让莫尘宵感到莫名恼怒，晚上吃完饭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是不是在背后传什么流言？”
莉莉道：“我们没说什么坏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没想到莫前辈也会有这样的往事，很惊讶呀。”
莫尘宵皱起眉头来，她回忆过去，觉得她和晋蕴如的事根本没其他人知道，晋蕴如也肯定不是那种大嘴巴的人，怎么会有人知道呢？她正想追问，听见莉莉又说：“……但是您是因为这件事现在对Alpha更容易产生好感了么？”
莫尘宵：“……”
莫尘宵短暂地闭上眼睛，觉得脑子都有点嗡嗡地响，深吸了一口气才问：“你们到底在交流些什么？”
莉莉小心翼翼道：“不是说，您单身到现在的原因，是因为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装O的A，受了打击么？”
莫尘宵：“……谁说的？”
莉莉：“啊这……谁说的？都这么说啊。”
太过于冲击，荒谬感褪去后，反而平静下来，莫尘宵认真道：“没有的事，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一个卡壳，不确定这里是否该说出谢折光的名字。
这个卡壳真是个致命的卡壳，莉莉立刻露出“我懂的”的表情，叹了口气道：“前辈，有些事如果不承认，反而走不出来的，心理学上不是有种说法么，脱敏，要脱敏。”
莫尘宵将头发捋到脑后，这时候她想起第一次知道谢折光是Alpha的时候，说实话当时的心情有些淡忘了，但是记得那个第一时间产生的想法，她当时想——果然是这样。
事实揭露的时候，莫尘宵发觉自己以前就怀疑过这件事，这或许是来自于一些蛛丝马迹又或者是来源于一些天然的直觉，然后她很后悔，后悔于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重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猜测，如果能够早点意识到，是不是能有更多的机会？
以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后来却想明白了，有些事并不是她少那么点机会，而是早就注定的，特别是感情上的事。
莫尘宵叹了口气，她突然觉得莉莉说的或许有道理，可能正是因为她总是自己想而从不说，所以才让这年少的心动显得历久弥新，她开口道：“不是那个人，我喜欢的是另外一个。”
莉莉没听懂，“啊？”了一声。
莫尘宵的手指在桌面上滑动，先画了一个圈，又画出一条直线，连接到另外一个圈，另外一个圈结束的时候，莉莉似乎领会到什么，恍然大悟道：“你喜欢新娘？！”
莫尘宵怔忡，她想到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外人，那个人的名字也叫做莉莉——当然肯定是个假名。
莫尘宵点点头，莉莉道：“你还喜欢她么？”
莫尘宵迟疑，摇了摇头，莉莉撅起嘴来：“是在骗人啊。”
莫尘宵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莉莉突然泪眼汪汪：“你好长情。”
莫尘宵再次无言以对。
莉莉看起来真的很感动，甚至上来试图抓莫尘宵的手，不过莫尘宵敏捷地躲了过去，莉莉也不尴尬，双手交握道：“前辈，我嘴巴很牢，你的心事都可以对我说的。”
莫尘宵不说话，心里却忍不住想：一般听到这种话，不是更让人不想说心事了么？
于是她干脆从包里拿出耳机戴上开始听音乐，表现出了一副拒绝交流的状态，对方也果然偃旗息鼓，只一脸难过地瘪着嘴看着她，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一直白鼬鼠，莫尘宵叹了口气，卷起手上的文件打了一下对方的脑袋，道：“别闹了，先把你手上的数据处理完吧。”
对方一愣，突然表情空白，听话地乖乖走了。
一个月后对方开学离开，莫尘宵也迎来一个长假，她回家先在自己的住所独自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回到莫宅见到父母和妹妹，妹妹莫语笺已经读小学，仍认识姐姐，见面就扑到莫尘宵怀里，莫尘宵印象中对方还是个只到自己大腿根的小女孩，如今却已经能把头埋在她的腰上，于是就算是她也不禁感慨时光飞逝，显然母亲也这样认为，一顿饭下来，言语间讽刺她工作没有前途又找不到对象，莫尘宵不免厌烦，心想难道人类真的不可改变，就算自己做了那么多事又离家那么多年，母亲仍旧如此，傍晚她就回到自己的家，小花在她开门的时候就来蹭她的脚，白手套则在沙发上睡觉，那么多年过去，记忆中的小猫也变成老猫了。
她在家休息到了第六天，便开始觉得浑身不得劲，想要去做些什么，可是翻找朋友圈，发现竟然找不到当地的朋友，犹豫半天，点开了谢折光的名字，谢折光的头像现在是一张剪影，认识的人能看出这是晋蕴如的侧影，看着这头像莫尘宵开始犹豫，犹豫中突然收到一个陌生来电，她平时是不接这种未接来电的，但是这会儿正在走神，顺手就接了，电话里传来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的声音，带着惊喜的语调说：“您居然接了！”
莫尘宵道：“我不买房不买保险也不装修。”
对面道：“前辈，我是莉莉！”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一章写完结果越来越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感谢在2021-05-28 02:44:42~2021-06-08 15:5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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