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后, 明憬抬眼望去，看见一座方形的湖泊，湖面如镜, 照出蓝天白云绚丽的景观, 湖水涌动着，衬出一种安静祥和。
姬问心站在湖边往下看，眼神很复杂, 半晌才低声开口：“天机阁就藏在这座湖之下。”
这里是东境主城外一座很不起眼的湖泊, 虽然因为生而方形的原因引许多修士前来围观过，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天机阁藏在这座湖下, 难怪人界界主府、圣地和地下鬼市怎么找都找不到。
明憬看向后面默然不语的折喻, 眼神一阵变化，最后还是低着头说道：“折宗主受了伤，不宜碰到水, 还是——”
“我要去天机阁。”折喻捏着邀月剑的骨节白了几分，直接将明憬的话打断，看上去的眼神严肃郑重：“碰些水而已, 死不掉的。”
明憬沉默，没有再说话，将目光移开, 失神般看着姬问心凝气掀开湖面，手指翻飞间多出一条通往湖底的道路。
“小心些，应该是无碍的。”姬问心对折喻说着, 看明憬一眼，抬步走进湖底。
湖水寒凉不带一丝温度, 日光照进来后折射出许多光影, 大树摇曳, 明憬看折喻一眼，静静站着没有动。
折喻看明憬的眼神于是多出几分欣喜，将明憬那件黑袍拉紧些，一手执剑一手握拳，碰到湖水的瞬间皱眉，低哼一声后跟上姬问心的脚步。
明憬刚要伸出的手僵住，似是想到些什么，低叹一声，进入湖底后收敛心神不再多想，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外界事物上，只是偶尔还是会抬眼看一眼前面的背影。
天机阁藏在湖底最深处，初看只是一个很小的黑点。
也不知姬问心做了些什么，明憬只觉眼前一变，一阵恍惚，周围景观如天翻地覆。
视线所见是一座座错落有致的院落，楼阁亭台、应有尽有。
而她所立之地，竟似是在云端，原来是一座云雾里隐着的云台。
湖底还会有云雾，天机阁的手段果然玄妙不可言。
明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显而易见都是好奇和诧异。
忽然听到一声低嘶，是折喻被湖水冻得直发抖，正艰难地运起灵气，墨发湿漉漉，垂着眉眼的模样含着一股清冷。
明憬只看一眼就移开目光，对着姬问心问道：“姬阁主，计望旌在哪里，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姬问心轻轻点头，对明憬道：“明憬，折宗主，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会将他带过来的。”
明憬挑眉，看看后面衣衫到现在还湿漉漉的折喻，再感受着云台外似冰雪堆成的寒凉天地，以沉默回答着。
姬问心于是对明憬点点头，凝出一道白光融在空气里，脚尖一点，很快消失在空气里，云台上须臾只剩明憬和折喻。
滴答滴答的水声断断续续，明憬将云台四周的景观看了许多次，再回眸时见折喻那身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
她走到折喻身边，刚要说话，就见女子身体一歪，失力般倒了下来。
明憬一惊，伸手将人接住，将黑袍拿开，果然见到女子心口处的血渗着水正向下滴落，一张脸都是惨白的。
折月一剑，邀月剑自带的剑气虽然不会伤到剑主，但到底是古剑，锋利的程度难以承受。
“小憬。”折喻闭着眼睛似乎意识都开始昏沉，但还是扯住明憬的袖子，伸手去摸明憬的脸，像很久以前一样，断断续续说出心底最想说的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或许是因为刚碰过湖水的原因，这只手很凉，些许颤抖，带来的触感似冰块，寒凉里透着刺骨。
明憬垂眸，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手拿掉，从腰间山河袋里摸出几颗丹药，捏碎后洒在染血的伤口上，然后将黑衣覆上去，将人放在地上，独自望向远处，只留给折喻一个背影。
她想起了慕容炽，想起许多年前崖底洞府，灼热的红莲业火将很多东西都烧掉。
暗无天日里的洞府里盛放出最绚烂的烟花，只一瞬间，就足以撼动她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心。
回眸所见的红衣女人笑得惊艳温暖。
从那个时候开始，明憬再不需要折喻的一声对不起。
水声滴答、云雾缭绕，明憬站了很久很久，才见白衣都染尽血迹的姬问心很突兀地从虚空里现出踪影，反手将什么东西丢到云台上，沉沉喘着气，看起来似乎很不好。
明憬皱眉，心里情绪汹涌，似是有些难过，没去看那道被姬问心丢出来的身影，而是认真看着姬问心：“姬阁主，你还好吗？”
姬问心显然没想到明憬会这样问，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回身看着明憬，忽然笑了起来，眸底似乎是一种名为希望和明悟的意味。
窥视天机后，她一直在想，天选之人难道只是所有修士中天赋最好的么？
见过慕容炽，姬问心恍然有所悟，直到现在迎上明憬眼神里的关心，她才终于彻底明白。
当年事和天机阁无关，但她曾叫明憬不要往小石村去，明憬没有听，所以会堕崖。
只是见到她后，明憬只问慕容炽的事、问归吾、问预言，从来没有问过小石村。
“你知道天机反噬吗？”姬问心低喃一声，对明憬说：“这是一种和天谴很相似的东西，只是前者是被迫承担，后者是主动选择。”
她说完后见明憬皱眉不解，并没有再解释，而是看向云台上那道身影：“先看看天机阁的副阁主计望旌吧。”
远处的折喻盘膝坐着，以剑撑地，看明憬一眼，一并将目光投向云台上的人影。
披头散发、面容上有血流淌，但还是大概看得出原来的面貌。
五官是英俊端正的，只是如今却尽显老气，第八境的修为似乎只是摆设，周身都弥漫着一股死气。
明憬不禁皱眉，第八境的修士动辄可以活几千年，怎么会老成这般模样？
修士里除极少数外，大多数都是喜欢青春永驻的，所以一般都是青年或少年的模样。
姬问心这股气质，一看就知道活了不知多久，但她还是年轻女子的外貌。
山海门的门主和辛如风站在一起，说是师兄弟也有人信。
怎么这天机阁副阁主——
明憬正不解，就见那人影抬眼看着姬问心，忽然挪着身体凑上去，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抱住姬问心的小腿，声音里都是哀求：“师姐，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
“师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师姐。师姐，先前那次我没想要你死的，不然你也不能逃出去。”
是的，许多年前的计望旌如果真要杀她，她的确很难逃掉。
所以姬问心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家师弟并不想要她的命，也不想要天机阁阁主这个位置。
姬问心低眼看下去，眸底神色一瞬间复杂到言语很难描绘出来。
记忆里的师弟年轻清俊，施展天机阁术法时透着一股行云流水的从容，不是眼前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老头模样。
第八境的修为，到底是因何才变成这副模样呢？
姬问心是知道答案的，因为反噬，测算天机，就算是对的都要受到反噬，何况是错呢？
那样一道错误的预言，葬送掉那么多妖的人生，怎么可能会毫发无损？
只是跟慕容炽相对比，这反噬来得实在太慢，也太不值一提。
“我一直想知道，你不要我的命，也不要天机阁阁主的位置，你到底想要什么？”姬问心缓缓蹲身，低低声问出声。
名为计望旌的人影动作一滞，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蓦然抬眸对上明憬的目光，长笑出声，笑够后看向姬问心，一字一顿：“永生。”
“师姐。”他轻轻喊着姬问心，迎着上方人一瞬收缩的眼神，再度重复一遍：“我想要永生。”
天机阁人算测天机，从修天机阁功法开始就注定会受反噬，这是天机阁人一开始修行就知道的事情。
所以就算修炼到第九境，天机阁人其实活得也没有第九境修士那样久远。
天地有取舍，不可能什么都能得到，所以要有所得，必先要舍弃。
“但你应该知道的，世界上从来没有永生。就算真有永生，也注定不会属于天机阁人。你选择踏上这样的道，就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计望旌看着姬问心，缓缓说：“师姐，但我后悔了。”
天机阁修的道是最独一无二的道，窥视天机、算测未来、断人天命。
这样的道，计望旌无法拒绝，所以他幼时的选择是要拜入天机阁。
那时的选择是真心的，后来的后悔也是真的。谁也没有说过，选择以后不可以不后悔。
所以计望旌在修到道的尽头开始后悔，知天机的修士对他人说天命不可违，然后自己不想死亡、不想认命，所以要求永生。
明憬的理智一下有些失控，周身修罗气汹涌，尽皆缠绕着肃然杀意。
“所以，在你受反噬痛苦不堪的时候，在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避开死亡时，有一道声音告诉你，他可以给你你所想要的永生。
只要你说慕容炽是祸世之源，只要你拿到黑羽令和玄黄令，是不是？”
“是。”计望旌低着头应声。
他不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你知道那声音是谁、来自哪里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相信？”姬问心的声音很冷。
计望旌眼神一滞，回姬问心道：“我知道。”
“你知道？”姬问心的眼神瞬间变了：“你知道那道声音来自妖鬼之主？你既然知道那是妖鬼，知道妖鬼手段卑劣，你还照着做？”
“妖鬼又怎么样？妖鬼之主归吾的存在，不正好证明永生是真的吗？”
计望旌灰败的眼神里生出几分希望：“他可以永生，我自然也可以。”
“那你永生了吗？归吾不死，但你现在不是离死不远吗？甚至都不用我们出手。”姬问心低叹着。
“黑羽令和玄黄令对你有什么用？”
明憬眸色沉沉，向前踏出一步，低声追问：“是你要黑羽令和玄黄令，还是归吾想要？如果是归吾，他要这些令牌做什么？”
计望旌瞧明憬一眼，没有回答，低着头任由长发披散一地，整个人卑微到不堪说。
明憬冷笑一声，修罗气缠出一枚印章，直接打入计望旌体内。
意随心动，将计望旌的经脉搅乱，折磨得他忍不住痛呼出声、连连求饶，“我都说，明首席不要再继续了。”
明憬冷眼看着，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低低问出声：“副阁主、计望旌，你很痛吗？”
计望旌不住点头，显然是痛到极致，整个人都开始打滚，天机阁的衣袍沾染尘土泥泞，毫无第八境修士的尊严。
明憬看着看着，忽然笑出声音，眼眸一厉，声音冷到几乎能杀人：“那你知不知道，比这样还要沉重的痛苦，有一个人承受了上千年。”
折喻坐在远处看着明憬。
黑衣的女子眼底都是戾气，凝指控制修罗印的动作干净利落，与从前刚拿剑杀妖兽时会颤抖的小明憬简直判若两人。
似乎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到再追不回来，于是只能放任记忆一点点模糊，直到只剩恍惚。
明憬那样做，是在为慕容炽出气、抱不平，她在心疼慕容炽，心疼她喜欢的姑娘。
折喻想着想着，忽然很想喝酒，醉了也无妨，可惜她现在太清醒。
很久后，计望旌痛到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明憬才慢慢收手，声音淡淡：“说吧，想清楚再说出口。”
“归吾跟我说，只要拿到黑羽令和玄黄令，再找到剩下的六枚令牌，拿到八枚镇压令，将它们都毁掉，永生路就在眼前。”
“妖鬼要你毁掉镇压令，你也敢相信？”姬问心不禁嗤笑。
“我自然是不信的。”计望旌解释着：“但我那时快死了，他不出手，我活不下来。”
所以，就算明知那是妖鬼的计谋，计望旌也只能照做，因为他不想死。
所以，归吾的目的是杀掉慕容炽和明憬，毁掉镇压令……
明憬心里的情绪翻涌着，手攥紧，一脚将计望旌踢出去，对姬问心道：“姬阁主，我要带他回地下鬼市，让慕容炽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姬问心点点头，看角落里的折喻一眼，咬住唇手一挥，四周景物再变幻，她们回到湖边上。
“明憬，其实在小石村时，我本来应该跟在你身边的。”姬问心面上表情都是深沉：“但天机阁功法反噬，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明憬垂眸，声音轻轻：“都过去了。”
她继续说：“姬阁主，不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如果不想待在天机阁，不知愿不愿意去地下鬼市？
姬问心没让明憬把话说完，望向天空，声音里含着一股平静：“我没有以后了。”
“计望旌会受天机反噬，我当然也会，只是比他好一些，所以一直撑到现在。”
姬问心如是说，眸光望过折喻，最后停留在明憬身上：“明憬，你要保重。”
她说完这句话，身体向后一倒，将湖面砸出一个漩涡。
白衣的女子立在漩涡中心，身上白光亮起，双手翻转，声音透过虚空传到明憬和折喻耳畔：“世上再无姬问心，也再无天机阁。”
话音落下，湖边蓦然多出十几道身穿白衣的天机阁人，身上白光像被抽离开一样，皆飘向漩涡里的姬问心。
湖面起波澜，水流直上三千里，将一整座城的修士都惊动。
“她在以自己的生命担下其他天机阁人因功法而生的反噬，同时也拿走他们的功法神通，从此这些人就只是修士，而不是天机阁人。”
折喻以剑撑地，看着明憬的侧脸，低声解释着。
天机阁阁主有立一阁的能力，也有废一阁的资格。
姬问心此举，是将自己和天机阁都抽离天地外，从此天地间再无修士能算测天机、妄断未来。
所以姬问心到最后，还是舍弃了她曾愿以生命为代价的道途。
明憬抿唇，将手里提着的计望旌一扔，就要抬脚离开，被折喻再次喊住。
“小憬。”青衣的女子摸着明憬留下的外袍，声音里含着些期盼：“以后，我还会是你的小师叔吗？”
明憬脚步一顿，没有回答，看向御剑凌空的一队藏剑阁弟子。
她的目光越过左浩然，看着人群里一位白衣少女，声音低低：“那道声音一定跟你说过，只要杀了明憬，你会应有尽有，你为何不杀我？”
衍化世界里，宇文筝想杀掉她，叶冲霄看她的眼神里含着嫉妒、怨恨、杀意。
这些明憬都知道，但同样是衍化世界里的世界之子，为什么赵楚然不想杀她呢？归吾一定也想过要控制赵楚然意识的。
明憬想不明白，赵楚然不仅不杀她，万象道宗斗灵大会上甚至替她出声，此后只是沉心练剑，很少再出现过。
“应有尽有？”
赵楚然握紧手中的逐日剑，声音很不解：“但想要什么，难道不是自己去争取吗？为什么一定要杀人才能呢？”
“如果要靠杀掉你才能拿到什么，那一定不会是我想要的东西。”
因为她永远不会想要杀掉明憬。
逐日剑低鸣一声，似乎是在应和主人的言语。
明憬怔怔失神，良久面上生出一抹笑，璀璨耀目。
是啊，逐日剑这样的神剑，要认谁为主，怎么会是妖鬼可以控制的？
所以衍化世界从来不是万能的，妖鬼能死一次两次，就会有第三次。
她回眸，迎着折喻怅然若失的模样，声音如常：“上官同很早以前就不是我师尊了，我也不再是万象道宗的弟子。”
明憬说完，以修罗气催促前面的计望旌走快些，向着地下鬼市的方向出发。
慕容炽还在等着她回去，那里才是她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