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憬迎着面前泪眼朦胧的折喻, 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小小的她练剑许多次都不得其法，手酸到哭泣。
青衣执剑的女子会以袖擦掉泪水, 声音清冷地说着“哭也没有用,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说完后，会给小明憬递一枚灵果，然后身姿挺直地将那道万象剑法施展出来, 手腕翻转间放慢速度, 一直到小明憬学会为止。
所以明憬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小师叔三个字曾经是真的可以和剑道比肩的。
青尊曾经跟明憬说, 剑修此生最重要的只有手里的剑。
小明憬当时没说话, 只是觉得青尊说得也未必都对，因为她不但有摘星剑，还有小师叔。
小明憬当时不会想到, 有朝一日她会一无所有，没有摘星剑，没有小师叔, 没有修为和剑骨，什么都没有。
直到喜欢上慕容炽。
明憬于是回眸看一眼后面的慕容炽，淡然回折喻道：“你可以追查到底, 但那只是你的事情。”
只是折喻的事，所以再与明憬没有半点关系了。所以，折喻不用拿命护着她, 现在的她并不需要。
明憬说完这句话，拉住慕容炽的手, 一并望向远处的归吾, 姬问心凝出的灵气护罩渐渐摇晃, 大概要坚持不住。
她于是对慕容炽低低声说：“炽炽，我们真的要共赴黄泉了。”
慕容炽望着明憬，见到她眸底的坦然和清明后不禁一怔：“你不害怕吗？你——好像并不是很不甘心？”
“遇到炽炽后，我只会怕你伤心难过，怕你不喜欢你，再没怕过其他任何事情。”明憬低眸：“至于不甘心——”
“或许都有吧。”
不甘心不能和慕容炽一直在一起，到地老天荒，到世界尽头。
她后来所有的情绪，几乎都是和慕容炽有关的。
慕容炽一呆，低眼见到悬在心口处的猫爪挂坠，眸底神色凝滞。
认真想想，她所不甘心的事情还有很多，玄黄殿变故、剧本和系统的疑惑、南宫澈的昏睡……
人生那么多不圆满，但如果是和明憬一起死亡，居然也不那么抗拒。
如果告诉少年时肆意横行的小玄主，说她将来会喜欢上一个人，甚至因为那个人的存在不再抗拒害怕死亡。
她一定会嗤之以鼻，然后一掌将胡说八道的人拍死。
果然世上无绝对。
“你们不会就这样认命了吧？”天机阁阁主姬问心看看手拉手对望情深的明憬和慕容炽，再看看失魂落魄的折喻，语气很震惊。
这可是天选之人，向来不信天不信命的无双人物，就这样在妖鬼之主的化身攻势下放弃挣扎？
“自然不会。”明憬轻笑一声，周身修罗气缠绕而上，与归吾的黑雾看上去很相似，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前者阴暗幽森，似鬼隐于暗处；后者肃杀沉寂，自光明化黑暗，所在即是一整座天地。
修罗玉简上讲，修罗诀逆行天道，一诀造世界，本质上是对妖鬼天赋神通的一种碾压。
只是因为明憬才第八境，修为远不及，所以形成一种反向压制。
“既然姬阁主说可以杀掉这具化身，自然要尝试一下。”
明憬和慕容炽都将手里的扇子和鞭子捏紧，一指点在护罩上，折喻沉默地以剑尖凝出剑光。
这是在蓄势。
姬问心一出现就封住天地四方的方位，以一种绝对防守的姿态将她们护住。
所以归吾是听不到她们这边说的话的，就如她们也听不到归吾发出的声音一样。
明憬说不后悔和慕容炽共赴黄泉，并不是就此认命。
命运这种东西，再来多少次明憬都是不会相信的，所以她的性命别人也不能随便拿走。
“但出手之前，姬阁主可以先解释一下衍化世界的意思吗？”
明憬漫不经心开口，望向姬问心的视线含着一股无形压迫。
明明修为不及、又和归吾的气势相对峙，居然也能压得姬问心暗暗心悸，该说果然是明憬吗？
她侧脸，见慕容炽面容肃然、折喻眸光沉沉，知道这也是她们两人想知道的答案，不禁苦笑一声，“衍化，意思是演变产生的变化。”
“四方天地里有六界，衍化世界就是这些世界里再造出一个小世界，小世界拥有绝对的世界之子，一般来说不死不灭，会是无敌的存在。”
“如宇文筝和叶冲霄，都是妖鬼之主衍化世界里的世界之子，所以就算叶冲霄修为尽废，也可以恢复如初，拥有青云直上的人生。”
青云直上的人生、不死不灭。
明憬不禁低笑一声，看看躺在地上如枯木般再无生机的一人一魂，“那归吾的目的是什么？”
“夺运。”姬问心一字一顿，心里情绪汹涌，连呼吸都有些艰难，但还是继续说着：“衍化出来的世界里，归吾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
“但真正的世界从来和衍化世界不一样，他衍化世界，是想操纵所谓的世界之子成为傀儡，用这些傀儡去掠夺真正的天选之人的气运。”
“他的真正目的，是曾经的小玄主、小道尊和明首席，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生而无双的天选之人。”
“天选之人是什么意思？”许久的安静里，折喻捏紧邀月剑的剑柄，忽然低声问出口。
“所谓天选之人，就是这座天地里最惊艳无双的人物。得天独厚、福泽深长，不靠任何外力也足以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你们才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的中心？”折喻低喃一声，忍不住就笑出了声音。
她眸底的泪光还没彻底淡去，笑起来和哭也没有什么区别，声音含着压抑：“我们这样的人，也算天选之人么？”
当天选之人，实在是太困难，不当可不可以？
姬问心的呼吸就是一滞，看向同样失神恍惚的明憬和慕容炽，自心底都漾开一股疼痛，像泰山压下来一样沉重得她不能喘气。
她沉默很久，最后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是我们太无能。”
话说到这里，似乎许多不能解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许多年前明憬出事时天机混乱是因为归吾；她被废修为、没了剑骨追本溯源是因为归吾；那些剧本和系统、声音似乎都是归吾衍化世界的手段。
折喻极致纯粹的剑道被宇文筝毁掉，是因为归吾；慕容炽会喜欢上宇文筝，是因为归吾；公孙漓被天外来魂夺舍、不被信任，是因为归吾……
那么那么多，都是因为妖鬼之主归吾。
但只是因为归吾吗？
明憬不知道答案，她只是回眸看着慕容炽，四目相对，眸底俱是一样的神色，叫做荒唐。
仅凭妖鬼一道天赋神通就能控制整座天地吗？当然是不可以的。
如果宇文筝和叶冲霄心无邪念，明憬不信妖鬼手段能横行无忌到这般程度。
但如果真相真如姬问心所说的那样，她还能怪谁呢？
明憬捏紧拳头，心底有什么在呐喊，周身修罗气似沸腾一般，眼前天地恍然在旋转。
她抬目望去，再次看见那道孤绝的白影顶着重重禁锢，一剑刺破天地。
修罗气和剑光相互交缠，那道创立修罗诀的白影，竟然还是一个剑修。
那一剑——
明憬眸光一凛，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再回神时慕容炽和折喻都在看着她，漆黑眸底燃烧着炽烈战意。
就是现在！
明憬眸底折射着邀月剑的剑光，捏住昆仑扇的指骨用力到发白，携雷霆万钧之势踏地而起，用最快的速度挥向远处的归吾。
血鞭和邀月剑追随而至。
红衣胜火、青衣如烟、黑衣压着虚空里的星光。
三人都用出毕生所学，雷厉风行地移到归吾左右，姬问心以天机阁功法封住四方天地去路。
攻势如山沉重，含着被改变人生的沉重戾气，施展出此生杀招。
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所以这一刻三人衣衫上都染着血迹，明憬悬于上空，慕容炽在左侧，折喻在右方。
如果这一招不能结束掉归吾，大概也不用归吾再出手；如果归吾在这样的攻势里还能活着，明憬、慕容炽和折喻估计必死无疑。
她们是真的将性命都赌上了。
折喻握剑的手都是渗出的血迹，忍不住仰面看着明憬，心想如果都死在这里，那她和明憬算不算同生共死呢？
但明憬一定是不想和她同生共死的，所以如果要死的话，她还是先死好了。
折喻这般想，眸光一点点坚决，手腕翻转，邀月剑上多出几许寒芒。
青衣鼓动，女子踏地而起，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毅然决然刺下。
万象剑法杀招里以命换命的一剑，称为折月一剑。
折喻的折，邀月的月，意思是舍得性命，天上亘古不灭的月亮都可折下。
但月亮当然是折不下来的，所以折喻只能以命做注，来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希望明憬能活着，希望明憬不要受伤。
她选择折断自己的性命，来施展折月一剑杀掉归吾。
空悬谷最深处有一座古老而破旧的祭台，祭台最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放，只是放了一个灰扑扑的石头，石头底下一个年轻女子闭眸正沉睡着。
风轻拂过，空气里多出一股杀戮剑意来。
那枚灰扑扑的石头似是受到什么牵引，很骤然地震了震，尘埃四散，露出石头原来的模样，石心一点红，正在缓缓跃动。
折喻挥剑而出，以折月的姿态将剑尖刺向归吾心口，面容前所未有的镇定，孤身闯进黑雾里，心神恍惚里似乎听到一道很熟悉的声音低低呼唤着“小师叔”。
这样的剑招——
向来漫不经心的归吾终于变了脸色，第一反应是闪身避开锋芒，但上方有明憬，左侧有慕容炽，后面是姬问心，似乎避无可避。
他看折喻一眼，不禁恨声：“看来以前是我太小瞧你了。”
几千年前红衣小玄主风采压妖界，那股所向披靡的势头令他不自觉心惊，所以才不惜主导出玄黄殿变故。
一百多年前明首席之名无人不知，将他向天地试探的化身斩杀于墨水河畔。
他曾叫宇文筝不惜一切代价毁掉明憬的剑道，但折喻将明憬护得太好，所以他只能出手遮蔽天机，勉强也算成功。
所以归吾只以为明憬和慕容炽最难杀死，并没将折喻这么个人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天选之人非同小可，原来个个都是举世无双的人物。
但那又怎么样呢？再举世无双，该废的还是都废了。
他眼眸一厉，妖异的脸上开始一点点裂开，身形一转就要再施展先前的手段脱身，这具化身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不能轻易丢掉。
就在这时，远处数道流光掠过，破空的声音凛冽。
流光渐近，才看清原来是几支箭矢，泛着黑乎乎的光，穿透空气和黑雾后将归吾钉死在原地。
邀月剑低吟一声，直直刺入，带出四处飞溅的血液，落在折喻眼睛里，融出女子含笑明亮的眼神，似是释怀，又带一点解脱。
折喻的手腕终于失去所有的力气，邀月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的身体向后倒，落入一个泛着凉意的怀抱。
“你疯了吗？”明憬没去看射出箭矢的主人，伸手接住折喻的身体，视线所及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她的声音含着些颤抖，是害怕。
“小憬。”折喻艰难地抬手摸摸明憬的脸，面上笑意清浅，声音不复清冷，只有温柔和坚定：“此刻的我最清醒。”
所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后悔。
明憬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女子眼眸阖上，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她那句话于是再没能说得出来：你希望我好好活着，我其实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当好万象道宗的宗主就够了。
此生不复相见，但知道她一直很好地活着，就足够。
明憬手一挥，将邀月剑唤到面前，随手将折喻放到大树下，以外袍披上去，将破碎的青衣和细微的伤口都覆住，回眸对上慕容炽很复杂的眼神，脚步不禁一顿。
“怎么没个人理理我啊？”空地上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年轻的女子几步拾起那几支箭矢，打断明憬和慕容炽的对望。
她和慕容炽于是都看过去，见到年轻的女子站在不远处，五官明艳极具冲击力，长长的墨发拢成一束，随她走动不住摇晃着。
染血的战甲，生锈的弓箭、兽皮制成的宽大斗篷，说不出的飒然利落，刚才将归吾钉死在原地的箭矢出自此人之手。
但明憬看不出来她的修为。
似乎是诉求得到满足，年轻的女子弯弯唇，心情显然很愉悦，认真看着明憬、慕容炽、昏睡的折喻、伏在地面的姬问心、坑底的南宫澈，声音轻快：“初次合作愉快。”
“我叫巫和云，巫族当代少主，很高兴见到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明憬对小师叔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