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憬眸光深幽, 侧身避过藏剑阁阁主所行之礼，抬眸看向远处。
云雾迷蒙里传出的声音轻飘飘，含着一股迷离：“下令魔族不得再造杀戮, 我不是为了正道修士, 也不是为了人间生灵。”
她只是从天狼印中见到人间在魔族肆虐下遍地血腥、哀嚎不绝，心里想要这样做，于是就顺从心底想法, 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
只是那些模糊不清的想法, 在和慕容炽并肩见过人间三千烟火后，似乎生出许多满足和欣慰。
那是明憬想象中人间中最好的模样, 所以她不后悔。
藏剑阁阁主站直身体, 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声音温和：“你是为何而做，和我是因何道谢, 并不冲突。”
明憬一怔，抬眸迎上那双属于剑修利落清明的眸，心里忽然生出些感怀, 沉默一会，想起妖鬼之主，继续问道：“那冥界呢？你们没有想过向冥界寻求帮助吗？”
仙界和神界关闭界门, 便是从人间妖鬼这滩浑水中抽身离开，自然指望不上。
但冥界并没有关闭界门，只是行迹不明、界门不知在何处。
藏剑阁阁主长叹一口气, 表情有些惆怅：“冥界隐于虚无，我们很难寻到界门之所在。”
“圣地手段都不行吗？”明憬皱眉。
“不行。”藏剑阁阁主摇摇头, 目光望着翻涌不停的雾气, 语气悠悠：“冥界只与妖界有所往来, 妖族妖狱的恶灵洗尽罪孽后，会由妖卫开鬼门关，送其往生。”
所以，冥界的所在或许只有妖族妖卫知道。
“但多年前玄黄殿变故，玄黄令损坏后不知行踪，玄黄殿之主，知道如何沟通冥界之术的玄主慕容炽也……”
藏剑阁阁主说到这里，想起刚才大殿中坐在明憬旁边动作亲昵的红衣女人，呼吸一顿，淡淡移开话题：“人界和妖界都没有沟通冥界的手段，只能寄希望于天机阁。”
玄黄殿变故，玄黄令，玄主慕容炽。
明憬眸光一凛，将后半句话自动忽略掉，看向藏剑阁阁主的目光很认真：“阁主，慕容炽的行踪，您真的不知道吗？”
藏剑阁阁主眼神凝滞，避开明憬的目光，呼出一口气，语气复杂：“我当然知道。”
慕容炽与明憬一样，都是独领一界风采的绝代人物，就算戴一只狐狸面具，只要曾经见过，又有谁会认不出来？
妖界玄黄殿的玄主，惊才绝艳并不在明憬之下，多年前变故横生，被宇文筝抓走后镇压在无常山崖底。再见面时，居然会成为明憬的心上人。
果然是造化弄人、世间无奇不有。
藏剑阁阁主感慨一句，看看明憬一身蓝衣温润如玉的模样，再想想殿上女人红衣惊世的模样，不由低叹一声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除慕容炽外，他很难想象谁能与明憬站在一起而毫不逊色；除明憬外，他也很难赞美谁能与慕容炽并肩携手，宇文筝当然是不配的。
藏剑阁阁主思绪万千，脑海里不知为何浮起一道青衣仗剑、清冷如烟的女子身影，心里生出一股遗憾。
可惜了。
他轻叹着，对上明憬骤然明亮许多的眼神，不禁失笑：“明憬，你想问些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慕容姑娘的一切。”明憬声音坚决。慕容炽的过往，她连猜带蒙，能知晓不少，但毕竟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
从前明憬不在意，所以从来没有问，后来明憬动了心，将慕容炽放在心尖上，于是变成不舍得问。不问慕容炽，不问孔知亿，于是再无谁可问。
“一切，我不是妖界的修士，哪里有一切来告诉你？”藏剑阁阁主失笑，再开口时已经收敛起所有笑容，只剩严肃郑重。
“慕容炽，慕容氏第五女，生而天生异象，天资极好。少年时打遍妖界同辈无敌手，加入玄黄殿后，顺理成章被立为玄主继承人，因最喜穿红衣，修士称红衣小玄主。”
红衣小玄主，是一个一听便可想象出斯人年少英姿的称呼。五个字，道尽意气风发、红衣惊鸿的无双光彩。
明憬目生异彩，见藏剑阁阁主面容凝重，显而易见接下来发展的变化，心上一凛，哪怕知道慕容炽现在好好在她身边，还是止不住心里颤抖。
“玄黄殿变故发生时，我尚是藏剑阁少主，师尊执剑追杀一个大邪修，误入封印魔族的禁地，最后虽然剑斩妖邪，但也身死道消。所以我对当年事，所知实在不多。”
只听说那个纵横妖界的红衣小玄主困于变故中，天机阁预言其为祸世之源。
万象道宗带领圣地宗门，相助妖界，将慕容一族打入深渊，红莲业火烧穿许多座宫殿，一地都是焦黑的骨骸。
妖界生乱，一半妖族相信慕容炽不会是那样的人，愿为她战死。
一半妖族或许是相信天机阁，或许是嫉妒小玄主初初继位，手中既有玄黄令也有黑羽令，恨不得将她踩入尘埃里。
最后的结果就是，相信的和不相信的都死在红莲业火里，妖界实力大减，甚至关闭过几百年界门。
直到狐族之主白渺渺修行成长起来，这场劫难才算过去。
万象道宗宇文筝和人界界主府在里面扮演过什么角色，藏剑阁阁主不知道。
只是后来听说红衣的玄主没有死在红莲业火里，逃出来后不知怎么心性大变，屠戮人间十座城。
被人界界卫捉拿后，在月华殿太上长老的见证下，由宇文筝种下剑气封禁，压在无常山崖底，成为举世皆知的祸世大妖。
彼时天地间发生的变故并不少，藏剑阁阁主战死，他年少接过阁主之位，加上青尊师叔也行踪不明，自然没心思再理会慕容一族变故。
山海门因妖界玄黄令毁坏，受到的反噬不轻，不得已关闭山门调养养伤。
无影派、月华殿、世族、皇族……似乎都各有各的难处，竟然没有谁质疑过人界界主府。
如此雷厉风行、迫不及待，像极了许多年后对明憬施行的手段。
藏剑阁阁主想到这里，心上浮起一丝诡异感，像是感觉有什么在背后默默操纵摆布着，生出些不寒而栗。
屠戮人间十座城。
明憬思绪一滞，瞬间想起在人间初听闻魔族屠城时，慕容炽跟在她身后，那一刻面上掠起的讥诮和凄然，心里顿时疼得无法呼吸。
“慕容姑娘会出手吗？”
“会啊。”
所以，就算曾经被冠上屠戮十座城的罪名，就算世人以为是祸世大妖，还是要出手救生灵于水火，这样的慕容炽……
明憬捏紧拳头，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那股想毁天灭地的冲动，声音低沉：“阁主，世人皆知我剑斩荒魔，知道第一次镇压荒魔的是一位隐世仙尊，不知是否想过，是谁第二次封印荒魔于小石村？”
藏剑阁阁主一呆，眼眸收缩：“你是说……”
明憬眼角闪着泪光，轻轻点头，声音颤抖：“阁主，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你说。”藏剑阁阁主正容。
“十年后三界缔结盟约时，我希望灵气流幕能遍布天地每一处地方，四方天穹下所有修士，都要知道万象道场上发生的事情。”
“我要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明憬抿唇，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好。”藏剑阁阁主深深看她一眼，心里还保持着那股震惊的情绪，郑重答应下来后，不想见明憬这副肃然的模样，出言打断：“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明憬想起伏在公孙族飞鹤殿上那一瞬间的失神，语气微沉：“我想问阁主，世人传言说第一次镇压荒魔、救人间免于灾难的是一位隐世仙尊，阁主知道那位仙尊姓甚名谁么？”
镇压荒魔的隐世仙尊，据说消解掉天地一场大祸。
但记载里面只有隐世仙尊四个字，不知那人是男是女、姓氏名字、面容修为，只有不轻不重的隐世仙尊四字。
藏剑阁阁主表情一惊，似是没想到明憬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犹豫一会才道：“世人对荒魔和那场祸患记录不多。至于那位仙尊，我只知道，应是仙界李氏血脉，或是我族先人。”
仙界李氏。
明憬怔住，这才想起藏剑阁阁主名为李辛夷，据说是仙界上族留在人界的一支分族，入藏剑阁后不再与仙界有关。
所以那位隐世的仙尊，是姓李么？
明憬将手垂下，隔着山河袋摩挲那枚白色石头，心里情绪起伏，顿了顿，还是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很严肃的姿态问藏剑阁阁主：“阁主，您听说过“十九州”吗？”
藏剑阁阁主回：“仙界分为一地十九州，是这个十九州吗？”
不是，一定不会是这个十九州的。
明憬呼出一口气，心底在听到藏剑阁阁主那句话时，下意识将白色石头上的十九州和仙界一地十九州分离开。
没有任何原因，就是觉得不能是这个十九州。
但如果不是仙界十九州，又是哪个十九州呢？那道白影和青影、那位姓李的仙尊、那只二度封印后才会被杀死的荒魔……
明憬皱着眉，心里情绪不受控制地荒凉起来，似凉风拂动寒潭，凉彻骨，不能呼吸。
藏剑阁阁主见她这样，轻轻蹙眉，似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郑重递给明憬。
明憬接过后低眸一看，发现是一个看上去很古老的卷轴，似羊皮纸般的颜色，两节染铁锈的金属，在雾下日光里折射出一种岁月厚重的复杂。
迎着藏剑阁阁主似鼓励的眼神，明憬动动手指，将那卷轴展开，羊皮纸上空无一字，是一道空白的卷轴。
“这是一卷无字天书，是我族传下来的古老灵物。”藏剑阁阁主出声解释道：“它是一卷答案之书。”
“在心里默想你想要问的问题，卷轴会浮出应有的答案，但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光从理论来说，只要代价足够，无字天书能回答所有问题。”
“但是明憬——”藏剑阁阁主将手搭在明憬肩上，以一种坚定的姿态打断她的默想：
“天地有因果秩序，所得必有失，凡事不要操之过急。你已经渡过最深沉的劫难，要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将无字天书给你，望它能帮你看破所有迷障，但你一定要慎用。”藏剑阁阁主语重心长：“对于我们来说，你的性命最重要。”
明憬只要活着，许多修士便永远不会失去前行的目标和动力。所以，明憬只做高悬星空的明月也很好。
但对明憬来说，很多很多东西都比性命重要啊。
她淡淡笑着，将卷轴合上后认真收好，微弯腰道谢：“憬在此谢过阁主。”
藏剑阁阁主没有侧身避开，坦然受下明憬这一礼后，与明憬再随意交谈几句。
许久后，明憬见他没有再开口，招手唤来一个鬼使，命鬼使送他出云雾绝地，转身往大殿内走去，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慕容炽。
藏剑阁阁主立在原处，看着明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低叹一声，忽然生出一股后悔和不甘。
青尊师叔，当年你若是再坚持一下，再不要脸一些，再以势压人多一点……明憬本来该是藏剑阁的弟子，该是他的弟子，该是乌重和左浩然的师妹。
如果明憬是藏剑阁的弟子——藏剑阁阁主捂住心口不敢再想下去，不然只会更加不甘心。
如果明憬是他的弟子，藏剑阁上下定视她如珠如宝，哪里会有什么废除修为、折断剑骨的折磨，爱护和拥戴都来不及。
明憬当然不知道藏剑阁阁主这一刻心底的情绪，她缓缓走向大殿内，想着所知慕容炽的些许过往，很想抱抱她、亲亲她。
大殿内没有多少人烟，魔卫随墨不予处理三界交谈的后续，鬼使穿梭四方。
只剩慕容炽一人红衣绝世，懒散坐在殿内主座上，墨发垂下，漫不经心里透着致命的惊艳。
明憬抬眸望去，就见几道身影正立于大殿下方，有蓝色的身影温和从容，是妖界狐族之主白渺渺，有紫衣少年目光崇拜，是山海门门主辛树，多是属于妖族或妖修的气息。
他们看向慕容炽的眼神含着光亮，崇拜、敬仰、向往、痴迷融在一起，似乎一瞬间都不舍得移开，嘴里还在说着些什么。
慕容炽坐姿慵懒，那件红衣有些松垮，似乎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弯唇笑了一下，于是底下蓝影眼中痴迷神色更甚。
明憬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唇角弧度抿成一条线，缓缓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明憬问无字天书：媳妇旁边围着好多人，心里不爽怎么办？
无字天书：做到爽？
明憬：“……”好主意诶！
慕容炽：扶着腰开始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