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见眼前两人站在废墟上相视而笑, 端得一派悠闲自在之态，对比举目四望间一片狼藉血腥之状，不由怒火中烧, 转向月华殿太上长老道：“太上长老, 此二人……”
话还没说完，袖子被一人扯住，她回头, 不由诧异：“师姐, 你……”
少时远远见过白衣剑修无双风采、万象道宗斗灵大会见过回溯光幕的月华殿弟子眼神严肃，将最先开口的小师妹喝住, 声音郑重而笃定：“明憬不会是那样的人。”
“明憬！”年少的月华殿小弟子戛然而止, 瞬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剩满腔震惊。
心底深处的情绪是：那就是明憬？万象道宗首席弟子，问鼎斗灵大会、剑斩荒魔的不世天才, 她因此而选择随之修行剑道的人吗？
所以，向来最厌恶憎恨魔族的太上长老迟迟不出手，是因为那个人是明憬么？一个曾剑斩荒魔的人, 怎会以屠刀挥向用性命守护过的凡人呢？
她懊恼不已，迎着远处两人淡漠的模样，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能低下头，一身气息都低沉下去。
慕容炽自然没有错过那两个月华殿弟子的对话，听完后心里没有回想起过往的不平和愤恨, 只是在想，明憬果然是明憬。
她喜欢的姑娘如此举世无双, 不用经历她经历过的委屈, 不会与那时的慕容炽一样心寒到结冰, 万念俱灰到疯狂如魔，这样就很好。
只是如果那时候，那时的慕容炽身旁也有这样一个明憬，该有多好啊！
慕容炽想到这里，又抬眼去瞧明憬，黑衣的女子柔柔看过来，伸手将慕容炽揽入怀里，淡淡的温暖将她环住，失落和伤怀远去，只剩心安和满足。
“屠城事不是我们做的，魔族是我们杀的。”明憬淡淡的声音响起，并不重，却回响于天地，清晰敲动许多修士的心。
她本是不想解释的，只是不曾想还是有人无条件相信她，一如那时的左浩然、辛如风、祈云雪等人，所以明憬到底没有一言不出。
“你们若是不相信，随时可以动手除你们以为的魔，卫你们以为的道，明憬都接着。”
说完这句话，明憬脚尖轻点，修罗气缠绕而上，须臾飞上云层，低眸向下看一眼，眼神淡如水，拥着慕容炽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月华殿太上长老自始至终未出一言，只是沉默无声地望着慕容炽，握着灵杖的手来回摩挲，心底蓦然升起一个想法。
今日屠城事与许多年前那一场血腥如此相似，明憬不会是屠城的凶手。
为什么许多年前，面对血衣的慕容炽，他们甚至连一句问话都没有就相信了呢？
脑海里似乎响起轰然一声巨鸣，月华殿的太上长老眼神渐深，举目望天，浑浊眸底缓缓生出一丝清明。
云层之上，明憬低眸再望一眼繁华似昨的人间，没有再过多停留，抱着慕容炽很快回到地下鬼市。
揽月殿没多少人，孔知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公孙漓一直在侧殿陪着殷决，听说念魔少女现在已经能断断续续地叫出公孙漓的名字，把向来平静如海的残魂激动到不行。
鬼使无事不会轻易现身，偌大一座揽月殿，竟只有慕容炽和明憬，不过她们并不觉得孤寂，甚至难得享受。
“明憬，你在想什么？”慕容炽抬眼就见明憬轻轻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好奇地问出声。
明憬拉着慕容炽坐下，眉稍稍舒展，声音低沉：“我在想……妖鬼。”
那只魔族说，他能堂而皇之进入人间并大开杀戒的原因是妖鬼，妖鬼拥有这样的手段，但妖鬼为什么要这样做？
妖鬼都是不具备自我意识、只知道杀戮毁灭的存在，如果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妖鬼，又会是怎么样的妖鬼？
人间生祸，此祸或许远比明憬先前以为的要严重很多。
明憬不禁生出些不安的心悸，接着想起恍惚间所见那道白色的虚幻身影，心似是被谁攥紧，难受到极致，沉闷不知由来。
妖鬼。
慕容炽眸光一滞，垂眸不知想着什么，声音轻飘飘：“就算真与妖鬼有关，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天塌下来，自然先是人界圣地和妖界玄黄殿顶着，与曾经举世皆敌的慕容炽和堕魔的明憬自然无关。
难道还要指望她们成为救世主吗？
慕容炽低低笑出声，用手搭住明憬的肩膀，沉默许久，将脸埋进明憬怀里，声音低低：“但你如果想知道到底与魔界有没有关系，叫墨不予来问问自然会知道。”
明憬是魔界的主人，天狼印知晓魔族动作，修罗诀压制所有魔族，但不代表魔界所有事情都会知道。魔族并不服明憬，只是惧怕。
叫墨不予来问问。
明憬低眸，脑海里许多声音和画面并起。
有小师叔清冷的声音说着“我辈剑修以守护天地苍生为己任，虽万死亦不辞。小憬，握住摘星剑，向世间所有不平斩去。”
有人界界卫踏云而至，向来对准邪魔歪道的长枪指向她，口中高呼“万象道宗明憬，与魔族勾结，是为人界败类，天地共诛之。”
有人界刑狱剑气穿心的不堪，有崖底寒潭噬骨的折磨，再到白衣少年坚定不移、清冷剑修口称信仰、蓝衣女子以命相救、不羁妖修信誓旦旦……
最后，是上元佳节三千繁华、焰火下的姑娘美如画，满城烟火毁于一旦，那一瞬的心神颤抖。
如此人间，明憬其实还是心怀留恋的。
因而她点点头，以天狼印呼唤墨不予前来见面后，对慕容炽笑着轻语：“慕容姑娘，我好喜欢你啊！”
慕容炽脸一红，不是很懂话题怎么会跳跃得这么快，迎着明憬明亮灼灼的眼神，心里既欢喜又羞怯，身影一闪，只留下一句“要去修行”就不见。
都第九境修为了，还修行什么？
明憬眨眨眼，很没有自觉地跟上去，就见慕容炽进屋将雪白的小猫提起，迎着明憬的眼神解释道：“从人间回来后，我的修行路好像与从前……不太一样。”
慕容炽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描绘出这种感觉，只是隐约觉得心底深处某道执念无声无息消失，像拂尘扫净尘埃，只剩自由自在的快意。
“似乎我与分魂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等我炼化完分魂，应该实力再不会受到影响了。”
明憬一呆，看着慕容炽手中喵呜一声的小奶猫，心里生出些不舍得：“那小猫会消失吗？”
慕容炽眼神一顿，低眸去看小猫，小猫一脸懵，趁着慕容炽不注意从她掌心溜出去，小爪子一点冲进明憬怀里，叫声欢快到不行。
明憬下意识接住小猫，拿手去摸小猫的脑袋，动作说不出的温柔细致。
慕容炽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很陌生的情绪，不由分说将小猫提回来，对着明憬不解温柔的眼神声音凉凉：“你很舍不得吗？”
明憬很诚实地点着头。
慕容炽更郁闷，转身背对着明憬，不说一句话，许久才低沉沉开口：“可是，可是小猫是没有意识的，它就只是我的一道分魂，你不要喜欢它。”
“明憬，你喜欢我一个就够了。”慕容炽拿手扯扯明憬的袖子，凤眸里多出几许亮光，与小猫湛蓝圆眸很相似。
明憬失笑，刚想跟慕容炽解释说会喜欢小猫不过是因为它是慕容炽的分魂。
低眸见慕容炽眼神幽幽心底一动，拿手搭住她肩膀，笑问道：“那慕容姑娘可以变成原形让我摸一下吗？”
变成原形。
慕容炽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心知明憬不知道对于古妖来说，在喜欢的人面前变回原形是什么意思，但心里还是羞怯到极点。
她指尖微动，下意识就将明憬丢了出去，伸手合上门，心跳声快到停不下来。
就算是两情相悦，她怎么能那么快被明憬看到原形？
对古妖来说，那是一件比双修、结契都要严肃很多的事情。
屋外的明憬摸摸脸，不解慕容炽的反应怎么那么大，接着想起慕容炽说的实力即将不受影响，眼神深了许多。
如果慕容炽的实力不受影响，那么有一些事情显然不应该再拖下去。她想帮慕容炽解开所有的心结，更想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结掉。
那也是明憬的心结啊！
明憬缓步走回庭院里坐下，没有再修行，修罗诀第六重到第七重，似乎是很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心底的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修行能跨越的境界，应该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刺激。
她想着想着，不禁摸出山河袋里的白色石头，指尖摸着十九州三个字，眼前渐渐模糊，隐约间再出现一道白色的虚幻身影。
荒魔、妖鬼、魔族、邪修恶灵和修士的气息来回交替出现，无休止的战争并起，战火纷飞里，多出来一道青色的身影。
白影和青影并肩前行，到最后天地一晃，白影向下坠入虚无之境，青影向上荣登巅峰孤寂。
明憬怔怔失神，再回过神时墨不予正低眸垂眼立于不远处，眼神幽幽望向自己，似乎也在发呆。
“墨不予。”明憬收敛神色淡漠出声，望过去的眼神甚至有些冷。
墨不予心头一凛，收回眼神低下头：“明使大人，那人我还未寻到，但已经有了大概消息，应该很快能带到明使大人面前来。”
“我叫你来，不是要问这个的。”明憬淡淡打断，抬头望向墨不予。
她坐着，墨不予站着微弯腰，分明身在低处，明憬却似居高临下，那股气势莫名令墨不予惊惧。
“人间出现一只第七境巅峰的魔族，屠了一座城，这件事你知道吗？”明憬声音低低，面容上不带一丝表情。
墨不予呼吸一滞，眸色闪烁，低声回明憬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寻人，并没有回魔界，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
“是么？”明憬冷笑一声：“魔界少尊主，墨少尊，你真不知道？”
人间一座城和一城生灵，对于魔族来说轻如云烟，这向来是魔族的手段。
所以身为魔界少尊主，墨不予说一无所知，明憬当然不会相信。
修罗气缠绕蔓延，压向墨不予。
她渐渐弯腰，汗流下浸湿头发，在心仪的人面前狼狈到极致，心里羞愧、酸楚、悲愤等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声音越发低：“明憬，我真不知道，你不信我么？”
“我从来不会相信魔族。”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明憬如是说，面上表情冷酷到近乎残忍，并不在乎墨不予那一瞬间的委屈：“你不知道，那墨夙休作为魔界尊主，总不会也一无所知吧。”
“叫墨夙休来见我。”明憬淡淡下了命令。
墨不予支支吾吾：“师尊……师尊正闭关修炼，恐怕短时间内不能出关。”
明憬声音更冷：“那就叫她出关后以最快的速度来见我。”
“墨不予，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一点，天狼印在我手上，魔界生死存亡只在我一念之间。”
“如果魔界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那我这个曾被正道舍弃的堕魔者，也不会介意多看一场世界毁灭的好戏。”
明憬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魔族站在一起。就算堕魔，她也要做天地间最与众不同的魔。
墨不予眸光一变，低低应下，犹豫半晌才对明憬继续道：“明使大人，还有半年时间就是三界交谈的时间，不知慕容姑娘到时是否会和明使大人一齐前往？”
远处一道红影脚步一停，身形掩在转角处，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神情晦涩不明。
慕容姑娘。
明憬眸光一顿，莫名觉得这四个字被墨不予这样说出来很不妥，眼神深深，对墨不予认真道：“不是慕容姑娘。”
墨不予一脸懵，刚要开口发问，就听明憬郑重看向她，声音很严肃：“是明使夫人。”
“你不许叫她慕容姑娘，要叫明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