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日盛。
慕容炽再睁眼时, 那股温热的感觉还在。
她动动手指，低低喘着气，艰难地将那段绸布拿下来。入目一片虚无, 屋子里空空荡荡, 再不见明憬的身影。
身上酸楚非常，慕容炽撑着手坐起来，一边适应着好像散架的不适感, 一边低眸。
锦被干干净净, 被下的身体不着寸缕，并不见一丝血迹, 也没有黏腻的感觉。
所以那股血腥气, 只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说，明憬有意消除所有痕迹？
痕迹。
慕容炽想到这里，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伸指凝出一面水镜。
水镜中的女人三千黑发披散在身后，露出的肌肤上遍是红印，如血的痕迹填满脖颈, 一眼就足以道出昨夜的疯狂。
慕容炽抿唇，耳朵有些红，挥手将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红衣穿好, 翻身下床，然后结结实实跌坐在地，酸痛得有些迷糊。
修士修行后身体不知比凡人强上多少倍, 现在她还会腰酸到站都站不稳……慕容炽低哼一声，运灵气流淌过身体, 喘出几口气, 许久后才重新起身, 推门而出。
门外正中央站着一个孔知亿，看向揽月殿外边，神情怔愣，听到动静后回眸看慕容炽，眸底几分不忍几分恍惚。
慕容炽并没有注意到，哑着声音问道：“明憬呢？”
“明憬……”孔知亿垂着头，声音低到几乎没有，却并不能逃过慕容炽的耳朵：“她刚离开地下鬼市。”
离开地下鬼市。
慕容炽眼眸微缩，轻轻念着这几个字，忽然低低笑出了声音，笑声寒凉。
这副模样看在孔知亿眼里就是难过到极致，忍不住出声：“慕容，其实明憬刚走没多久，你要不……”追上去看看？
“不必。”慕容炽声音冷冷，捏紧手里那段绸布，几乎咬牙切齿：“她不是地下鬼市的人，想走便走，本座自不会再留她。”
身体的酸痛还在提醒她昨夜发生过的事情，现在孔知亿说明憬已经离开地下鬼市，明憬、明憬！
慕容炽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气到不行。
睡完她就跑，把她慕容炽当成什么？相识几十年，明憬甚至在做完那样的事后，一声道别都不说。
什么慕容炽和慕容姑娘的区别，对于明憬来说，估计就只是称呼而已。还什么“会一直陪着她”、“她都在”，根本就是骗人的。
慕容炽越想越气，越气心里越是酸楚，眼睛红红，手上用力，就把那段绸布当成明憬，恨不得直接撕碎成很多片。
可是撕了好久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几乎纹丝不动。
她心生疑惑，忍不住低眸，绸布艳红如血，衬出白皙如雪的手掌，扯来扯去，就是不碎，连变形都不曾。
慕容炽将绸布举到面前，看清楚后心里又是一怔。
鲜红胜火，触手温暖，气息凌厉，依稀可以听出凤凰啼叫之音。这是凤玄锦，最适合用来做剑穗。
昨夜，明憬就是用这绸布蒙住她的眼睛，然后一遍一遍吻她身体，像不知疲惫般，放纵到极致。
价值连城、许多剑修求而不得的凤玄锦，明憬拿来遮掩她的眼，当做床榻间缠绵增加刺激的工具。
慕容炽这么想，耳尖不自觉又红了起来，反复捏紧绸布。
扶着酸楚到极致的腰，恨恨松开手，绸布轻飘飘落向地面，在沾染灰尘的前一刻被一只手掌抓回去。
孔知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摸不准慕容炽的心思，半晌低低开口：“慕容，其实明憬……明憬修的是《古修罗诀》。”
她垂下眼帘，眸中有心疼，大多数是对慕容炽的心疼，少许是属于对明憬的心疼，心疼她的身不由己、没得选择。
如果是平常时候，明憬敢这样惹慕容炽伤心，她早将人抓回来，丢在慕容炽床上等她处置。
她现在没有这样做，而是站在这里等慕容炽，自然是因为与明憬有过一场交谈。
天蒙蒙亮，好奇后续的孔知亿早早来到庭院外，正好遇上明憬迈步走出，一袭黑衣松松垮垮，露出的锁骨残留血红，周身气息萎靡遍是情欲。
她这个样子，孔知亿用脚想也知道后来聊到了床上去，尴尬地低咳一声，就打算溜走，结果刚转身就被明憬唤住。
“孔领主。”明憬深吸一口气，伸手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衫，踱步到孔知亿面前，声音轻轻：“承蒙这段时间照顾，憬打算今日离开地下鬼市。”
离开地下鬼市？孔知亿有点懵，好好的怎么就要离开地下鬼市？生死契约解除了吗？哦，是解除了，不会再影响到慕容炽。
孔知亿脑海里转过那么多想法，到最后凝成一句问句：“你要离开地下鬼市，慕容知道吗？”
明憬颔首：“她知道我要离开地下鬼市，但不知道我会现在离开。”
迎着孔知亿不解的眼神，明憬低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她还在睡觉。”
孔知亿用一种看败类的眼神看她，声音沉沉：“那你现在这算是睡完我们家慕容就想跑路？你做的是人事？不行，老娘不能放你走，等慕容炽醒了，你们自己说明白。”
明憬早知道孔知亿会是这样的反应。
其实她也可以悄悄离开不惊动任何人，偏偏要喊住孔知亿，明憬只能归结为不甘心。
她沉默许久，低声问孔知亿：“孔领主听说过修罗试炼吗？”
孔知亿摇头，瞳孔收缩，像是才想到什么，语气惊奇：“明憬，你不会真的……对慕容炽动了感情？”
她说完这句话，心底疑惑迎刃而解，其实一直都很明显的，只是谁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就像她不曾想过慕容炽在那样万劫不复后，还会喜欢上第二个人，也不曾想过年少跌落神坛的明憬，真的会动情。
明憬没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修罗诀不能动情，动情会死。我不想死，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喜欢一个人，所以我要离开地下鬼市。”
“突破第五境时，我听到有一道声音说修罗试炼。古修罗诀是残缺的，所以不能动情，如果我得到完整的传承，或许可以改变很多。”
于一万个不可能里，拼命找到一线生机。变强大和慕容炽，明憬两样都不愿意放手。
这些话，明憬原本谁也不打算告诉，只想藏在心底。可她对上慕容炽的眼眸，吻住慕容炽的唇时，那股情绪渐渐剧烈，她是舍不得慕容炽的。
修罗试炼，古修罗诀，能跟“古”字沾边的，哪里会简单？
孔知亿自己就是古妖，自然很容易理解其中的艰辛，富贵险中求，生死一线间，要极致强大，就要冒无尽危险。
丢掉性命都是轻的。严重的话，会连轮回的资格都被剥夺，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孔知亿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最后淡淡问道：“这样的话，你不跟慕容炽讲，为何要告诉我？”
明憬低笑：“孔领主这么聪明，何必明知故问呢？”
不告诉慕容炽，是因为明憬命悬一线随时会死掉。她不忍心，她残存的骄傲更加不允许她此刻就表明心意，因为还不是时候。
如果连自己的未来如何都握不住，她是没资格说喜欢的。
至于告诉孔知亿……明憬摇摇头，递给孔知亿一个轻松的笑容，越过她向揽月殿外边走去。
“明憬。”孔知亿喊住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修罗试炼，那后来的种种，又算什么？你要离开，你或许会死掉，为何又要和慕容炽……”做那样的事？
明憬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转身都不曾，踱步向殿外走去。
就在孔知亿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轻到似是自言自语，黑衣一角摇摆，消失在大殿之后。
“因为我终究不是圣人啊！”
外间人影幢幢，众生假相穿梭不停。
明憬用狼形面具覆住脸，脚步沉稳均匀，无端走出几分清贵从容，背影挺直如竹，透出些许荒凉。
抬眸是细碎日光，并不温暖，反而冷得刺骨。
明憬伸出手指，接住那缕光，手掌翻转，看光影在指缝间来回跳动，藏在面具下的唇微勾，血眸如狼眸，笑声凉凉。
她不是圣人，所以就算是死掉，她也要慕容炽永远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这个人，记得冰床寒冷刺骨里的温暖柔软，永生永世。
她是拿凤玄锦遮住了慕容炽的眼睛，可慕容炽是古妖，血滴落在身上的瞬间，血腥气浮动的隐约，慕容炽绝对不会一无所知。
明憬承认自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留一个似是而非的遐想，故意要慕容炽似乎能够猜到，又清除掉所有痕迹。
心思不纯、算计深沉、手段尽出，明憬都承认。魔修阴暗狡诈，魔修卑微不堪，她也不否认。
揽月殿离地下鬼市的出口其实距离并不长，明憬却似乎走了很久，久到日落西山、月上树梢，她终于看到一块古朴厚重的石碑。
“圣地弟子不得入内。”还是那几个字。
明憬在地下鬼市这么多年，其实只见过这块石碑三次，第一次时还多出来两个字。
彼时满心好奇、礼貌藏疏离，对比如此鲜明，她第一次读懂“时过境迁”。
面前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慕容炽命人改掉的，而最初那行字，想来应该是孔知亿的手笔。
堂堂古妖，幼稚至此。
明憬不由低低笑着，拿手认真而细致地抚掉圣地弟子四个字上面覆盖的灰尘，接着甩甩袖子，头也不回迈开脚步。
虚无的门大开大合，向她现出离开的路。
现在这个时间点，慕容炽早该苏醒，也应该从孔知亿口中知道她离开的消息，也知道她在地下鬼市徘徊辗转的过程。
明憬收敛笑容，脚步不停，一步跨过虚门，脚尖落到实地的瞬间，右手攥成拳，身体止不住颤抖。
一直都是慕容炽和孔知亿带她进地下鬼市的，现在她离开，以后要再进，恐怕不会太简单。
小蝴蝶停在明憬肩膀上，声音低低，透着些不自禁的难过：“明憬，其实就算要进入修罗试炼，你也可以跟慕容炽讲清楚的。”
它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蝴蝶，都看得出慕容炽对明憬的心思绝对不简单。
就算一开始的双修都是因为交易、因为解开封印。那最后一次，完全是真正的情欲交欢。
如果是寻常人，慕容炽怎么会选择直接躺平？怕是连灰都不剩。
明憬摇摇头，语气低低：“你不会懂的。”
小蝴蝶扇扇翅膀，有些不服气：“你懂你懂，你最懂。”
*
时间匆匆，转眼已经是五十年后。
南疆深处，一座破败洞府底层，魔气缠绕住府门，布出一层结界，挡住来者脚步。
明憬一身破旧黑衣盘膝坐在地上，唇边渗出鲜血，染血的狼形面具搁在膝盖上，面如温玉，眉眼精致，依稀还是年少的模样。
眉心黑莲印奔涌缠绕上魔气，气息凌厉里透出一股毁天灭地，无端令洞府存在的生灵生出心悸，自觉远离，隔出一片禁地。
此地明明灵气浓郁，是一方大宗传承的秘境，生天材地宝无数，竟然会在最腹心处出现魔族的气息，属实令人骇然。
洞府外围，许多修士结伴而行，共同斩杀时不时蹿出来的妖鬼。
自九幽狱现世以来，他们早习惯面对各种危险。毕竟不习惯的早都不存于世。
洞府上空，一位身穿华丽红衣的女人凌空而立，看向对面的眼神森冷肃杀，五指如爪，招招致命，一时打得激烈，几乎是以命相搏。
小蝴蝶扇动翅膀，慌慌张张从府门结界外面飞了进来，见明憬闭眸沉心修炼，心里纠结到不行。
跟明憬这么久，它比谁都知道明憬这五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修罗试炼，是以血海尸山铺出来的，明憬压根就是拿命在赌。
那么多次，小蝴蝶以为明憬真的要倒下来，结果她把血咽下去，撑着手又爬起来，与崖底洞府的一幕幕过往那么相似。
那是小蝴蝶第一次懂得白月光三个字的含义。
现在明憬是第五境巅峰的修为，也是炼化修罗传承最关键的时刻，这对明憬来说很重要。
可是、可是慕容炽对明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小蝴蝶还是不太懂，它只是觉得明憬应该是想知道的。
所以它停在明憬肩膀上，在明憬脑海里出声：“明憬，慕容炽在洞府很外面跟人打起来了。而且看情况，大概有些不好。”
明憬皱眉，心神不受控制地颤抖，修行的气息渐渐沉寂下去，抬手拭去唇上血迹，腾地站起来，抬脚就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