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慕容炽恢复些许灵气后，看向旁边盘膝修炼的明憬，拿袖子点着明憬鼻尖, 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明道痴, 回神。”
明憬吸一口气，睁眸对上慕容炽亮晶晶的眼神，语气很无奈：“慕容姑娘, 你有事吗？”
慕容炽蹲身, 扯着明憬的斗篷，将地面擦拭干净后坐下, 面容严肃：“有啊, 转过去，本座为你破了那只幻妖留下的手脚。”
“……哦。”明憬没想到慕容炽真有正经事要做，呆愣愣转身, 后背覆上一只冰凉的手，古妖磅礴汹涌的灵气涌入体内，似海浪澎湃。
明憬闭上眸, 经脉气流震荡，一股很淡又很深的疼意蔓延开，脑海里一幕幕过往不受控制地浮起。几乎是一瞬间, 手指不自觉攥起。
在将要陷入血肉前的一刻，慕容炽的身体贴了上来，很凉, 凉得像一块冰，却莫名令人感到舒适。
“放轻松, 不要想那些。”身后的声音犹豫一瞬, 低低含笑：“要想, 想本座就好。”
想本座，想慕容炽。
明憬意识昏昏沉沉，在声音的引导里，脑海中竟渐渐浮起慕容炽的身影，红衣、白发、惊艳，唇边笑意妩媚，面上神情冷冽，美得很不真实。
身后的慕容炽挑眉，第一次觉得明憬乖巧得不像话，笑意凝滞，含着淡淡的一声叹息。
指尖翩飞，控制着那道灵气前行，果然在明憬经脉深处寻到一个虚幻的影印。
幻妖，果然就是她记忆里的那一只。
“明憬。”身后的声音简直温柔得不像样，带着丝丝似有似无的绵绵情意。
明憬心神恍惚，注意力全然在那一声娇柔的呼唤上。
还没来得及细想慕容炽的反常，身体深处蓦然传来一阵绞痛，锥心刻骨，丝毫不在碎骨废修为之下。
须臾之间，那身黑衣悉数被滚落而下的汗滴打湿，头发湿漉漉，面容俱是冷汗，明憬颤抖着身体喘气，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明憬，好了，没事了。”慕容炽的声音回到最初的冰凉，带着些虚喘，拿手拍着她的后背，一派安抚的模样。似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低低哼声。
明憬迟钝地转身，慕容炽的身体瞬间倒进她怀里，唇角带着那么点血迹，很浅很浅，却触目惊心。
“慕容炽，你——”明憬惊呼一声，将慕容炽扶起，声音沉闷：“是因为被幻妖的手段反噬吗？”
“当然不是。”慕容炽顺势躺在明憬怀里，露出修长白皙的一截脖颈，滚着几滴汗滴，笑容肆意高傲：“区区血脉卑微的幻妖，也想反噬到本座？”
“那是因为什么？”明憬低眸，目光不自觉追随着那滴因慕容炽说话而滚来滚去，就是不落下的汗滴，忍不住用指尖沾湿，对上慕容炽似笑非笑的眼神。
“因为玄灵罩破了啊。”慕容炽呼出一口气，扣住明憬的脖颈逼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声音凉凉：“就是崖底假山处，本座亲手凝出的血红光罩。”
血红光罩，玄灵罩。
明憬移开眸，脑海浮起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所以玄灵罩破，意味着慕容炽困住那人的手段不复存在，就跟她体内的幻妖手段一般。
玄灵罩破，有些人，自然能如她和慕容炽一样，离开不见天日的无常山崖底，重回人间天地。
“那慕容姑娘受伤，是因为玄灵罩破吗？很疼吗？”明憬调整着呼吸，垂下眸，揽着慕容炽腰的手收紧，极近的距离内，黑漆漆的眸子里填满关怀。
慕容炽眸光凝起，没想到明憬会这么问，有些措手不及，头向后仰，声音淡淡：“只是一时不备，无妨的。”
她也想不到折喻能这么快破开她的玄灵罩，而且从感应来说，气息和生机并不弱，分明她的无情剑道已破。
或许也有那个谭什么沐的缘故，不过跟她关系不大，不需要太在意的。
*
十日后，以六阶血脉血龙马拉着的华丽马车上，明憬坐在驾马位置上，无聊地看着两旁掠过的风景，低下头，想就地修炼的心蠢蠢欲动。
慕容炽原先是打算修养到孔知亿伤势好转，再用腾挪空间之术直接回地下鬼市的。结果孔知亿说待不住，索性就动用车马，边赶路边游玩。
血龙马生有六阶血脉，虽然还在成长期，但自主驾车的天赋还是有的，因此明憬虽然坐在最外面的位置上，却是不需要做什么的。
车厢内。
孔知亿盖着锦被，将案上的灵果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问慕容炽：“慕容，其实云来居挺好的，我们为什么要急着回地下鬼市？”
为什么？她其实也搞不懂，就是脑筋一抽，拍板做出的决定。
慕容炽翻书简的手一顿，眼神闪烁：“妖鬼现世，易生祸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回去早安心。”
“哦。”孔知亿没产生怀疑，笑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可不像是小玄主能说得出来的话。”
慕容炽还会有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觉悟，属实震惊掉大牙。
想当年，妖界哪个不知道慕容氏小玄主的名头，那叫一个打遍妖界无敌手，红衣胜火，最是骄傲不羁。
慕容炽看着孔知亿这副笑得前仰后俯的模样，抽抽嘴角，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
马车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震，孔知亿的头磕到车壁上，疼得呲牙咧嘴，怒气冲冲掀开帘布，瞪着明憬：
“明憬，你怎么驾车的？是不是听不得本领主说慕容炽？护妻也不是你这么护的！你做得太过分了。”
明憬很无辜，指指血龙马，语气乖巧：“它自己停下的，前面有修士打架。”
能自主驾车，遇到事端知道及时停车，这也是血龙马的天赋，关她什么事呢？
孔知亿一哽，听到旁边慕容炽毫不留情的嘲笑声，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跳下马车：“哪个修士打架？敢在本领主面前打架？”
明憬愣住，和旁边的慕容炽对望一眼，以最快的速度拉住孔知亿，放低姿态：“孔领主，你的伤还没有好。”
孔知亿不解：“所以呢？”
“所以，你可能会打不过的。”慕容炽语气尽量委婉，指指自己，又指指明憬：“咱们现在，只有一个第四境修为的战力。”
而苍兰城身为西洲第一城，马车向西边方向走，只会离西洲中心越来越近。
神剑天地和九幽境关闭不久，可以说是天骄遍地走，第四境修为真心算不上什么。
不然，以慕容炽的身份，何至于以一只不过六阶血脉的血龙马作为坐骑呢？
孔知亿身形一顿，放下袖子，笑得自在随意：“说得有理，那本领主就收敛一下。”
反正说话的功夫，磕到的头也不是很疼了。孔知亿一副大人有大量的姿态，掀开帘布就要躺回去，远处这时响起来一道雀跃的声音：“明憬！”
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年轻女子，粗布麻衣，灰尘缠绕，短发乱糟糟，玉质酒葫芦。
这是谭小沐，被明憬一掌拍下无常山崖底的谭小沐，阵修家族谭氏出身，后转修铸剑道。
慕容炽眼神凝起，瞪孔知亿一眼，掀起帘布，倚在榻上看过来，一派自在惬意的模样，眸光斜斜瞥着谭小沐身后。
孔知亿莫名其妙，上去马车后就地躺下，以看热闹的姿态看过来。
迎着这两道灼灼目光，明憬表情不变，拿手摸摸血龙马的毛发，将那道声音忽略掉。
谭小沐很快凑过来，第五境的修为毫无掩饰，气息笼罩住明憬，拦在血龙马前面，扬声道：“明憬，我都把你小师叔从玄灵罩里救出来，你不谢我就算了，怎么还见了我就走？”
小师叔。
明憬藏在袖下的手无意识握起，声音很冷：“你救的是她，与我何关？别挡我道。”
谭小沐上前一步，将明憬上马车的路挡住，看慕容炽和孔知亿一眼，察觉到两人虚弱的气息后，眸中闪过一缕幽光，接着勾起唇角：“小道尊没有跟着我来寻你，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你也不想知道吗？”
明憬声音平静，垂着眼帘，将情绪都掩住，问谭小沐：“什么话？”
谭小沐低下头，笑道：“果然，小道尊在你心中，还是比其他人重要一些。”明明，她都没信过明憬。
“明憬，她让我告诉你，无情剑道已废，适逢妖鬼出世，她要去杀妖鬼，以杀入道，修杀戮道。终有一日，她会将宇文筝的头颅递到你面前，求得你原谅。”
“……哦。”明憬轻轻点头，眼神望向远处，眸底有些呆滞：“话已送到，你可以走了。”
“传完话就让我走，你们把我当工具啊！明憬，你是救过我性命，但你后来随意把我打落崖底，我也没说要怪你，你就不能……”
谭小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明憬的眸光已经望向远处，似乎全部心神都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
忽然脚尖点地，以极快的速度掠出去，将什么东西护在怀里，掌风凌厉，将左右两道剑光荡开。
“你做什么？”打架的两个修士匆忙收起剑势，朝明憬怒声喊道。
打架归打架，他们也是很有原则的，并不愿意伤及无辜。不然被维持规则秩序的圣地知道，会被师长责罚的，说不好还会累及师门。
明憬没回答，广袖甩动，似乎将什么抱紧，低眸下去，唇不自觉勾起，眼神都有些柔和。
从外边角度看去，就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将修士打架的路都占领住。
“喂，你到底是谁？”那修士没得到回答，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疑惑，哪有修士的灵气是这样的，莫不是——
“这是在下的同门，刚大战过一场，心神有些恍惚，诸位不要见怪。”
谭小沐从远处跑来，躬身赔礼，一套流程非常地熟练，扯着明憬回到马车旁，迎着慕容炽凝视的视线笑笑，看向明憬，语气很不解：“明憬，你做什么突然跑过去？你不要命了吗？”
明憬没有理会她，将袖子移开，怀里赫然是一只脏兮兮的小橘猫，圆眸黑乎乎，声音奶声奶气。
“我不出手，它被剑气刺中，会没命的。”明憬的声音很温柔，慕容炽觉得那甚至是比对她还要温柔百倍的语气。
谭小沐愣住，想起明憬对她冷冰冰的模样，小声嘀咕：“猫都有九条命，你不出手，它顶多没了一条命而已。”
“猫都有九条命，你怎么就能确保，这不会是最后一条？”明憬冷下眼神，一步踏出，对着谭小沐道：“让开。话已带到，别再跟着我。”
“明憬，你——”谭小沐气急，不依不饶：“如果我一定要跟着你呢？”
明憬用手梳理着小橘猫的毛，动作轻柔，声音很冷，隐约带着一丝杀意：“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杀你。”
“杀我？”谭小沐笑出声：“你怎么杀我？就凭你第四境的修为吗？”
明憬冷静到极致，连心底不耐烦和杀气都收敛起来，语气不含一丝感情：“你要试试吗？”
谭小沐抬起眼睛，见到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眸，呼吸一顿，握起拳头：“明憬，你会后悔的。”
“明憬生平从不做会后悔的事情。”她做过的事情，就不会后悔。
明憬沉声，没有心思再看什么风景，跃上马车，在慕容炽身边坐下，血龙马自主驾驶，很快消失在谭小沐的视线。
马车内的空气一片安静，明憬抬眸时，发现慕容炽和孔知亿都在看她，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怎么。”慕容炽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话，看明憬不住摸着那只猫，眼睛眯起，心情有些不开心。
孔知亿出声打断，好奇地问明憬：“明憬，你很喜欢猫吗？”
不然会怎么不惜冒着受伤的危险和魔修身份的暴露出手，而且现在明憬的模样太过温柔，温柔到她都没眼看。
“算是。”明憬低声应下，刚想用魔气给小橘猫清理一下，又想起孔知亿口中的“魔修身份”，动作停在原地。
不是谁都是慕容炽的，所以不是谁都承受得住修罗气。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猫啊？”孔知亿不着痕迹看慕容炽一眼，心底疑惑倒也全部是真的。
万象道宗的首席弟子，生而天生剑骨，修行到第五境就凝出通明剑心。
在外人的印象里，曾经的明憬一直是白衣胜雪、清冷骄傲的不世天才。一看就是遥远的高山冰雪，居然会喜欢猫这种生物，就格外得不搭。
“我小时候，其实养过一只小猫。”明憬低下头，声音轻飘飘：“那只猫一身染血晕在我屋前，我就救了它，让它陪着我练剑。”
首席弟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天生剑骨，也不是就一定代表未来无限的。
明憬从记事起，就抱着比身体还高的摘星剑生活。偌大一座宫殿，除却偶尔过来教她剑法的小师叔，就只有一柄不会说话的摘星剑。
那座宫殿位于万象峰偏僻一角，万象道宗宗主虽然是她师尊，但从不会过来，只会在有事的时候传召她到万象大殿。
她有很多同门师兄师姐，但在十五岁之前，她从来不曾见过任何一位。
从拿得起剑开始，她每日都要练剑，没入门前要练剑，没修行到第一境要练剑，没凝出剑心要练剑，生命里除了练剑，再无其他。
如此枯燥无味、千篇一律，以至于那只晕倒在屋前的小猫，成了小师叔外唯一的色彩。
当时还没长到比摘星剑高的小明憬把小猫偷偷养起来，甚至于睡觉的时候将小猫抱在怀里。
“万象道宗是不许弟子养宠物的，那只小猫后来被发现，就被小师叔送走了。”
明憬勾起唇，笑容淡淡：“小师叔后来说，那只小猫其实是妖修，只是误闯万象道宗的护宗大阵，受伤后慌不择路，才会晕倒在我屋前。”
“其实知道它是妖修后，我就没那么喜欢了。”因为妖修，算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她那个时候，只是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想起谭小沐口中的“杀戮道”、“拿宇文筝的头颅求她原谅”，不自禁又想起一只猫形的小泥塑。
小猫被送走后，小师叔见她练剑练得没精打采，责备她一顿后，送给她一只用小猫为原型捏出来的小泥塑。
那段时间，她是很开心的。
后来，那只小泥塑就被师尊打碎了，因为剑修不能玩物丧志。
尤其是，万象道宗宗主的嫡传弟子，生而天生剑骨的明憬。
从那以后，明憬收敛情绪，再不对任何人言练剑之外的任何事情。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里只有摘星。
明憬淡淡笑道：“我救它，是因为它很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猫。所以，也算弥补遗憾吧。”
小时候，她不能对谁要求说要将小猫留下，现在，谁也不能要求她要将小猫送走。
明憬，只是明憬。
慕容炽默默听着，伸手抱走明憬怀里的小橘猫，丢过去一道清洁术，看小橘猫在她手里瑟瑟发抖，勾起唇角道：“明憬，它也是妖修。”
或许，还真就是明憬小时候养的那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