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明憬默念着这两个字, 忽然一怔，如堕无尽冰窟，连血液也渐渐凝结如冰, 冷得她颤抖着身体, 几乎站不稳。
她是不惧幻境的。
生而剑骨，修出剑心通明。
她在万象道宗主峰修行十五载，十五岁出宗, 参加斗灵大会。
行走天地五载, 从来不曾困锁于虚幻梦境。
真的从来不曾吗？
明憬捂着头，双眸血红, 明明身体没有受伤, 灵魂却疼得像被撕裂开。那是刻进骨子里的恐惧、绝望和梦魇。
她从来没有想过，生而克制幻阵，到底是因为剑骨、剑心还是因为她是明憬。
如果是前两者, 鬼蜮阁那一幕作何解释？如果是后者，眼前出现的血腥场面又是怎么回事？
“明憬，我修的道只有幻道。”
“以幻术为对敌手段, 是我信奉的信仰。”
“我对幻道的执着，一如你对剑道。”
“所以，我一定会修出能够将你困住的幻阵。”
姚轻竹的声音一遍遍在脑海响起。
明憬深吸一口气, 抬眸看向刑架，血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从被吊起来换为躺着。
血衣破碎、狼狈不堪，躺在泥泞血泊里, 几缕散发落下来覆住面容。
透过缝隙，依稀能看清眼前站着的、居高临下、以睥睨姿态望下来的许多道身影。
“万象道宗首席弟子, 不过是一个勾结魔族的败类。”
“什么万古不出的绝世天才, 原来修的是邪魔歪道。”
“明首席, 呵！”
“与你同为圣地弟子，真是耻辱。”
“明憬，你怎么还不去死？你这样的败类，如何配活着？”
血衣人抬眸迎着一双双厌恶、冷漠、冰凉的眸，将手攥得紧紧，咬紧牙关不让鲜血流下。
明憬立在旁边，蓦然低低笑出声，与地面上血衣人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梦如幻。
“明憬，世间魔族皆败类。可如果你是魔修，我就不这样想了。”
左浩然坚决笃定的声音穿破白雾。
明憬松开拳头，终于低头吐出一口血，唇上绯红，眸底有阴暗、戾气，也有明悟、释怀。
人界刑狱，人界界主府。
原来真的是幻境。
在人界刑狱里，她记得有许多圣地长老和弟子出现过，说着最歹毒的话，做着最阴狠的手段。
可是她现在细想那些圣地长老和弟子的面目，竟然一个都回想不起来。
似乎虚幻得从来没存在过。
原来是真的不存在，原来是幻境。
所以，世间幻境不是对明憬都不生作用的。起码现在不是，起码，从剑骨被折碎、修为被废掉时开始，就不是。
界主府这样做，目的何在呢？又是因为什么剧情需要吗？
或许算是剧情需要，或许不单单只是剧情需要。
因为什么？明憬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因为剑心啊！
明憬将身体战栗和脑海沉痛悉数压下，扯开唇角，凉凉笑出声，掌心魔气翻涌，并着眉心黑莲印跳跃，一步踏出，白雾很快消弭。
半空悬浮着一枚玉佩，发着星光，慢慢向她飘过来。
见明憬停在原处没有动作，玉佩晃了晃，示意明憬快点拿起它，玉身发出的光亮明如皓月。
明憬垂眸，沉默不语，伸出右手，捏住玉佩一角，低头望下去，手指轻摩挲，触感温润，似乎是一块暖玉。
龙形、白润、气息压迫，透出一股神秘的大道玄韵，因她的伸手触碰欢快地晃荡着，像是有灵的生命，在掌心打滚。
因白雾而生，还是藏在白雾之后？
明憬若有所思，忽听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悠悠响起：“明憬，收好神龙玉，以后会帮到你的。”
声音空灵无情，却不是堕崖时说她是炮灰的那道。甚至认真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道声音。
第一次响起，似乎是在十几年前。声音叫她不要去小石村，她没有听从，在探寻声音来源无果后，按照原本的计划行动。
然后，遇到荒魔，遇到人界界卫，遇到刑狱的三千剑气。
神龙玉。
明憬眼睛里漾开波光潋滟，手指来回摩挲，冷笑一声，用上全身力气，就要将玉佩捏碎。
毕竟，魔最是生就一副反骨，随心行事，谁的话都不听。
“咻！”
似乎知道她的想法，神龙玉晃晃玉身，突然化成一道流光。
顺着指缝掉落，直直藏进明憬腰间悬着的山河袋，隐约透出几分人性化的委屈。
明憬怔住，冷厉的眼神一滞，唇角笑意有些哭笑不得。
她要捏碎神龙玉，就算躲到山河袋里面去，又有什么用？山河袋的主人还不是她？
手掌微动，明憬就打算把神龙玉拿出来，然后毁掉。
她低下头，陡然胸口一闷，不由自主地半倾下身，唇张开，喷出一片血雾。
这是……来自生死契约的沉闷苦痛，一阵阵涌遍全身。
是慕容炽！
她一定受伤了，而且还很严重，不然不可能疼痛至此。
明憬抬眸，再顾不得什么神龙玉、什么神秘声音，脚尖点地，向前掠出一段距离后又停下。她不知道慕容炽在哪里。
偏偏进入九幽境后，那道时不时响起的空灵声音跟消失一样，根本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四肢百骸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依稀还伴随着一股难耐的灼热、窒息，明憬不得已靠在大树下，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生死契约虽然缔结生死、伤痛共担，但到底主受伤那人的疼痛远大于契约缔结者。
她现在已经疼到意识渐接近模糊，那慕容炽又是什么样的锥心痛楚呢？
明憬想着那张向来含笑疏离的绝世容颜，想着红衣女人掩于狐狸面具下的戏谑、漫不经心，想着唇齿相接，那道温暖的古妖精气，一时心急如焚。
“慕容炽。”
她低低念出这个名字，咬破嘴唇，手掌攥到血红。
借着来自身体的疼痛强行打起精神，闭眸，神识凝成一点，以最原始的心灵感应搜寻着慕容炽的气息。
良久，世界的层影越来越淡，熟悉的气息充盈天地。恍惚间，明憬似乎真的听到低低喊痛的声音，含着满腔委屈。
慕容炽在呼唤她。
她睁开眼睛，眸底似暗流涌动，周身魔气运转到极致，身形如风须臾掠出很长一段距离。
许久之后，明憬在一株开得繁茂的榕树下找到慕容炽的身影。
那株榕树与崖底那株生长地很相像，慕容炽一身红衣刺痛眼睛，上面不知道是不是血，狐狸面具掉在地上，沾染泥土后脏污又狼藉。
她抱着双腿坐在枝叶垂下的阴影里，一张脸白得吓人，唇边血迹干涸，涂成绯艳的一点。
衣摆曳地，女人靠着树干止不住颤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嘴里呢喃细语。
空气沉寂，那几声呢喃很清楚：“明憬，好痛啊！”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很痛，像被谁揪着心脏来回翻转，一下一下捶打到破碎。
明憬的脚步一下子就有些迈不动，站在树外空地，正好对上慕容炽抬眸望上来的眼神，血红含泪，满腔悲凄无处宣泄。
这样的眼神，明憬太能感同身受。
“明憬。”慕容炽还在呼唤她，像是无意识之下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本能，一声一声唤她名字，一句一句喊着痛楚。
明憬抿唇，快步走过去，蹲身将慕容炽揽进怀抱，声音低柔：“我在的。”
“慕容炽，我在。”
“我在你身边。”
“我是明憬。”
明憬一次次答应着慕容炽的呼喊，心疼到极致，只能将她抱得更紧，动作细致地摩挲着她的脸，最大限度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明憬，真的是你啊！”慕容炽抬起头，泪眼朦胧，用脏兮兮的手抹着明憬干净的脸，似乎在笑，声音却尽是哽咽：“我好痛啊！你知道有多痛吗？”
明憬任由她将泥土和血垢涂在自己脸上，俯身将她抱起来，自己盘膝而坐，让慕容炽坐在她腿上，迎着女人破碎的眼神重重点头，声音沉沉：“我知道。”
缔结生死契约，就算不是百分百疼痛共享，起码也有九十。所以，慕容炽的身体到底有多痛，她是真的知道。
明憬不知道的，是她的灵魂，和她的心。
她轻轻抚着慕容炽的背，像安抚小孩子一般，循循善诱：“慕容炽，你受伤了吗？你是遇到什么人、或者看到什么了吗？”
明憬一边问，一边低头去检查慕容炽的身体情况。红衣泥泞湿润，尽是身体里渗出来的血迹，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烧焦气味。
似乎是身体受伤，似乎又不是。
明憬犹豫一下，正要解开慕容炽的衣服看看，忽然指尖一紧。
抬眼看去，慕容炽拿两只手抓住她的手掌，唇角分明挂着笑容，面容莫名生苍凉：“明憬。明憬！”
似乎抓住救命稻草，慕容炽循环重复着这两个字，意识昏昏沉沉，抓住明憬的手皆是细碎血痕，就是不松开。
“明憬在的，别害怕。”明憬认真应下，抱着慕容炽不说话，也不追问其他。
一只手被抓住，另一只手源源不断灌输着魔气，到将耗尽也不挪开，一如神剑天地内慕容炽对她一样。
许久，慕容炽低喊一声，身体止不住颤抖，在明憬怀里来回晃动，恍如抽搐。
唇角鲜血再度流出，面上表情压抑到极致，忍下无尽痛苦。
明憬皱眉，伸手将慕容炽面上泪滴拭去，咬牙忍受着生死契约带来的钻心痛意。
看慕容炽疼得已经开始打滚，心里难受，想要帮助她又无从下手。
“慕容炽。”她低低叫着这个名字，陡然觉得触手之处一片灼热，热得像要把她融化掉，仿佛重回人界刑狱，从墨道台下来，临业火灼烧。
业火。
明憬愣住，低眸下去，就看见慕容炽一身红衣恍恍惚惚泛着红光，气息压迫凌厉，似烈日照空的浩浩荡荡。
这是……红莲业火。
红艳、毁天灭地，跟崖底洞府前，跳跃在慕容炽指尖的那朵鲜红火焰一模一样。
这就是红莲业火，而且是为慕容炽所用、焚烧崖底洞府那一朵，天地之最、生而九阶。
可是既然已经为慕容炽所用，为什么此刻会无故出现，以烧灼慕容炽的姿态，气息更暴戾，不受约束，像是要噬主。
噬主。
明憬眼眸深深，紧紧抱住慕容炽，任由无形业火穿透身体，恍惚间烧灼着她的灵魂，疼得意识都渐昏沉，似乎真的要将性命交待在这里。
她苦笑一声，不知为何，心底只有不甘心，却无半分后悔。
身体在这个时候突然生出一道冰凉气流，流淌周身，经脉因拥着慕容炽生出的焦灼感渐渐消弭。
明憬的第一反应是：这道冰凉气流能不能渡给慕容炽。接着才想到，冰凉气流从哪里来？
空灵的声音蓦然响起，是堕崖时的声音，一模一样的不带感情，像是阵法上精准计算好的阵纹，冰冷不带半分灵性：
“宿主，你真能搞事情。明知道红莲业火灼烧灵魂，为什么还执意要靠近？”
明憬挑眉，声音凉凉，在脑海回复：“慕容炽怎么了？”
“慕容炽……”声音一滞，像是才注意到慕容炽，声调沉沉：“这是红莲业火劫。”
红莲业火劫。
明憬用手抹掉慕容炽不断淌落的汗水，问声音：“什么是红莲业火劫？”
“红莲业火劫……”
声音停顿一下，说道：“红莲业火劫，就是因红莲业火而生的劫难。”
“《六界秘录》有载：红莲业火生于忘川彼岸，为火中至尊，掌杀伐，主刑律。”
“六界之大，唯人界界主一脉可以炼化、施展、运用，红莲业火可以焚烧天地万物万灵。”
“若是被业火烧尽周身气流，烧到命数已断，却还能活下来，则身体会因为深入骨髓的烧灼感，有机会炼化红莲业火，成为它的主人。”
“红莲业火劫，是人界界主一脉外，红莲业火之主必须面对的劫数。”
“红莲业火反复生暴戾气息，反噬其主，痛感便与当年初临业火烧灼一般无二。”
声音有问必答，解释得很清楚：“如果慕容炽没有办法保持意识清醒，红莲业火劫噬心断神，恐生命有危。”
“我与慕容炽生死相连，她死，我也不能活。”明憬垂眼，声音淡淡：“我记得你说过，我们的生命也紧密相连。我死，你会被销毁掉。”
“是。”那道声音显而易见地着急起来：“明憬，你不能死啊。”
明憬勾唇，眸底闪过幽暗的光，压着心底情绪，语调不慌不忙：“告诉我，怎么帮慕容炽彻底收服红莲业火。”
“彻底收服？”声音愣住。
“我和她还结着生死契约，若是不彻底收服，难道要时不时痛上一回吗？要是红莲业火劫发作时，我正与敌生死厮杀，到时候死掉，你就完了。”
明憬见慕容炽痛得快窒息，情绪渐烦躁，却还要压住不暴露出来，声音冷下来：“我死便死，左右只是个炮灰。就是可惜你，要陪憬共死。”
“不过黄泉路上，若是有相伴的，也不算太寂寞。如此，死掉也没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世界这么精彩，你要好好活着。”声音顿时急了，生怕明憬真不想活下去，连忙阻止道：
“其实我最初是想让你帮慕容炽暂时压制住。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确实应该彻底收服最好。”
“彻底收服，应该怎么收服呢？”声音喃喃自语，似乎陷入沉思。
明憬不耐烦，低哼一声，身体向后倒：“不知黄泉是什么模样，听说奈何桥很美。”
“别别别！黄泉很无趣的。”声音语调激动：“彻底收服……彻底收服，我想到了。”
“我刚才给你的冰凉气流来自长春仙树，要彻底收服红莲业火，那我把长春仙树最重要的一道生气给慕容炽就行了。”
“虽然这样一来，长春仙树就会枯萎掉，但只要宿主你活着，一切都值得。”
明憬敛眉，语气暴躁：“那你快点。”
“哦。”声音忙不迭应下，下一刻愣住：“我……我不是人，我给不了慕容炽。”
“对，我给不了慕容炽，但我可以给你。”声音见明憬蹙眉，怕被明憬骂，头脑高速运转，终于想到一个方法。
因明憬赞赏的眼神有些开心，接着又遇上难题：“可是宿主，我也给不到你手上啊！”
“虽然我叫你宿主，但你还没有和我绑定，我无法将任何东西给你。”声音非常懊恼。
绑定。
明憬眯起眼睛：“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刚才是自主护持模式，生气直接抵达你经脉，融在你身体里，所以不能转赠她人。”
所以，只有绑定这个声音吗？
明憬若有所思，将对话在脑海里重新过一遍，不觉得单纯的声音会套路她，舒展眉眼，姿态淡然：“那我们绑定。”
声音受宠若惊，语调都上扬几个度：“绑、绑定？你真的要和我绑定吗？”
明憬颔首：“速度快些。”
“好。”声音肉眼可见得开心起来，不知做了什么，空气里浮起一道白光，柔和、温暖，将明憬笼罩住。
怀里的慕容炽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影响，眉渐舒展开。
明憬低眸，看着被汗和血浸透的人，不知这个决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轻轻问声音：“既然要绑定，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声音非常不满：“我是系统。”
明憬一愣：“洗头？”
难道它的头很脏吗？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哦，它不是东西，也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系统不是反派，纯纯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