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和容寄雪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后悔把容寄雪推开,后悔做这些愚蠢的决定。只要她不报仇,只要她乖乖认命,师姐一定可以活着,她一定可以。

  她甚至开始后悔重活这一世。如果不重来,师姐就还是苍穹境唯一的神灵。

  她怎么会死?她绝不会死。

  雨啪啦啪啦打在结界上,和着褚灵的泪,散着丝丝寒意。

  “师姐……”褚灵浑身都在颤抖,抱着容寄雪的手颤得几乎用不上劲儿,心底里生出来的情绪,全是恐惧,“不要抛下桑桑……不要抛下桑桑一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容寄雪怎么会死?

  可怀里的人正一点一点变轻,轻得像要飘散。

  眼泪几欲冒出来,容寄雪咬牙忍了回去。

  她做了这么久的准备,谋划了这么多,大费周章和桑桑重来这一世。

  “桑桑…”容寄雪深吸一口气,定神握紧她的手,“不要哭,师姐相信你可以的,不要哭好不好?”

  她已将不夜重伤,短时间恢复不了。桑桑只要成神,加上她的修为,杀掉不夜轻而易举。

  容寄雪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桑桑不是想杀不夜吗?师姐相信你一个人可以,好不好?”

  褚灵哭着摇头,“不要……不要……我舍不得师姐,我不要师姐死……”

  容寄雪努力微笑,心脏却难以抑制地坠下去,坠到底,碎成粉末,她又怎么可能舍得桑桑?

  她怕孤独,怕一个人,怕失去桑桑。

  可她更怕,桑桑先她而去。

  她想,只要桑桑活着,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桑桑一定会记得她,她知道的。

  “师姐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有什么猛然撞在心口上,周遭的灵气大摇大摆挤开魔气往她丹田里钻,修为大涨,褚灵却喉头一甜,她忍着,把眼泪和腥甜一起咽了回去,“师姐一开始就想好要牺牲自己了对不对?”

  所以不管她怎么问,怎么闹,她都不肯告诉她。

  褚灵怔怔看着她,眼泪乖乖的往下落,滴在容寄雪手上。

  滚烫。

  容寄雪眼前花了一瞬,莫名想起少年时。她以为她记不清了,原来还记得很清楚,那年她十五岁,桑桑十岁。她的凤凰血脉觉醒,在后山清清楚楚地体会了一遍,斓绮死的整个过程。

  那一剑穿心的时候,她怔怔地看着,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的爹爹,亲手杀了她的娘亲。将娘亲的修为、地位、功法全部夺为己有。

  她的天,自那一日起,就全塌了。

  她是这样的人的女儿。

  她还得在他手下听话的活着,她还得仰赖他活着。

  她记得,过了三日,才是休沐。那三日她没敢合眼,那时太小,费了好大的功夫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后来几乎是逃也似的去了混元天。她既怕又极冷静。

  谢颜她们,日日在一起修炼,都没察觉出不对。是桑桑,第一眼就看出她不对。

  她还记得,桑桑拉着她的手,怯生生问她:“师姐是不是不开心?”桑桑一贯娇气,和她在一起时很少表露出那样担忧怯懦的神情。

  她以为桑桑的喜欢,只是小孩子的依赖。因为她的喜欢,只是把桑桑当作责任,她五岁起,就接下了桑桑这个烫手山芋。她以为桑桑不知道,那天她才知道,桑桑什么都知道。

  她蹲下去,微笑着,温和着嗓音,告诉桑桑:“没有,师姐没有不开心。”

  桑桑那时怎么做的来着?

  容寄雪轻轻咳出声,“桑桑,可不可以抱紧我?”

  像那年一样。

  褚灵心一酸,眼泪汩汩地又出来了,容寄雪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她不需要这么卑微。

  而且,她没否认,她没否认。

  褚灵乖乖抱紧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紧紧地抱着,不敢开口,一开口就想嚎啕大哭,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

  容寄雪也回抱着她,心情乍然间愉悦起来。

  那年也是这样,桑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她猜,也许是怕她厌烦她吧。

  “师姐不要不开心好不好?”桑桑的眼神也小心翼翼地,“桑桑喜欢师姐开开心心的。”

  她的心,在那一刻怦然跳动。

  “桑桑,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还记得她低声问得那个问题,“你发现尊敬的人不是好人怎么办?”

  桑桑说,“别人是别人,师姐是师姐。”

  从那一刻起,容寄雪是容寄雪,而她,只是桑桑一个人的师姐。

  容寄雪呼吸渐渐轻了,嘴角的笑压抑不住,“桑桑,”她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褚灵怀里,“师姐也想看到桑桑描绘的那样平和的三界,桑桑一定要做到,好不好?”

  “师姐,”褚灵紧紧揽着她,“别走…”

  她的傻桑桑。

  容寄雪奋力抬起手指,抚去她脸上的泪,“桑桑要开心。”

  结界也挡不住神魂消散,褚灵失措地抱紧她,眼泪无意识的掉出来,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的躯体,也在消散。

  “怎么会这样?”惊慌、恐惧、悲哀一股脑涌了上来,她爱容寄雪,也怨过、恨过,但她绝没想过要容寄雪的命,“师姐,怎么会这样?”

  褚灵想不明白。

  为什么她和容寄雪,一定是这样的结果。

  没有人回答她,容寄雪也没有。她安安静静在她怀里,神情温和,像是睡着了。她的身体随着引神鸟的歌声,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鼻间。

  师姐死了。

  她没有师姐了。

  褚灵怔怔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怀里已空无一人。她的泪,茫然地挂在眼睫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规则开始运转,引神鸟已经到了她身旁。

  神光流转,神印缓缓浮现在她额间。结界哢啦一声破开,冷风灌进来,直直灌进胸腔里。那滴属于不夜的血,似乎也被风吹了出去,留下空荡荡的虚无。

  雨骤然停了下来。

  雨歇云散。

  阳光久违的出现在苍穹境的大地上,丝丝暖光从天上洒下来,碧蓝的天空被那场雨洗得干干净净。

  极冷。

  厮杀的众人纷纷把注意力转到她这边。

  不夜早已停手,遥遥看着她,拧着眉头,久久嗤笑一声,“成神了啊,有点意思。”

  神喻在耳边响起。

  ——为神者,为天下言,当悲天悯人,怀慈悲之心。

  “为神者?”褚灵抬起头,闭了闭眼,阳光太刺眼,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映出霞光,神剑缓缓凝在手上,“当悲天悯人?”

  悲天悯人…谁来怜悯她?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为了她,神魂俱散。她扫了一眼四周,引神鸟唱着的歌,恍若送终的遗言。

  她怎么也听不清楚。

  耳边嗡嗡一片,全是——桑桑要开心。

  可是,容寄雪死了,她怎么开心?

  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想到成神的是你。

  “桑褚灵,”不夜持着剑,立在高处,轻蔑地看着她,“没想到啊,容寄雪居然能绕过天道,送你成神。”

  没想到?

  天道?

  “绕过天道…是什么意思?”褚灵后知后觉,“天道做了什么?”

  不夜化成龙身,倏地蹿到她身边,“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褚灵握着神剑,声线颤颤,不断有规则闯入她脑中,“我该知道。”

  不夜憋着一口气,冷哼一声,“天道可不需要太多神,桑褚灵,你该明白,你跟我,才是一边儿的。”

  “是吗?”褚灵视线一转,满地的仙灵,如破败的口袋,被风一吹,呼啦呼啦,只有死寂的回响。

  有些眼熟,有些不认识。

  “是吗?”她再问了一遍。

  不夜嗤笑,“你既然成神,不会不知道,天道是个什么东西。”

  她知道了。

  为神者,要心怀天下。

  为天道,却包藏私心,玩弄生灵于股掌之间。

  心口那里不断有风透过去,呜哇哇呜哇哇,仿佛在嘲笑她的爱恨,幼稚又草率。撩得褚灵想哭,但她偏要学容寄雪扯起一抹笑,“和你一样。”

  不夜腥臭的浊气喷在她脸上,“什么?”

  “我说,”褚灵笑着,比哭还难看,剑招横过去,打在不夜的鳞片上,哗啦哗啦冒出火光,“和你一样,不是东西。”

  那一剑划过的地方,鳞片滋啦滋啦飞散出来。

  阳光越来越烈,天边出现了一道长长宽宽的的彩虹,把天和地连接起来。

  不夜不想和她动手,方才在容寄雪手上并未落着好,“天道会灭了我,迟早也会灭了你,它可不需要神!”

  “我知道。”褚灵微垂着眼眸,轻轻笑出声,“我知道,它一步一步把你逼上绝路,叫你灭了神、妖二界。”

  不夜静静听她说着,时不时点头,“对,就像逼你一样,不管你怎么走,都是死路。”

  褚灵说话的时候,笑容挂在脸上,声音却冷冰冰的,她没有站在原地,她的剑招,快得出奇,不夜一招一招拆,一招一招躲。

  “你蠢,我也蠢。”

  他身上有伤,躲了几招就只能硬碰硬了。

  “你也会死!”

  褚灵的剑穿过他的护心鳞,“我知道。”眉目未动,只有那抹笑挂在脸上。

  师姐把路趟平了,她只要乖乖去走,就极容易。

  不夜庞大的身躯和容寄雪一样,消散在空气中。

  “你会后悔!”

  “我知道。”褚灵收回剑,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

  ——很好,你能杀了不夜,也不枉容寄雪用她换你。

  褚灵脸上的笑落下去,一步一步走到刚刚容寄雪最后待过的地方,“不夜死了,你做过的恶事,很快就会被人忘记。”

  ——桑褚灵,不要以为侥幸成神,就可以挑衅我的威严,我想杀你,不必费吹灰之力。

  “是啊,”褚灵缓缓跪下去,妄图捧起空中不存在的那个人,“我死了一回,师姐又替我死了一回。因为我和不夜的联系,所以是你的污点,对吗?”

  ——知道就好。

  “我师姐死了。”褚灵声音极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好多仙灵都死了,她们连无相界都去不了,没有来生,没有转世。”

  ——所以呢?区区几个仙灵,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我师姐,”褚灵抿了下唇,血腥气不断往鼻子里钻,一直钻到胸膛里,沉沉堵积,“容寄雪,上一世,做了什么,才让我回来?”

  天边的彩虹还未散去,陆陆续续有仙门拖着身子过来问她的情况,陌枝和谢颜大约是在这时候赶到的,她们穿过苟延残喘的人群,冲到她身边。

  “少主!”

  “褚灵小师妹!”

  褚灵抬头,又笑起来,“你们来了啊。”

  两人想去搀她,她摇摇头,微笑着,“别过来,我无事,去看看其他宗门的伤者。”

  她确实无事,神灵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扫荡开,引神鸟盘旋在她身旁,她除却满脸泪痕,确实无甚大事。

  天道似是轻笑了声,满带着嘲讽——容寄雪可不是你这样愚蠢的神,她聪明得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你,”褚灵低垂着眉眼,掩去那丝冷怒,“你只想借她的手除掉不夜,你绝不会答应她再来一次,你不会冒这种险。”

  天道冷哼一声——算你聪明。

  褚灵摇头,打了个冷颤,风呼呼的,再没人抱她取暖了,“我不聪明,我若是聪明,师姐也不会为了我殚精竭虑。”

  不夜死了,只要她与众仙门合力,三界很快就会恢复元气。

  师姐想看到的那个平和的三界,只需要时间,慢慢的,慢慢的,就会达成。

  可是,没有师姐。

  还有这私心祸藏的天道时刻觊觎着。

  “你并不是这苍穹境唯一的规则,对吧?”褚灵心口忽然痛了一下,就算有那样平和的三界,师姐也看不到了,“就像你不能直接对三界生灵下手一样,还有别的规则在制约你。”

  天道久久没有接茬,久到褚灵以为,它不会再说话。

  它却又出声——别作死,桑褚灵。

  “我猜对了,”褚灵笑起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针对神灵,现在懂了一点儿,因为神灵存在,影响到你。神灵不断窥探规则,蚕食规则,或者说,你的力量。”

  天道不说话了。

  褚灵并不在意,她想起那句神喻,“为神者,为天下言,当悲天悯人,怀慈悲之心。”

  她的神剑落在地上,发出铮鸣。

  “你在害怕吗?”褚灵手指微动,神剑乖乖回到手上,“因为我可以杀你,对不对?”

  天道装死。

  褚灵缓缓站起来,“师姐也知道,对不对?”

  天道冷冷嘲讽——她比你聪明,比你疯。

  “是吗?”褚灵轻轻反问。

  神剑在她手上化成一丝一丝的神力,褚灵没停,继续补充,神力渐渐聚成一股灵力束,直直冲上云霄,从彩虹中央穿过去,皓白的灵力束荡着神光。

  ——你也疯了?!

  那尖利的声音透着一丝隐藏的痛楚。

  “嗯,”褚灵笑了笑,“我师姐想看平和的三界,我不想让她等太久,我知道你是什么鬼东西了,”褚灵顿了一下,觉得好笑,“天道?你算什么天道?”

  神力在侵蚀它的力量本源。

  ——桑褚灵!你别发疯!

  “六界生灵,本该人人生而平等,”褚灵的身体逐渐趋于透明,陌枝远远看见,喊了她一声,她没回头,“仙魔皆是如此,你却将两方弄成对立。”

  “为天道者,本该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你却漠视人命,你算什么天道?”

  天道不说话,被神力碾压,说不出话。

  “该有新的天道了,”褚灵微微叹气,“苍穹境,该有新的天道了。”

  神力聚成的灵力束越来越粗,皓白的光有些耀眼,陌枝和谢颜几个熟识的,想往她这边来,却被那道神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天道溃散。

  褚灵隐约听见它骂了声——都是疯子!

  她没疯。

  她就是想师姐了。褚灵低头看了一眼,身体渐渐消散了,神力全部聚集过去,平和的三界,很快就会来了。

  皓白的神力束,在她身体全部消散的时候,炸开在空中,散在苍穹境每个角落。

  天道重塑。

  规则重新运转。

  灵气魔气在空气中交缠了一会儿,纷纷跟着散开,滋润万物,三界祥和。

  ……

  “小灵儿,小灵儿。”

  “该起床了,该出发去仙门大比的会场了。”

  褚灵蹙了蹙眉,这个声音陌生极了,但又好像在哪儿听过,十分亲切,她翻了个身,阳光照在脸上,不情不愿睁开眼——

  “娘…娘亲?”

  桑绫活生生地坐在床边,拿着湿帕子要替她擦脸。脸上的笑温柔可亲,“该起床啦,小懒猪。”

  怎么回事?

  她不是散掉所有修为和生命重塑天道了吗?

  “小灵儿?”桑绫抬手探上她额头,“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做噩梦了?”

  褚灵瘪了下嘴,心口一酸,眼眶蓦地红了,“娘亲……”

  “怎么了呀?”桑绫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昨天不是还兴致高涨吗?怎么睡了一觉,不想去啦?”

  “不是。”委屈一股脑涌上来,眼泪差点掉出来,褚灵强忍着,扑进桑绫怀里,“我想娘亲了。”

  “真是做噩梦啦?”桑绫轻轻拍拍她的背,“乖啊,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啦?”

  “梦到大家都不要我了。”

  “小傻子,”桑绫揽着她,仔细替她擦了脸,“娘亲怎么会不要你呢?快些起床了,你寄雪师姐在殿中等你许久了,你又让她来接你,还让她等那么久,这可不好哦。”

  师姐?

  刚擦掉的眼泪又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