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剑刺入她的身体里。

  她想, 上一世,她的剑刺入桑桑体内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么痛吧。或许更痛。她可真能下得了手啊, 也难怪她是容长术的女儿。

  “对不起呀……桑桑……”

  她声音极低,眼神茫然地落在褚灵消失的位置,只一瞬,立即恢复了冷漠。

  她反手用手上的断剑,斩在容长术的仙剑上,断剑一寸一寸嵌进去,生生卡进容长术的剑里,直直到底。

  “容长术, ”剑断在她体内,容寄雪惨白着脸, 转身, 徒手握着断掉的剑刃,将剑抽了出来,随手往不夜身上丢去, “父女情谊, 止于此剑,你我之间, 再无瓜葛。”

  “父女情谊?”容长术扔了断剑, 重新拿出一把,“你也配?”

  不夜被敲了一下,回头,就看到了这副惨状, 他勾起唇, 声音不大不小, “容寄雪,你可真要让本座失望了。”

  血汩汩往外冒,腰间被血浸湿了一大片,靛蓝的外袍被染成奇异的血色。容寄雪冷着脸,眉头微蹙,连谢颜那把剑一起丢在不夜身上,“要你啰嗦?”

  不夜笑笑,一爪接住那截断剑,并不在意,放在手里看了看,“你打他就用这玩意儿?合着打我倒是下手狠得很。”

  拿了他一半修为,还能被这个老头子伤到,该说是蠢呢还是弱?或是在这划水做戏,桑氏那个臭丫头也跑了,不过不要紧,好戏才刚要开场,这些讨厌的人先来做陪葬吧。

  容寄雪看都不看他,任他叭叭。

  “我啰嗦吗?”不夜偏了偏龙头,唰的一下扭到容寄雪身边,凑过去小声耳语:“你不会真的在放水吧?本座的修为,可是实打实给你了,这个老头儿,你都打不过?”

  容寄雪擦了一下嘴角冒出来的血迹,把那丝笑意一齐擦了去。

  她曾经那么相信的父亲,她曾经那么崇拜的父亲,她到最后,才知道他在她和桑桑的生命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是她的亲生父亲,这种冷血的人。

  杀了她的亲娘,把她的桑桑推向魔道,连她,也只是一颗,好用听话的愚蠢的棋子。

  她死了无所谓,她的桑桑,谁来赔?

  “滚。”容寄雪脸色阴鸷,看他的眼神满是嫌弃。

  不夜和她站在一起,魔气四散,铺天盖地奔腾向各方。

  他舔了舔牙齿,笑嘻嘻地,“我滚我滚,你可别真栽在这个人手上,亲爹又怎样?仙界最不缺杀亲证道的人。”他靠近一点,声音压低,“本座可不希望你死太早。”

  容寄雪轻飘飘看着他,嘴唇微动,蹦出一个字:“滚。”

  不夜笑着退开,就在那一瞬间,容长术立马攻了上来,剑招随风流动,每一下都朝着容寄雪的命门袭去。

  容寄雪立在原地,缓缓伸出手,无形的剑招在她周身叫嚣了一下,就全部湮灭,仿佛全都被她捏在手里,带起的风轻轻扬起她鬓边的头发,又缓缓落下去。

  容长术愣了一下。

  眉头蹙起来,紧接着开始第二段攻势,近距离攻击,躲不好躲,容寄雪没有武器,挡也不好挡。

  容寄雪忽然笑起来,深色自若地伸出两根手指,钳住他的剑,“爹爹,您就这点本事?”

  容长术咬着牙,往回抽剑,丝毫不动。

  “容寄雪!你要欺师灭祖吗?!”

  “欺师灭祖?”容寄雪轻声笑笑,手指轻轻一错,“那又怎样?”

  仙剑应声而断。

  容长术急急往后退,手上不停掐着诀。

  他亲手养大的女儿,他自然留有底招。

  来了。

  容寄雪掩着嘴轻咳一声,笑意愈发浓起来,不动声色地封住了

  几道大穴。

  头顶上出现了一道八岐大阵,泛着红光,旋转着往容寄雪身上压下来,繁复的花纹隐隐约约,如蛇般缠绕在一起。

  “你应该看清他的实力了吧?”容寄雪不躲不闪,声音轻得谁也没听见,“他可是你最忠实的拥趸者,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他。”

  血一直在往外流淌,在八岐大阵压下来时,容寄雪猛地喷出一口血,径直往地上掉落。

  “大师姐!”谢颜没忍住,飞速冲上去。

  还没能接近,容寄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空中,空荡荡的地方只剩下血红的八岐大阵。

  容长术追过来,不咸不淡睨了一眼谢颜,查看着四周,重重呼出一口气,“八岐众人,集合追缴容寄雪!”

  话音刚落,正在人群中厮杀的不夜,转头看了过来。

  也不见了,还是刚刚那个地方,有趣,那两个人,果然有关系。

  不夜慢悠悠晃过去,直直对着容长术,“你连她都敢动,岂不是很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

  青羽作为守护灵兽,最大的作用,就是逃命。

  它带着褚灵,按照杜玄的意思,术法作用的瞬间逃到了人界,这个地方比起仙魔两界,暂时稍微安全一点儿,至少能让她们喘口气。

  周围的景色乍然间一变。

  体内的灵力开始缓慢的修复灵体,褚灵和青羽摔下来,落在一片草地上。

  “小灵儿,”青羽喘着气从褚灵身上爬起来,“你还好吧?”

  师尊死了。

  师尊又死了,她果然还是一样的废物,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

  褚灵躺在地上,嘴角的血迹还没干,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眶里掉出来,她睁着眼,眼神空洞又茫然。

  心口隐隐作痛,似空似堵。

  不夜、师尊、师姐的脸一一闪过。她这一世,到底做了什么?她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

  如果又是这样的结果……

  何必让她重生呢?

  她不说话,睁着眼睛只是哭,青羽吓得要死,“小灵儿,是不是伤到脏腑痛得慌?灵力还能吸收吗?”

  “小灵儿?”

  褚灵缓缓移过眼,青羽头上的毛毛掉了几撮,喙边也有血迹,“青羽,”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你还好吧?”

  光是不夜的威压,她和青羽就都受不住。

  青羽摇头,“我很好,你能起来么?伤到哪里了?”

  “我也没事,”褚灵坐起来,猛地咳出几口血,她和着眼泪一股脑儿擦去了,“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这副仙体,还能继续撑着,娘亲、师尊都死了,只有她,毫无作为、苟延残喘的活着。

  青羽眼睛一酸,小灵儿怎么可能会是不夜的对手,可是命运总将她送到不夜面前。眨眨眼,勉强压下去泪意,“小灵儿别怕,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咱们。”

  她倒希望不夜快些找来,只她一人这样怯懦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褚灵站起来,各种情绪涌上来,堵在心口,不知道是难受还是痛,她张张嘴,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捧着青羽,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青羽窝在她手中,缓缓失去了意识。

  消耗得太多,它撑不住了。

  把青羽放在怀里,心里空得可怕,褚灵怔愣愣地迈着步子。得把青羽安置好,不能让娘亲的守护灵兽再跟着她一块儿死。

  她们两个,不知落在哪个村落旁,路旁的稻谷黄澄澄一片,鸟雀叽叽喳喳落在稻田里,远处炊烟缭绕,隐隐约约传出人声。

  走近看,才能看出别样。

  魔气扫荡在人界,没有生灵能受得住,鸟雀

  在稻田里挣扎,翅膀陷在泥里,越陷越深。

  十方秘境一破,三界都会受到牵连,人界的这些平凡生灵,更是首当其冲。

  师姐不会不知道。

  她身上红色的小袄沾满了青草汁,花花绿绿的十分狼狈。褚灵越想越想不明白,师姐为什么要放出不夜呢?师姐为什么要和不夜合作?师姐为什么不理她?师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不明白,眼泪好像掉了下来,她抬手去擦,什么也没有。

  眼前全是师尊最后的模样儿,‘好好活着’那几个字,一直萦绕在耳边。

  她轻轻吸了几口气,一点一点回想刚刚发生的事,脑袋里的东西乱成一团。

  如果……她没有回头,师尊就不会死。如果不是她被不夜抓住,师尊就不会死。如果死的是她,师尊就不会死了。

  如果……她不是这么弱,师尊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人界也到处都充斥着魔气,魔气跟在她身边,亲近的在她手指边晃悠,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你不想要力量吗?

  ——改变一切的力量。

  手指随着魔气动了动,力量啊。心口的痛越来越厉害,褚灵低下头,看着那处,只要再来一次,只要再剜掉一半仙灵之心,力量就会涌进来,她就能给师尊报仇给娘亲报仇,给仙界死在不夜手上的无数人,报仇。

  她伸手,抚上心口。

  不是很痛的,只要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就好了。

  “桑桑!不可以!”

  容寄雪的声音。

  不可以,对,不可以。

  褚灵怔怔停下,忽然反应过来,张嘴大口大口吸气。她怎么可以堕魔?她可是桑绫的孩子!

  她的娘亲,是仙界第一仙子,她怎么能堕魔?!

  但是,师姐怎么会在这里?她开始幻听了吗?

  “桑桑……”容寄雪满身是血,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师姐来迟了,对不起。”

  褚灵的手忽然颤起来,眼泪唰的掉出来。

  是她,真的是她。

  容寄雪一步一步走过去,把她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声音又轻又柔,“刚刚,在不夜面前,我不好叫他看出,所以没理你,不是成心。”

  褚灵抬起头,直直盯着容寄雪。

  是平常的师姐。可是,为什么?

  她满脸的泪痕和血迹,看得容寄雪心口一痛,从怀里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擦去眼泪,“桑桑乖,不哭了。”

  褚灵偏头躲开一点儿,启唇,嗓子又干又哑,“为什么?”

  容寄雪脸色微微一变,立马又笑起来,也不勉强她,“什么为什么?”

  褚灵挣开她的手,眼睛里只剩下茫然,“我不是让你在魔界等我吗?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破开十方秘境?为什么和不夜在一起?为什么要和不夜合作?为什么要将不夜带出来?为什么她的师尊又死在不夜手上?为什么她还苟且活着?

  容寄雪不语。

  褚灵看着她,久久等不到答案,低下头,小声说:“你其实不是我师姐,对不对?”

  魔气和血腥气汹涌的从容寄雪身上涌出来,褚灵缓缓抬手,擦了一把自己冒出来的眼泪,她也不是眼前这个容寄雪的对手。

  两人沉默着,都不说话。

  “爹!娘!”

  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哭嚎声。

  褚灵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十方秘境一旦打开,魔气四处奔散,人间即炼狱。

  褚灵绕过容寄雪急匆匆往村里赶,路过容寄雪身边时,她抓住了她的手腕,“桑桑……我有缘由的,只是现在不能和你说,你别生气

  好不好?”

  又是苦衷,又是不能说,她什么都不配知道。

  褚灵脸色苍白,忍了许久,才问:“师尊又死了,我是不是很快也要死了?”

  容寄雪眼眶一红,抓着她的手又冰又凉,“不会的,不会的,师姐在呢,桑桑一定会得成大道。”

  她这样讲。她还要装傻。

  褚灵开口,哽咽得几次说不出话,“大道之上,若都是,亲眷的骨血,这样的大道,又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不夜岂会让我成就大道?”

  容寄雪呼吸一滞,无话可说。

  走到这步,她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褚灵一指一指掰开她的手,“师姐什么时候能说了,再来找我吧。”

  她走,容寄雪便跟,两人的模样,说不上谁比谁狼狈,都是满身伤,齐齐愣在村口。

  眼前的景象,已是炼狱。

  魔气侵袭,凡人骨血只能做了养料。

  村落不大,家家户户都有哀嚎,路边躺着无数半人半魔的尸首。十方秘境衍生出来的魔气,会主动找宿主。

  褚灵缓缓走过去,那个哭着喊爹娘的孩子,看起来约莫只有七八岁,脸上已经生出了魔纹。

  这些无辜的人,又做错了什么?他们根本不知仙魔的交锋。可这样的平凡的日子,一息之间再不复返。

  褚灵咬了一下指尖,勉强冷静一点。

  蹲下去,伸手探在那孩子的头上,调用体内的灵力,聚在手掌上,“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她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那孩子一看哭得更厉害,头上的两个揪揪一摆一摆,吓得要往后退。

  “别怕,”灵力调作他用,体内的伤就重新开始叫嚣,褚灵强忍着微微笑起来,“小朋友,姐姐帮你祛除坏东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