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大捷◎

  黑夜漫长寒冷,隐隐震响的擂鼓使边城数人无眠。

  许林秀在枕上反复辗转,睡前饮过安神茶,效果甚微。

  他合衣而起,坐在榻边出了会儿神。

  冬秋一手掌灯,一手拎着重新添置烧炭的火炉进屋。

  小仆放下火炉后伸手掸去衣上碎雪,手心手背烤一遍,转身去看,惊道:“公子这么晚还没睡呢?”

  “几时了?”许林秀望着窗外,无边的漆黑下飘着雨雪。

  “刚过寅时,”冬秋放好灯火和烧炉,“公子再歇息一会儿吧。”

  许林秀:“睡不着了,左右都是干等,为我更衣,去一趟军营。”

  “公子,”小仆惊讶,继续忧心忡忡,“苏军医叮嘱过您要好好歇着,切勿操劳费神。”

  “这个时候莫说我,边关几城有谁能睡安稳。”

  婉转柔和的叹息之后,许林秀坚持要去军营。

  冬秋劝告无果,铆足了劲为其添衣,整理落发,又用毡帽将公子的脑袋包得严严实实。

  深黑的雪雨之夜潮气重,许林秀往怀里揣了暖手炉子乘车出府。

  军营灯火彻夜通明,值守的士兵看见许林秀,很是惊讶。

  “大人深夜怎么过来了?”

  不敢耽搁,忙将马车引至营内。

  许大人身子虚弱军中上下谁都知晓,更知道将军和许大人定有姻缘,更毫无轻怠之心。

  莫说许林秀为西北的防御工事做了许多贡献,将士们穿的新铠甲,拿的新兵刃,每日所食的肉蛋,方方面面都与许大人有关,他们敬他。

  是以许林秀想问的事情,没有谁隐瞒。

  许林秀先问后勤粮物一事,负责后勤管理的副史告诉他朝廷派送的物资半个多月前就送到了。

  朝廷运来的粮和衣物可储备至多四个月,四个月后季节早就炎热,无需再担心冰雪封路,道阻艰长。

  至于城防工器一面,许林秀始终跟进,知悉具体详细进度,心神定了定。

  他道:“我想去定西关。”

  副史诧异。

  “大人,这……前线多变,还是留守城内安全。”

  许林秀道:“白先生在那,方便第一时间收到讯息。”又笑了笑,“且将军在边关之外,左右坐不住,我想过去。”

  赵铭带了一队将士跟着,曹老六驾车停在营内。

  许林秀提衣执伞,这次没叫冬秋跟随。

  他上了马车,忽然扭头望着赵铭。

  青年目光柔和,透出一股坚定的光芒。

  “赵铭,麻烦你回将军府替我取件东西过来,要快。”

  于是赵铭扬鞭疾驰地往将军府赶,来回不过一刻钟,小心将层层绸布包裹的物件交给他。

  许林秀淡笑:“多谢。”

  赵铭摇头,带人护送这辆从延城前往定西关的马车。

  *

  定西关,寒风凛冽,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血腥。

  关内外依然一片灰暗。

  许林秀径直到了最高的指挥楼岗,鼓声震鸣,耳膜随之一动一动。

  他抱紧绸布之下的东西抬步上阶,风吹得睁不开眼,狐裘在风中迎展,围在颈边的绒毛贴着脸颊,拂过眼睫。

  他向门外的将士询问:“白先生可在里面?劳烦通传一声。”

  将士道:“白先生吩咐过,若大人来可直接入内,不必传报。”

  于是许林秀进门,正在沙盘前布置当前形势的白宣抬头,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白宣道:“就猜到大人会来此地。”

  许林秀点头,目光扫向沙盘,慢慢把两军交战的形势看透。

  昨日未时,勾答将首哈达尔率二十万大军压境,这次没有避开重斐亲自镇守的定西关,选择正面交锋。

  天色愈发晦暗,陆续增援八万勾答军,在雨雪中前行,分三处突袭,目标指向定西关左面对望的漠县,还有涑州最小的边城。

  白宣道:“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场雨雪,等天色见晴就结束了。”

  勾答军得了个百年难遇的机会,但天不顺勾答王庭,祁军这两年在军防获取太大提升。

  前方响起轰震,许林秀随白宣走出指挥高墙上观望。

  火光隐隐,似一片海相连。

  风中传来硫磺硝石的气息,潮湿、血腥、土屑,混杂的味道袭进肺腑,许林秀下意识往袖口摸了下,出门匆忙,忘记带千里镜。

  白宣:“是火铳。”

  开口时递出一块干净柔软的帕子:“气味冲,大人捂住口鼻。”

  又道:“从军火库送来的五十门火铳全部分线投进战场,昨日哈达尔率军气势如虹,在城下乌泱盘旋,不要命的搭起人梯以命拼上城墙。将军审时度势,命兵火将士操控火铳射出第一枚药弹。火光灼天,战马长嘶,周围的勾答军皆被炸飞,引以为傲的骑兵阵型被冲乱,顷刻间就打散城下包拢的人海。”

  这是数百年来在诸多国战场上第一次出现热/兵/器,火/药/弹的威力足以令全部人心惊胆震。

  人们对未知事物一贯抱有畏惧心态,何况火门军事武器,这一炮炸得勾答主将当场发懵。

  重斐没有心软,随着第二枚第三枚,连续十余枚火/药/弹的投射,哈达尔精心筹备的大军势力就这么被炸破成齑粉,军心溃散。

  “勾答军大乱,将军率十八万人马出关击杀,破了他们的阵型,傍晚前就朝安林雪山去了。”

  安林雪山曾是勾答王庭与祁国西北边关划分出来的安全地界,双方约定过不得踏足安林雪山,给彼此一个战略点的平安缓冲区。

  后勾答王庭首先毁了誓约,利用骑兵的优势将安林雪山周围地带全部扫平合并,强行纳入他们的地界范围。

  若祁军撕开安林雪山,就破了勾答王庭的第一道关口。

  白宣问:“大人,你认为安林雪山该不该打?”

  许林秀目光闪烁,遥遥眺望远方的连成一线的火光:“打。”

  战略缓冲区自古以来都是兵家首要的核心区域,在约定好的前提下,谁进犯谁就是战争挑起者。

  祁军能在勾答王庭毁约失去战略区,且落势的劣况下坚持数年,还把他们从西北驱逐,可以预料曾经的困境有多煎熬漫长。

  白宣长叹:“若解放安林雪山,今后祁国的安宁可至少延保三十年。”

  当初将涑州及沽州境内的勾答军全部驱逐且收复失地后,祁军没有趁势追到安林雪山。

  过去休养生息的两年里,重斐更未冒然带兵压过。

  不是不想打,安林雪山地势环境独特,有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祁国的骑兵不比勾答军,勾答军在这片环境中是天生的战士,且他们想进攻,就得卸除屏障,此举并非朝夕内可以完成的工作。

  白宣道:“大军压运了十门火铳至前线,火药威力凶猛,可以顷刻间把屏障炸开。”

  定西关最高城墙上可隐约遥瞩安林雪山,许林秀似已望见山脉边缘弥漫的硝烟,战火重重。

  天亮了。

  战火拢于定西关上空,小雨绵绵,烟灰飘舞,视野仍显灰暗,城脚下尚余几处火坑没有熄灭。

  有士兵陆续交替着出城清扫,搬运伤兵回城。

  就在城门后方,军医为靠着墙坐在地上的伤员包扎上药,一辆接一辆运送粮物的货车停下,给暂时不便挪动的伤兵发放粮食和水。

  白宣道:“大人不必担心,此战定会大捷。有大人和军火库相助,又是将军亲自统帅,勾答王庭已无胜算。”

  两日一夜无眠,许林秀眼睛干涩。

  平素虚弱的身子此刻充沛着无尽力量,他饮了一杯参茶,到城下慰问伤员。

  正午过,边关鼓声再起,声声催进,大风扬,旌旗猎猎。

  重登高楼,守城的一众将士和许林秀皆望见远方不断闪烁着金黄色的烟火明光。擂鼓声在响应传回的讯号,频率激昂,阵阵响动,为前线击鼓助威。

  将士们目光饱含骐骥和激动,在等待中焦灼,竭力克制心绪。

  微小的雨丝拂乱许林秀的鬓发,落下几绺。

  没有整冠梳理,许林秀把置在一侧用绸布包裹的东西取出。

  一面古朴漆黑的琵琶。

  见此情形,白宣像是想起什么,目光闪烁。

  许林秀抱起琵琶席地而坐。

  他目视安林雪山的方向,手指落于琴弦,铮——

  当日他在红尘阁与重斐相遇时弹过一曲十面埋伏,今日今时,应着声声战鼓,琵琶再起。

  琴声浩浩荡荡,威严催进。若万千大军压境,夹卷雷霆万钧之势,金戈铁马,战火连天。

  许林秀将这首十面埋伏弹了很久。

  鼓声不停,琴声不止,连指尖渗了血珠也未曾觉察。

  这一次,他并非孤山下烟雾朦胧的那轮冷月,而是等待爱侣回家的平凡男子。

  不知又过几个时辰,许林秀湿润的眼睫一颤,凝聚在绽放的一道道绿色烟光下。

  琵琶声蓦然消失。

  守城的将士瞬间寂静,旋即爆发热烈的呐喊。

  白宣扶起已经浑身僵麻的许林秀,露出失态之色:“大人,将军大捷——”

  祁军胜利,纠缠西北数年之久的勾答军,败了!

  许林秀身子晃了晃,跟着露出笑容:“我看到了。”

  他们一直注视前方,天色要暗了,没有人合眼。

  白宣勉强稳住理智,还有许多后续工作需要他安排。

  “大人,我命人送你找间屋子休息,两日两夜没睡,你的身子熬不住。”

  “不碍事。”

  许林秀坚持:“这个时候我想等他,亲自等他凯旋回城。”

  *

  深夜,距离前方传回捷报已过四个时辰。

  许林秀和许多将士迎在城门,他们守了数十个时辰,体力虽有不支,但眼神明亮,饱含热烈亢奋的情绪。

  只见视野中燃烧的火光渐渐抵近定西关,第一批大军归返。

  为首的高大身影,满身沙尘血腥,面目经几日交战后更为粗犷落拓,却宛若战神,踏着勇猛有力的铁骑出现。

  将士大喊:“是将军,将军带军回来了——”

  “我军大捷——”

  “将军回来了——”

  高呼震天,像深海浪潮一圈一圈扩散覆盖,人们声嘶力竭地呐喊,呼声传遍整个边关,传遍涑州。

  湿润的泥土飞溅起水花,重斐拍了拍惊风,安抚这匹热血未消的战马,疲惫却灼如烈日的目光掠过一众亢奋的将士,定格在那道洁白荏弱的身姿上。

  将士们想涌上前把主帅包围,却见他们的主帅翻身跃下,手上抱着盔甲疾步跨于人潮中。

  于是他们原地定身般,眼睁睁看着将军把许大人用力地抱进怀里。

  良久,重斐沙哑道:“我回来了。”

  许林秀眼睫再次濡湿,嗓子紧/窒,这会儿竟说不出话。

  本来准备了许多话想等对方回来后诉说,此刻只有更用力的回抱对方,把柔软的脸颊深深抵在坚硬的铠甲上。

  此情此景,周围将士们热烈高昂的情绪十分默契安静下来,围在最前排的他们抬起手肘,往旁边的同伴你一下我一下的碰着,战后乌漆嘛黑的面孔唯有眼睛和牙齿明亮洁白。

  重斐沉沉吐出一口气,忽然骂了一声。

  “勾答小儿终于认输了,老子说过,打赢这场仗,我跟你就成亲!”

  眼眶酸热的西北将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许林秀莞尔,也跟着笑。

  *

  西元二年仲夏,勾答新王携礼朝见祁君。

  勾答王庭对祁国表示出俯首依附之意,愿每年向祁国定时进贡,以求签订百年休战契约。

  西北边关得以安宁,但那边的百姓,尤其涑州的将士和百姓们,最关心的并非此事。

  此刻他们最为关注八卦的,正是大将军和许大人的婚事。

  重斐和许林秀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