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将军吃面◎

  天冷,邑县近些日子却挺热闹。

  小小的县城都在议论许家开设的糖厂,没人听闻糖厂是什么,此事几乎逢人就讲。

  农人们冷了以后就闲下来了,没事还到许家糖厂大门外转悠,偶尔遇到许公子,还能结结巴巴地跟人家问候一声。

  许公子不光生得漂亮,性子更是邑县人见过最好最和善的,比许老爷还要亲近温和,县里见过许公子的,没人不喜欢他。

  秋色阴冷,许家老屋里处处添了火炉子。

  烧红的炭火源源不断释放着热源,只是烤的时间一长,人就容易口干舌燥。

  许林秀饮完手上的茶,放下毛笔,望着窗外仍然一派绿色却显萧瑟的院子,听到下人在门外传话,起了身,打算去糖厂看第一台制好的糖车。

  冬秋道:“公子等等。”

  于是许林秀候在门内,张开手让冬秋给他添衣,罩上白色貂毛所制的斗篷,最后还往脑袋戴了顶貂毛同制的毡帽,将一头如云浓密柔顺的头发遮了个七七八八。

  冬秋道:“公子来了也没长肉。”

  许林秀睨他:“你家公子来邑县是来工作的,不是享福。”

  冬秋鼓了鼓下巴:“冬秋找人去备马车,车来了公子再出门,外头风大。”

  邑县不下雨不霜冻,就是刮风,出门脸被吹得生疼。

  许家在邑县备了马车和车夫,等不过须臾,许林秀坐上马车,去了糖厂的方向。

  从老屋到糖厂约莫半时辰,许林秀甫一下车,聚在周围的几个小孩就朝他跑来,许林秀把随身带来的一些点心分给他们。

  这些小孩都是随家里大人到糖厂帮忙的,大人在厂内做活儿,小孩子从家里送热饭过来,运气好会碰到心善的许公子分给他们没吃过的点心,能叫他们回味许多天。

  几位老师傅正围着许家的第一台制糖车,等许林秀来了开工使用。

  糖车,即用每块长度约为五尺,厚度约五寸,宽约二尺的上下两块横板所制,在横板的两端凿孔,安装上柱子。

  柱子下端的榫头要穿过横板,埋在地下从而使整个车身稳固不摇晃。横板上端中部凿两个孔眼放两根七尺左右的大木轴,这是用来安装犁担的。

  古早时期的制糖车其实和轧棉花赶车的原理相似,许林秀叫师傅牵来一头牛,接着在两轴又圆又直的合缝处放入一根荻蔗,让牛牵动木轴,使得甘蔗夹在轴中间一轧而过。

  师傅们纷纷瞪大眼睛,许林秀也凝神专注地看着。

  牛牵着犁担每走一会儿,荻蔗经过压榨就会流出糖浆水。一根荻蔗可用于反复压榨三次,蔗汁通过木槽导流进糖钢。

  空气中能嗅到黏稠带甜的味道,许廉身形动都不动,说道:“林秀,这样就可以制出糖了吗?”

  许林秀让人继续往糖车放入荻蔗,直到一缸蔗汁过了三分之二,命师傅往缸内加入预先准备好的石灰。

  他微微一笑:“把这缸浓蔗汁倒入锅内,之后再慢慢加入稀释的蔗汁。”

  许林秀跟到火灶前,师傅们和许廉都围在他身侧,盯着锅内的糖浆。

  炉上的香一点一点燃烧成灰,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浓郁黏稠的甜味,纷纷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许林秀解释:“熬糖最需要控制好火候的变化,这些需得派人时刻留意,若火候缺一把或多一把,煮出来的糖浆质量就有影响。”

  师傅们点了点头,许廉看看许林秀,再次将目光投回锅内。

  糖浆煮开,呈黄黑色,熬至羹糊状时,许林秀用木勺试了试黏稠度。

  他也是第一次制糖,动作有条不紊,神色从容。

  许林秀忽然朝四周的人观望,见大伙儿屏息凝神,原本有些绷紧的情绪一松,笑道:“这样理应就好了,把这锅糖浆盛出装在桶内,待它们凝结成膏状,再用黄泥水浇灌,使得黑色糖浆淋进缸内,而留在瓦溜中的,则剩下白糖。”

  许廉深深吸了口气,转而望着许林秀。

  他道:“林秀,这样真的能成?”

  许林秀笑着点头:“能成。”

  就算第一次做有可能做不完美,可许林秀还是向许廉和周围的师傅给出了承诺,给他们信心。

  那一个夜晚谁都没有离开,向来关心儿子的许廉都顾不上催他回老屋休息。

  所有人都守着那一口锅,守着瓦溜上的糖浆。

  直到糖浆凝固成膏状后,许林秀用黄泥水自糖膏上浇入,如他白日所言一样,黑色的糖浆汁渗入缸内,而瓦溜中剩下一粒粒白色的细小晶体。

  最上一层约有三寸厚,洁白如细盐,

  许廉和几位师傅揉了揉熬红的双眼,看着许林秀,迟疑道:“这……这就是林秀所说的白糖?”

  他们弯腰,俯身嗅了嗅,没嗅出什么味道。

  许林秀这时候伸出手指,沾了一些白糖放至嘴边。

  许廉屏息,忐忑问道:“林秀,如何啊?”

  许林秀眼眸一弯,在他们骐骥又紧张的注视下,轻声道:“甜的。”

  许廉和师傅们也伸了手指沾些白色晶粒放到嘴边尝试,他们诧异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洁白柔软的白糖。

  “……甜、甜的?!”

  “当真是甜的,老夫这辈子还没尝过这样甜的糖……”

  许林秀双眼和在场的人一样熬得泛红,他望着阴隆黑暗的天幕,丝毫没感受到秋夜的萧瑟寒冷。

  制出了第一份白糖,没人愿意离开糖厂。

  糖厂设有休息的厢房,许林秀只好让不愿离去的师傅们简单洗漱,吃点东西进厢房合眼休息。

  许廉看着许林秀忙前忙后,不由叹息。

  他道:“爹真是老了,关键时候竟靠孩子你安稳大伙儿的心。”

  制糖比预料中的成功,许林秀虽然熬了夜,好在精神不错。

  他带许廉到院里坐着缓口气,从白日熬到深夜,此刻天色再度微微发白,冷风一吹,许林秀有点咳嗽。

  许廉忙道:“林秀,你快回去休息,爹留在糖厂看着就好。若有情况,爹先处理,总不能叫你事事操/劳。”

  许林秀点点头,不再逞强。

  车夫候在门外打盹,见许林秀出来,忙迎他到车厢内。

  车行驶至半途,许林秀听到帘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动静。

  他撩开车帘,余光里看见灰白的晨雾下飘起少许微雨,寂静冷清。,窄小的路道因没有行人显得格外空旷。

  不知怎么,许林秀忽然想起那座繁华的城市,城里此刻会不会也开始下雨了?

  年关将近,那儿应该一如往日般喧闹。

  *

  同一时刻,军营天不亮就起了火把。

  白宣和桑北弥从操练的将士人群中穿行而过,他们发现将军竟不在将军府,反而早早到了营中。

  桑北弥拔下腰间的酒葫芦,先饮两口热酒烫喉,朗声笑道:“将军,俺托人从涑州给俺运回几车的刀烧酒,将军要不要尝尝?”

  绍城的雨不似邑县温柔,砸得纸伞发响。

  重斐“嗯”一声,当做回应桑北弥的话。他撑开一把竹青色的伞,长而有力的腿迈起大步走了。

  桑北弥问:“将军不喝酒去哪儿啊?!”

  白宣眯眼。

  桑北弥请白宣喝酒,白宣摇头:“清早饮酒伤身,你注意点。”

  桑北弥嘿嘿一笑,望着将军不知道往哪儿去的劲黑身影,咋咋舌:“俺咋看将军的伞文绉绉的,将军从前不用这种文绉绉的伞啊。”

  白宣:“睹物思人。”

  桑北弥撇开将士,叫了两名副史过来让他们看着,自己跟在将军身后。

  跟了一路,桑北弥惊讶地发现将军居然来了后勤方,看那圈养起来的,成千上万只的牝鸡。

  白宣也过来了,望着已经下了几波蛋的牝鸡,说道:“饲养牝鸡还是当初许公子给的意见,牝鸡生养的速度很快,将士们每日分得二个水煮蛋,等牝鸡下的蛋再多些,还能多分点。”

  桑北弥恍然大悟。

  “所以将军看的不是牝鸡,而是公子啊。”

  白宣:“……你这话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

  年前,重斐去了一趟燕都,入宫陪皇帝吃饭。

  皇帝本来想叫重斐留在宫里过年,可重斐嫌烦。

  他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上至皇帝,下至满朝大臣,谁都有给他说亲的念头,不成正亲,纳几房美妾也行啊。

  轻歌曼舞,着了紫金华服的重斐满脸肃杀,蓝眸冷漠,一句“勾答人不逐,大丈夫何以为家”结束了众人说亲的想法。

  皇帝忽然开口:“琢然,我听闻军中兵力大涨,是与你关系交好的一位友人相助?”

  重斐掀了掀眼皮,岿然不动。

  皇帝笑笑:“祁国急缺用人之际,不该埋没贤才啊。”

  重斐皱眉。

  他几次允许林秀官职许林秀都不要,真给皇帝赐他个一官半职,还不如放在身边来得自由。

  重斐道:“此事不劳陛下操心,臣会亲自处理。”

  皇帝笑了笑:“也好。”

  又想,那位许公子对琢然想来有些特殊,竟叫琢然起了维护的心思。

  *

  年前几日,许林秀回到绍城。

  邑县制糖厂的工作暂时稳定后他就回来了,许廉今年要在邑县忙着糖厂一事,他回来陪李昭晚过年。

  绍城小雨纷纷,他刚入城,看见街边摆置的面摊,望着冒热气的锅,无端觉得饿。

  于是许林秀下了马车,浑身裹着毛绒绒的貂衣,满身华贵,却神情闲定地坐在摊子前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许林秀拂起落在脸颊的发安静吃面,偶有几丝雨飘至耳畔,他轻轻擦拭,唇抿了几口汤,热得润红。

  哒哒的马蹄声打破小雨带来的宁静,许林秀依旧专注吃面。

  半晌,那阵马蹄声倒退,许林秀听到有低沉的声音从马上响起。

  “怎么回来了不告诉我一声?”

  许林秀仰头,重斐翻身跃下,大刀阔斧地坐在许林秀面前。

  他盯着许林秀喝过面汤显得红润的脸色,道:“我也要吃面。”

  许林秀为眼前突如其来的碰面感到微微诧异,他点了点头:“好吧,草民请将……”说着声音轻了,怕惊扰了周围的人,没叫全。

  他浅浅笑着:“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