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竹已死,这般戏剧性的迅速,又如此决绝果断。
死亡于她而说,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最后眸子垂下,瞳孔涣散,眼角晶莹垂落,闪现出的光芒中都是一个人的影子。
又生到死,她这一世,早已被一个人占满了。
幼年时的惊艳一瞥,成长中的细水长流,到了长大后的刻骨铭心。
千般算计,百般挣扎,也只为一人。
如今那个人让她去死了,她自然也便照做。
洛妘初垂眸,瞧着她的阖上的眼帘,伸出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祝念云愣怔在了原地,指尖僵在了空中,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化为灵光散去,还有抬眸间对上的一双幽深玩味的眸子,微微眯着,波光流转,却一眼望不见底。
脸上的面具被人摘下,洛妘初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下,最后轻叹含笑道:“冉竹?”
洛妘初抬起指尖,自她额角滑下,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那些在她看来屈辱灰暗的记忆,皆由这张脸的主人所赐。
唇角笑意渐渐散去,洛妘初撑着床,晃了晃腿,神色淡淡,似叹似讽:“她倒是心狠。”
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拥有近乎相同的记忆,一样的容貌与性情,可以说冉竹与祝念云才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可惜啊,为了一个洛妘初,长成后的冉竹却是不择手段地抢走了年幼冉竹的身躯,占为己有,使得她们之间原本紧密的关系瞬间对立起来。
值得吗?
洛妘初眸子一暗,神色陡然冷淡了下来,抬手取出一件外袍披上,准备起身离去了。
她恨的那个人已然死去,眼前的这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中毫无所知的‘受害者’而已,若要洛妘初来说,她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迁怒是肯定的,可是她现在真的瞧见了冉竹在她面前毫不犹豫地死去、魂飞魄散,又只剩下了些许无趣与茫然。
庸庸碌碌,爱恨情仇,人生百态,终为尘土。
何必呢。
“……妘儿……”
一直沉默着的人陡然开口了,熟悉的声音却以着颇为陌生的语气发出,让洛妘初身子一僵,眼眸瞬间幽暗下去了。
“你叫我什么?”
她抬眸看向了那个身姿高挑的女修,看见了她眉目中还未曾完全散去的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朝气。
这是新世界的冉竹,年岁不过十数,纵然有了长成后的大部分记忆,本质上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
没有经历过情爱、苦恨、怨难……却被强迫用记忆催化成长起来,何其无辜,又何其可怜。
可洛妘初的心底只觉可笑,于是她也便勾着唇角浅浅笑了下。
面容柔和,眸子幽冷不见底。
“我不喜欢你的脸。”她顿了下,眉眼弯弯,柔声道。
“师尊,我不喜欢你的脸。”
舌尖绕过了尾调,缱绻缠绵,带着若有若无的情意,仿若撒娇。
祝念云便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的小姑娘,看着她笑开的眉眼,唇边弯起的弧度,那双眸子里浮着的如雾般不真实的……情意,近乎叫她看得入了迷。
这是她的妘儿。
分明方才还为另一个冉竹之死心下触动,可是不过片刻,当她心尖中的姑娘对她露出如此神色时,哪怕是假的,也让她欣喜万分,也让她忍不住地静静想到……
幸好她死了。
她所见记忆皆是那个冉竹与妘儿的过往,无论甜蜜还是苦涩,皆无她之地。
她被判为外人。
凭什么?
这是她的世界,她才是这个世界里的冉竹,她才是应当与洛妘初相知相爱的人,凭什么要让那个人占去了?
妘儿所爱所恨所牵绊之人应当是她才对。
冉竹已入魔,魔道渡劫。
再纯洁干净的灵魂也无法逃过这样的侵蚀。
就如现在的祝念云。
心下的阴暗贪婪渐渐蔓延,其程度与冉竹比起,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她也浅浅笑了,冷淡的眉眼在瞬间绽开,霜雪在刹那间消散,露出的是一汪柔水,杏眼中展露的已是无法抑制的欣喜爱恋与……占有欲。
她这样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取出了一把匕首,在脸颊上划上。
猩红的液体飞溅而出,有一滴落在了洛妘初的眼尾,一眼望去只觉妖艳动人。
十字伤口,横跨半张脸颊,本是精致清雅的面容,此时瞧去竟是半面狰狞。
洛妘初指尖一僵,眸子不禁微微睁大了些,有些愣怔地瞧着她脸上仍在不断滴血的伤口,那般可怖,血液不断,已将半张脸染为血红,另外半张却是完美精致。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小心地触摸到了她的面颊,轻轻地点在了她眼尾处的一滴血红上,稍稍一抹,便好似染红桃花醉,叫那双微微挑着的凤眼愈加妖异动人、勾人心魂。
“莫怕。”
一晃神间,洛妘初已被拉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中,鼻翼间传入的熟悉的香气竟让她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有人轻抚她的墨发,于她额角落下一吻,如此沙哑了声音,轻柔安抚道。
面上血迹在她入怀一瞬就被清理干净了,伤口止血,疤痕却是留下了,触目惊心。
“她能给你的,我也能。”
祝念云握着小姑娘的腰肢,眸色阴暗,如此柔和又果决地说道。
冉竹也好,祝念云也罢,在她们见到那个小姑娘的一瞬间,便已倾心。
天上的暖阳,耀眼夺目,只一眼,从此眸底再无他物。
年少的洛妘初以为应当是自己先动了心,也是自己从小将那个喜欢黏在她身边的小姑娘一点点护着长大,长大后……勾引到了怀中挑逗着让她羞红了面颊。
其实不然,这一世、上一世,两个冉竹,两份轨迹,都是那个自幼生长于阴暗之中的怯懦腼腆的小姑娘先动了心,却又不敢言明,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人的身后,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她的身影。
直至后来,她小心爱慕、不敢逾越冒犯的姑娘难得带上了几分羞意,与她言明心意,告知她自己心悦于她。
那时的冉竹,是什么感觉呢。
惊喜又惶恐,素来软弱的她第一次急切的迫不及待地投入那人的怀抱,将这世间唯一的太阳拥入怀中,贪婪与欣喜百感交集,竟让她落下泪来。
漫天神佛无人眷顾,唯有一人要她。
何等庆幸之事?
倾尽毕生之力,也不愿辜负这分得之不易的垂爱。
那人笑称她为小哭包,亲昵之意只让心中暖意甜蜜。
可世事无常,后来之事,事事错过,唯一垂目的神明也终究收回了投来的目光,冷眼以待,弃她于阴暗之中。
而现在,这个新生的冉竹,以着这样柔软甜蜜的语气轻唤妘儿,带着散之不去的爱恋,只让洛妘初想笑,那样不明的笑意涌上心头,让她身子轻颤,闷笑声已无法抑制。
洛妘初埋头于祝念云怀中,闷笑许久,最终停下轻咳抬眸时眼尾已红,波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水光。
这人一直带着纵容宠溺的意味轻抚她的背脊,为她平复。
洛妘初勾住了她的脖颈,在祝念云暗沉下来的目光中吻住了她的唇角,伸出舌尖轻轻一舔,印上了自己的味道。指尖划过微红的唇瓣,洛妘初软下了眉眼,柔声道:“师尊喜欢我嘛?”
小姑娘软若无骨地趴在怀中,清甜的香气自鼻尖涌入,微微上挑的眉眼与嗓音,都在不知不觉间勾人心魄。
如何舍得反驳掩藏?
“喜欢。”
祝念云垂下了眸子,顺从着自己猛然跳动的心脏,轻声答道。
喜欢的。
好生喜欢。
“那你愿意为我去杀人吗?”
小魔敛着眉眼,轻轻柔柔地问她,眸中闪烁,带上了几分期许。
祝念云弯下了眉眼,轻柔地伸出指尖抚过她的眉眼,如此果断地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自然。”
自然愿意。
“我不是她,可是我亦愿为你捧上一切。”
“她不值得你的喜爱,所以……喜爱我吧。”
白皙的指尖由眉梢滑落,轻轻摩挲着洛妘初的唇瓣,灰蓝长裙的女人软下了身段,垂下了头颅,郑重温柔地与她说道:“你想要的的,我自为你取来。”
“无论是他人之性命,还是我之性命。”
灰暗的生命无所意义,你便是我来到这世界上的意义。
女人垂下的眸子中无声倾诉着浓稠的深暗的爱意。
至死不变。
洛妘初细细瞧着,也便笑了。
“我想要魔族,你去为我取来罢。”
她似怜惜般抚摸着祝念云狰狞的伤口,盯着她的眸子,含笑道。
“好。”
灰蓝长裙的女人吻着她的指尖,低声应了。
自此,局势大变。
青云宗太上长老之徒竟为魔族公主,而那个神秘强大的太上长老竟也随之叛变宗门投入魔族,以一己之力斩杀洛妘初之敌,将这个年幼的少主捧上了魔族之主的位置,前任魔君不知所踪。
年幼无力,修为低下,纵然手握魔君兵权也多是不服之人。
挑衅、轻蔑者不计其数,可最终这些魔人的头颅都已化为花肥落入花谷之中,培育出了娇艳动人的蚀骨花,点亮了一方阴暗的魔域。
是那个正道叛来的太上长老,祝念云。
这个女人将所有对洛妘初有敌意、轻视不理的魔族之人都斩杀于剑下,如忠心耿耿的鹰犬一般守在洛妘初的身边,紧盯着她周身阴暗,护她不受半分伤害。
渐渐地,无人敢言不服。
因为那个常年带着面具的女人,也因为她羽翼下逐渐长成的狠毒暴戾的魔族之主,近乎神速的修为暴涨,亲自带领手下剿灭屠杀一个魔城,以一己之力斩杀化神大魔,威慑众人。
当然,一开始或许还有人天真地相信所谓的师徒情深,然而渐渐的所有的魔族都知道了,那个正道的太上长老每次都是从魔君殿内出来的,偶尔脖间红印不褪,光明正大地彰显着她们之间的关系。
情人。
哈,一个正道的大能,不仅对自己的徒弟生此心思,并且还心甘情愿地雌伏人下,做魔君的一个情人?
当真可笑。
这样的话那些魔人自然也只敢私下说说罢了,但正道之人却是义正言辞地声讨起来,怒斥祝念云龌龊恶劣。
流言包不住,传到了祝念云的耳中,那些肮脏的言语似乎对她并无影响,已是魔族长老的她面色无波,并不理会。
这一次,先行动手的是这个新任的魔君。
魔君之怒,血流成河。
那个一袭红袍,杀人如麻的女人一剑斩杀两位正道长老,将冒头之人尽数屠戮,此后,无人敢说祝念云一句不是。
素来阴沉幽暗的魔域中也总是弥漫着萎靡的气息。
魔族好色、放.荡情.欲,从不压抑天性。
就如此时的魔君殿中,声声轻颤、甜腻缱绻、红浪翻被,红裳半褪的魔族之主微微昂着头,唇瓣微张,耳垂被一人含住。
“你在乎我的,对不对?”
半张面具眉眼含情的魔族长老沙哑了声音,带着百般欣喜,小心地低声问道。
洛妘初抬眸瞥过了她,却是偏头不语,眼尾通红,眸中水雾不散,沉默着随她动作,只抬手,轻轻摘下了她的面具。
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下一刻,肩膀处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她眉间微蹙,回过了神,抿唇吞咽下了喉咙中的声音。
半晌后,她红了眸子,声音不稳,带着点儿哭腔,轻声答道:“……我在乎你。”
“我在乎你。”
一句话,四个字,一瞬间安抚住了闷气做坏的魔族长老。
她停下了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待气息平稳下后,才垂头,在身下人的唇边落下轻柔一吻。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