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送的?

  柯露斯塔皱了皱眉。

  虽然温德没有说出具体的年份, 但也能从一些细枝末节里推算出,格罗莉亚收到这盆被作为赠礼的沙滩蔷薇花时,一定还尚且年幼, 至多不超过六岁。

  科维特的母亲是一位相当擅长园艺的温柔女性, 父亲则是个精明的商人。在金色沙滩蔷薇被培植出的第一年内,夫妇两个即便身处镇外花农的多方打探之下,却仍然坚强地死守住了它的栽种方式。

  在这种美丽的观赏品风靡海岸线、乃至一部分内陆城镇的时日中, 西赛德镇也小小的出了阵风头, 引得一些过路的旅人愿意在此歇脚, 只为看一眼栽满沙滩蔷薇的金色花园。

  那段短暂的时间, 对这个偏僻的海滨小镇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对外开放到了最大的程度。西赛德镇的镇民们也抓住这个机会大力发展经济,即便花卉贸易热度过去之后, 各家各户也仍然相当富足。

  ……只是,柯露斯塔隐约记得,自己家当时却没有像是其他邻居那样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在某个午后, 当她照旧跑去科维特家的海景房找对方玩时,却被行色匆匆的对方分秒必争地告知, 自己要留在家中帮父母扎花, 实在抽不出时间, 只能无奈地拒绝了来自小青梅的邀请。

  被小伙伴放了鸽子的柯露斯塔气鼓鼓地跑回家后,被父亲柔声哄了半天, 才很不高兴地问道:“为什么我们家就不像别人那样忙碌呢?”

  当时,父亲似乎愣了一下,沉默许久之后才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笑着说:“因为……我们家里有矿啊。”

  ……当时的柯露斯塔一连几天都像是被馅饼砸中了那样惊喜,不过后来想想, 这应该是父亲为了偷懒而诓她玩的——毕竟柯露斯塔直到今天,仍然算是穷得叮当响,开学时连条像样的裙子都要靠着科维特送,零用钱存款最多也就只能接济一下比她还惨的孤儿穆森。

  ——一不小心想得太远了,她眨了眨眼睛,将思绪从回忆中拽回来,再次放到眼下对温德话语的分析上。

  难道格罗莉亚或者赠花人是在那段时间来到西赛德镇的?这不应该啊,虽然沙漠蔷薇到后期成为了贵族们趋之若鹜的观赏物,但早年间,却并没有火爆到能够传至王城的程度……更何况,只是一类品种稍微新鲜些的花罢了,也值得公爵之女亲自驾临到某个半点知名度都没有的小破镇上?

  别开玩笑了,大贵族家的孩子们哪有那么清闲啊。

  所以,比起这个推测,柯露斯塔倒更倾向于——“格罗莉亚是间接收到沙漠蔷薇的”。虽然科维特的父母没有将种植方式公之于众,但也防不住有人刻意倒卖,一朵花几经转手后才被谁送给公爵之女,这样的结论似乎要更合理一些。

  既然如此,西赛德镇上的人就被排除在“赠花者”的范围之外了。

  再加上柯露斯塔翻遍记忆也没想起来,自家小破镇什么时候上有大人物来过。

  而且格罗莉亚那个长相,想来小时候也是个绝世美人……但凡见过,她就不会没有印象才对。

  不过温德既然都这样问了,那估计送花的人应当是自己认识的才对。年轻人之间送花倒也比较常见,更何况又不是表达爱意的红玫瑰,这样一想,赠花者的人选无疑更多了一些。

  阿维娅么?不太像。即使在这位侯爵千金得罪柯露斯塔之前,格罗莉亚也只是与她保持不咸不淡的社交关系罢了。

  斯妲朗桂倒是有可能,不过时间对不上。那会儿格罗莉亚还小,应该没来得及亲自与皇室搭线,同样,也就不至于会收到王国公主亲自赠予的礼物。

  难道是穆森被欺负时遇到的那个路易斯·希珀尔?……这个还真挺有可能,那小子好歹也是个伯爵家的子弟,若说与格罗莉亚幼年相识,给对方赠送过某种新鲜但不算贵重的小玩意,倒也能说得过去。

  柯露斯塔望着静静等待她回答的温德,试探着说道:“是那位小希珀尔先生吗?”

  “……路易斯么?不是他。”温德叹了口气,显得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否认道。

  行吧,分析了个寂寞。

  柯露斯塔的指尖不自觉地刮了刮自己的掌心,困惑地望着对方,语气中带了些无奈,说道:“那我也不知道是谁了,再给个提示?”

  “……”

  温德瞥了眼沸腾起来的坩埚,转身向着一旁的储物柜走去,他已经提前安排人将搜罗到的材料码放在了其中,包括魔药教室的使用权,也是在那个时候便打点好的。

  柯露斯塔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伸出手摸摸自己另一侧的胳膊,觉得有点儿阴冷。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将被冻得想打喷嚏的欲.望压制下去。

  温德从储物柜里取出斑磷蝴蝶的翅膀,再度走到坩埚旁,当他与柯露斯塔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后者明明白白地听到年轻的公爵继承人这样说道:“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提示。”

  棕发少女回转过头,蹙着眉看向对方熟练用银制小剪刀将蝴蝶翅膀分成十二等份、再轻轻抛入药剂中的动作。

  “啪”的一声,那只修长的手将剪刀放回操作台上,温德转过身来,静静望了她的眼睛半晌,才淡淡开口道:

  “光。——这就是我给你的提示。”

  听到这个熟悉的发音,柯露斯塔猛然一愣。

  记忆回笼,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段时间之前,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她扑进格罗莉亚怀中娇气地大哭,却被对方用一个“小贝壳”的称呼轻易安抚的那一次。

  光……Lux……

  她怔然地盯着面前的虚空,看似是在望向温德,可眼中却没有半分焦距。

  一些残存的记忆碎片似乎想要破除某道脑海中看不见的屏障,将它们锋利的尖端狠狠扎进去,“刺啦”一声向旁边划开,试图用暴力劈开这层牢固的隔膜。

  柯露斯塔猛然捂住自己的额头,尖锐的刺痛感一下接着一下传来,就如同是有什么人正在握着根巨大的铁钉般,不仅将尖锐的那头扎进了头颅,还正在用一把锤子狠戾地敲击着,试图让这根钉子更加贯穿到她的喉咙中去。

  “啊——”

  棕发少女痛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后腰狠狠磕在坚硬的操纵台旁,硬生生顺着它的线条滑跪在了地上。

  “发生了什么,临时载体!”

  系统难得焦急起来的电子音已经模糊不清,剧烈的痛苦打折她的膝盖,与魔药教室阴冷的潮湿感一起浸透她的骨髓,柯露斯塔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边剧烈地喘息着,一边从嗓子里泄露出几声沙哑而虚弱的呻.吟。

  脑中难以想象的疼痛侵蚀了她的感官,眼前是带着血色的黑暗,指尖察觉不到流淌而下的冷汗,柯露斯塔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仍听到温德焦急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不过只发出了两个音节,就似是被一把巨斧斩断了那样,匆匆忙忙地戛然而止了。

  她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然而,在柯露斯塔昏迷之前,正在试图扶起她的温德却看到,这名满面痛苦神色的少女在某个瞬间之中,似乎还强撑着睁开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灿烂的金色里杂糅着浓重的黑雾,像是一罐纯正的蜂蜜中被某个爱好恶作剧的孩子滴进了墨水那样,暖色与冷色鲜明地对比着,足以让每个看到的人都泛起强烈的不适感。

  正在试图扶起她的温德手臂一颤,倒抽了口凉气,瞳孔微紧,脸色苍白,年轻贵族一向冷淡自持的面容上,此刻竟满是发自内心的震惊与茫然。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黑暗魔力……可是为什么,居然会出现在柯露斯塔的身体里?

  -

  格罗莉亚步履匆匆地踏进医疗室,面如寒霜般冰冷,直到望见病床上安详睡着的棕发少女后,周身萦绕不散的怒气才稍微和缓了一些,却仍然令人心中发怵。

  医疗室的人纷纷噤若寒蝉,尽力地远离这片区域,只有负责接待温德与柯露斯塔的蕾切娜夫人心态良好,还能镇定自若地对这位——看上去像随时都会杀个人泄愤的——公爵千金交代道:“放轻松,格罗莉亚大人……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位小姐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误食什么具有毒性的魔药,更没有遭受过攻击的迹象。唯一称得上有些问题的地方……大概是因为今天忽然降温,衣服穿的单薄,所以有些小感冒。”

  她看了眼站在病床旁一语不发的温德,顿了顿,显得有些迟疑地道:“然而,据温德大人的描述,病人似乎是因为头部的剧烈疼痛才导致昏迷。可我在为她进行检查后,却并没有找到任何可能会诱发头痛的原因,最终只能尝试给这位小姐服用了一些安神止痛的药剂……好在看上去效果良好,她现在已经睡下了。”

  蕾切娜夫人本以为会因为医术不精而招致格罗莉亚的质疑,但没想到银发少女在听到这话后,却并没有动怒,反倒是愣了愣,周身恐怖的气场也随之消散了一些,最大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态度还算良好的礼貌道:“您辛苦了,夫人……既然她已经没事,那这里有我和温德照应,您去忙您自己的就好。”

  蕾切娜怔了怔,点一点头接下了这份逐客令,临走前还有些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道:“床头有呼叫铃,如果这位小姐有什么异常,请两位大人务必叫我过来看看。”

  格罗莉亚微微颔首,待她彻底离开后,才伸出手去,轻柔地碰了一下柯露斯塔的额头,宝石般深蓝的眼眸中满是复杂的情绪,静静望了她半晌,这才转移开目光,看向沉默许久的温德。

  “……好了,我已经猜到了,”银发少女抿了抿唇,看着正将身体绷得僵直、显然正在自责愧疚的弟弟,叹息了一声,敛起愠色安抚道,“你向她提起了以前的事,对不对?”

  温德垂下眼,低低道:“很抱歉,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

  话音未落,格罗莉亚便打断了他,声音平静道:“这就是我找到她以来,一直不敢提起往事的原因。”

  “……因为黑暗魔法的后遗症,是吗?”温德抿了抿唇,“实在难以想象,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居然强烈成了这个模样……”

  格罗莉亚轻叹一声,扶着病床旁唯一的那张椅子坐下,神色温柔地望着眼前睡颜恬淡的女孩儿,再次伸出手去,为她拨开了贴在脸颊上的、尚有些湿意的发丝。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温塔斯,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随便刺激她了。”

  银发少女收回手来,转而覆上了柯露斯塔放在身侧的手背,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对方白皙皮肤下隐约显露出的血管,嗓音听上去十足稳重,却无端带了一些哀伤的意味。

  “哪怕她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她低低道,不知是在说给温德,还是在说给自己,“我已经不像幼时那样任性,只要她在我身边,仍然依赖我、信任我、喜爱我……那么,即使我们没有过去也无所谓。”

  “因为重要的本就不是回忆,而是现在愿意呆在我身边的她本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