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外守着两队服饰各异的人马,一队身着银甲黄披,一队身着黑衣劲装,正打着十成的精神、竖着耳朵听那帐内的…

  打斗声。

  茶碗噼里啪啦,刀剑叮呤哐啷…动静不小,听着却也…没什么大碍?

  两个主子进去前吩咐得好好的,就在门口候着,除开天塌下来的大事,否则不准进帐叨唠。

  于是乎,两队人就守在帐前大眼瞪小眼,斟酌着主子打起来这事…算不算天塌下来的大事。

  “许明山!你欺君犯上,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呼延云烈气息不稳,先前因为卫凌的事损了心脉,才养了几日就在这大动干戈,实在是勉强了些。

  “我命再短也比他命长,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看弥先生会不会帮你这个假痴种救回卫凌!”

  “呵,你又比本王好得到哪去,将自己心爱之人留在敌营做探子,若非本王爱才,定叫陆言白吃尽苦头!”

  “我看你不是爱才吧?你分明是垂涎陆言白的样貌。”许明山冷哼一声:“我倒是忘了,你可是连许商志都下得去口。”

  账外的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帐中帮自己主子一把,就见弥先生的仆从往王帐这边来。

  “报告王上,弥先生传话,说一个时辰后就要启程!”

  什么?不是说好明日再走吗?

  呼延云烈哪还有心思同许明山争论,一手先开帐帘,步履匆匆的往弥先生下榻之处去。

  行至帐前,刚想径直而入,却硬生生止住步伐,对帐前的守卫道:“进去通传一声。”

  守卫有些惶恐。这月氏的驻地,到哪儿不是呼延王的?那有进自己地盘还要通传的道理?

  但王上有令,自己也不敢揣测,照办即是。

  待帐内传来一声:“进。”呼延云烈才大手一挥,进入帐中。

  帐子里摆了几大盆冰,温度比外边低上许多。呼延云烈一进帐就打了个寒颤,待看清床榻上躺着的人,心头又一阵绞痛,再不忍心看第二眼。

  “弥先生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不如多留一晚,待明日我亲自护送,也稳妥些。”呼延云烈私心里还想拖延些时候。他也自知矛盾,既想弥先生早日医治卫凌,又放心不下卫凌孤身一人待在药灵谷。

  时隔多年,他心底里又一次翻涌上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情绪,而上一次,是他重叛亲离、到齐国为质时。从那时起,他就在心底暗自起誓,他要变得强悍,要往后不为任何人事左右,要世间所有都尽在掌握。

  实则他也没有食言,月氏铁骑所到之处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他不必耗费精力同人拉锯谈判,忤逆他的人只有战与降两个选择而已。

  世间万物,无不遵循着“强者生,弱者亡”的因缘道理,他曾坚信,强力可以扭转一切。

  所以他那时想,既然卫凌终归要叛,不如就让他诚惶诚恐,哪怕用“畏惧”这根链条,也要把他锁在身边。然而如今,他却明白,世间终有些东西,是力所不能及。这次若非弥先生出手,他此生便真的再无一丝可能与卫凌相见。

  每每思及此,他心头都会在狂跳不止,面前不断浮现卫凌浑身是血倒在他怀中的画面,那一刻的撕心裂肺仿佛烧红的铁烙压入心脏,让他在每一次闪回的瞬间都止不住地全身颤抖,一次又一次堕入十八层地狱,重温卫凌死去那一刻灵魂抽离般的痛楚。

  先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一个人情动至此,身体却抢先一步做出反应,日益深切的悔恨凌迟着他自以为是的傲慢。十年血海沉浮,他以为的铁石心肠,如今看来不过是未至伤心处而已。

  “明日天色有变,风雨欲来,还是今日出发为上。”弥先生语气坚决道。

  呼延云烈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他不愿让弥先生就这么带走卫凌,刚失去过他一次,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再次放手!

  “芸芸众生自有其命数,世事十之八九不能如人所愿,切勿贪念太多。”弥先生苦口婆心道,“你走好你的王道,我替你扫清业障,早日还天下一个太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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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先生走后第二日,呼延王重整月氏铁骑,又连夜下调令,从关外调来五万精兵。

  浩浩荡荡的银甲雄兵来势汹汹,不仅是赵国,南方列国皆提心吊胆,明眼人自是早早看清局势——呼延王的野心,绝不只是到赵国而已。

  呼延王手握重兵,然而这仗打得并不容易。南方诸国自不会坐以待毙,十余个小国合纵联横,抛下经年的恩怨,齐力协力对付月氏。整整四月,才让原本就因为赵国之战损耗不小的月氏铁骑勉力取胜。

  呼延王本想乘胜追击,快刀斩乱麻一举拿下南方苟延残喘的几个小国,他存了私心,想尽快把仗打完。

  但弥先生飞鸽穿书,信上只有一句话:切勿因私念罔顾人命。硬生生打消了他继续南下的念头,又花了三月修整军队,才开拔大军,肃清残余诸国。

  一年后,呼延王统一天下,改国号为月氏,定都昌洺,离药灵谷不过半日马程。依前朝旧制,月氏实行郡国并行制,分封之后,许明山做原齐国与赵国地界的异姓王。时隔五百年,关内关外再次被纳入同一张版图。

  登基之后,呼延王连夜奔袭前往药灵谷,庆功宴都没到场,此后数月,大小朝事皆由陆相代理,朝中难得能见王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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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晴朗,日照高头。

  呼延云烈拜会弥先生后,径直往后山去,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方洞穴,狭窄的甬道七弯八拐,人猫腰扶壁才能在其中穿行。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带,上头开了天井,被藤蔓缠绕,只有斑驳的阳光落下。洞内温度比外边低上不少,七月的热天里,里边凉得如十月深秋。

  天井下方的石床上躺着一人,边上的凸起的岩石那坐着一小厮,正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床上人的一缕乌发,见呼延云烈进来,识趣地退到外边,将地盘留给二人。

  呼延云烈一撩衣摆,侧坐到石床边,以指为梳理好床上人被弄乱的鬓角,又执起那人冰冷的手,自言自语道:“这几日国事繁忙,南边又有人起事,这才晚了些时候看你。”

  床上人一袭素色白衣,露出的地方肤色苍白如雪,唯有手背上一点蜿蜒的青紫给人添了几分生气。

  “到今日,你已睡了一年余四月。”呼延云烈的手背轻柔地摩挲着卫凌的侧脸,指间的温度稍纵即逝,瞬间就被一阵冰凉覆盖。

  “弥先生说,你大概是醒不来了,让我放你入土为安。”

  “朝中也有些老家伙劝我纳妃,你若再睡下去,我便如了他们的愿。”

  洞穴中回荡着呼延云烈一个人的声音,没有人接他的话,也没人回应他,一会儿的功夫,声音便消失在甬道深处。

  “罢了,不气你了。我已将叔父的嫡子立为储君,待朝堂安稳便广告天下,到时候无人再会催我纳妃。”

  呼延云烈起身去拿木桶,走到小池那儿打了些水,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帕子,手摸上卫凌腰间系带,慢条斯理地解开。

  惨败如纸的身体上遍布着伤疤,有些已是陈年老伤,疤痕生硬凸起,横亘胸膛,有的则泛红凹陷,只消一眼可猜到受伤时的惨烈。

  第一次替卫凌擦身体时,他僵在原处许久。模糊的视线让他看不分明这具身体上到底有多少伤疤,只能听见“啪嗒”的轻响,看着自己的泪珠在遍体鳞伤胸膛上绽开。

  这些伤疤有多少是出自他手?又有多少是因他而生?

  是那交错的鞭伤?还是那从腰腹裂到胯骨的刀伤?

  他的心仿佛被人捏在手中狠拧。

  每一道,卫凌身上的每一道伤都因他而生。旧伤是因为护他,新伤是因为顺他。十年,他给卫凌的,就只有这一身丑陋的伤疤!

  呼延云烈吸了吸鼻子,将手帕拧干,从卫凌的眉眼一路向下,滑过他高挺的鼻梁、灰白的双唇和隆起的喉头,顺着琵琶骨蹭过胸前的两点红缨,再到凹陷的腹部直至全身。

  卫凌的身体被他箍在怀中,瘦削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冰冷的侧脸贴着他的颈窝,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一手握着卫凌脆弱的后颈,一手极其仔细地替他清洁后背,唇瓣落在那高耸的蝴蝶骨上,他在卫凌耳畔低喃:“你若想一直睡也行,待天下安定我就下来陪你。”说着,他将脸埋入怀中人颈间,贪婪地吸着他身上气味,很淡很淡的药香。

  垂落在床沿手微微一动,片刻便止,仿若从未发生。

  呼延云烈:老婆你什么时候醒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