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候着,我看看。"岫昭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小王爷"新鲜得紧,也没多说什么,刚抬脚进内室,就听得阗悯嘶声喘息。

  "疼成这个样子?"岫昭走进他,伸手往他背上一抚,阗悯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眼红得像是快要哭出来。

  岫昭呆了一呆,呐呐地道,"还认得我么?"

  "……"阗悯原本极难受,见了岫昭更是觉得疼痛变成了两倍,闭了眼在心中念了三遍不认识。

  见他咬牙切齿地忍着,岫昭也没了主意,"好弟弟,皇兄已经下了旨,你就在王府安心养着吧。为兄……一定会治好你的。"

  阗悯突然狠狠地盯着岫昭,像极了一头受伤的野兽,岫昭觉着心肝儿颤了那么一下,慢悠悠地开口,"想起来了?"

  “……能不能,叫你义兄。”阗悯也知皇命难违,他想起岫昭在宫外的调笑,虽不情愿,但也无法改变什么。如今身上带伤,如同一个废人,哪儿都不能去。

  岫昭听得他那句话,委屈中带了三分腼腆,竟有些心花怒放。他许多年未觉得这么有趣,白捡这么大个将军,觉着皇帝还是疼他这个弟弟的,笑靥殷殷地道“好,好,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

  “只是什么?”阗悯没想他这么容易便答应,正松了口气,此刻又有些战战兢兢。

  手握了阗悯的手,岫昭慢吞吞地道,“你这样是难为自己还是难为我?”他竟亲手拆开那染血的绷带,皱着眉细细检查了一遍伤口。

  见他如此,阗悯想起关于他的传言,不由得身子一僵, 还没体会到什么味儿,岫昭拿了桌上药箱里的白纱,替他重新缠了一遍。

  阗悯脑子里乱成一团,他不擅长接受外人的好意,即便有那样的时候,也是父亲和舒桐,笑笑就过,记在心里。此刻却有些难开口,憋在心里难受,“王爷还会……做这个?”

  “自然。”岫昭七岁学射猎,心道怎会处理不来外伤,只是这些东西,只有他愿不愿做,喜欢不喜欢罢了。见少年神色老不自在,憋出那么一声,心中觉得好笑,又不好再恣意胡言,怕吓着了不认他。

  “不是说叫义兄?怎么又改口了。”他实在忍不住,正经脸上透出些许二流子的放荡来,讨债般地要听阗悯喊上那么一声。

  “义兄。”阗悯皱着眉,及其快速地喊了一声,嗓音又低又平,却也没有听出不乐意。

  岫昭听得心情大好,提起嘴角凑近阗悯,露了个极为真诚的笑脸,“欸……”

  “今日……皇上调了谁去接任镇北军?”阗悯近距离见着他笑,只觉得俊美无俦,一时有些愣,心道若是私生活不那么放纵,他大约会成为这帝都的标致风物。

  这般的心思岫昭也不知道,只道他脑子疼了有些痴呆,“骠骑将军苏湮,即刻领大将军帅印赶往江北了。舒桐受封安远将军,本该一同前往。”岫昭看了看他又道,“他辞官不授,说你受伤是他之过,要留下来照顾你。”

  “……他犯什么病。”阗悯一气,头又疼了几分,“谁要他照顾了。”

  “皇上何曾听过这等荒谬理由?这事少不得赏他一顿板子,好在本王说情,说府里缺人,调他过来也不错,皇上过了一会儿也没提了。”

  阗悯沉默一阵没吭声,道谢憋在喉咙,硬是说不出来,岫昭不知他在纠结什么,略为有趣地看着他,施恩于人这种事他干的多,却没见过一个这么不知趣的,“你不用担心他,他这会儿应当在将军府,打点好了再过来。”

  阗悯犹自怒舒桐的擅作主张,他不愿舒桐为他断送了前程,那样会觉得一辈子都欠了他的债,可他又想他留在身边,阗风去世甚至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他不再有亲人,对以后的日子茫然无措。

  “午膳用过没有?”本以为岫昭看看他就走,人却坐在屋里像块膏药一样,“本王想你才到也不适应,铃音这丫头你先使唤着,改明儿我叫人挑几个机灵的过来。”

  岫昭的体贴入微让阗悯受宠若惊,摇头忙道,“不用了,我一人就够,何况还有舒桐。”

  “舒桐能当下人使?”岫昭的表情有些玩味,“他好歹也一将军,你让他替你更衣洗漱?你看得过去,本王却看不过去,传出去王府里连个下人都没有了?”说完又对门外道,“铃音,吩咐厨房,端点吃的过来。”

  阗悯却忘了自己伤重不便的事,岫昭说的句句在理,他找不到反驳的话,也只能应了下来。

  岫昭在皇宫已用过膳,就坐在一旁看着阗悯吃,一边听着铃音介绍菜品,饶是阗悯不能吃油腻的,桌上十来盘菜也足够七八人了,阗悯心道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这种待遇,对岫昭道,“这么多委实浪费了。”

  “是浪费不少。”岫昭顺了他的话,又对铃音道,“可都记下了?”

  铃音心中默了几遍,点头道,“奴婢已记好了,小王爷不爱吃的,下次不会再上。”

  岫昭轻声嗯了,又看了看阗悯,“上床休息吧。”

  “……”阗悯见着侍卫又要来抬他,急忙一抓岫昭手臂,“我想出去看看。”

  岫昭见他急了,问道,“你头不疼了?”阗悯身形还有些单薄,这一病显出几分孱弱的味道来,岫昭见多了有姿色的,却没见阗悯这般青涩别扭的名将之后,细看觉得竟比旁人更胜一筹。他这般心思看着人,忽然觉得对后院那些公子哥儿的兴趣弱了许多。

  “我想活动活动。”阗悯用药过后已过了一个时辰,疼逐渐消了,也不想久躺在床上。岫昭思索一阵,又看他并无其他不适,对侍卫道,“叫黄彬把昨日赶制的轮椅送过来。”

  黄彬是王府的管事,已做了十年,得知岫昭的小将军受了腿伤,自告奋勇地说要赶制一张轮椅出来,岫昭想着黄彬儿子手底下一帮人在做木匠,正好用得上,也就同意了。

  小半个时辰,黄彬就推了轮椅过来。岫昭见那椅子并未上漆,底下镂空雕花倒是做得有模有样,不由道,“一天能赶成这样?是不是早就做好的?”

  黄彬一弯腰道,“王爷不知,这扶手是现成的雕花大件改的,并非一日做成。只这最后一步上漆是做不出了,小王爷先用着,过几日我送个好的来。”

  “花了多少,你去奉天钱庄记个账,连着下个月的月奉一并领。”

  “多谢王爷。”黄彬忙称谢,“小王爷想逛哪儿?老奴送您去。”

  “我带他去,你们都下去吧。”岫昭叫人把阗悯扶上轮椅,亲手推了推,“还不错。”

  阗悯见他在后面推得趣味十足,皱了皱眉没说话,他想摆脱他单独待一会儿,岫昭却要跟来,阗悯实在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两人走了会儿,岫昭忍不住先开口道,“本王在这院子里住了十七年,算是个充满了童年回忆的地方。”他双目望着远一些的一颗桃树,微微地笑了一笑,“以前为了躲人,还爬上去过。”

  阗悯不知如何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就是一颗普通的树,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也不知对岫昭有什么意义。

  岫昭解下随身的玉佩,递给阗悯:“这是为兄从小佩戴的,就送你当见面礼了。”

  “多谢义兄。”阗悯轻声应了,面无表情的接过玉佩,仿佛昨日那个活像是“逼良为娼”,恨不得嗜其血肉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见着阗悯越发顺口地喊,岫昭越觉得没意思,他宁可他多别扭一会儿,又惊觉这种逗乐心思怎的用在了一个少年身上,还是跟自己同辈分的兄弟。

  岫昭推着轮椅半晌没吭声,阗悯一度以为是不是他说错话,却见了岫昭双瞳落在自己面上,见他回头,又挪了开去。“为兄记得将军府里也种了很多海棠花,可是特意令人拔了十里桃林全部换上了海棠花,你要是还难过,为兄可就真的心碎了。”

  阗悯低头看了看满园海棠的土,对眼前这位王爷满嘴哄人的本事佩服得紧,他眉间神色松了下来,也没说话,推了轮椅进花丛。

  原本以为自己能控制好情绪,可见着那满眼的花,阗悯突然喉间哽得说不出话,他总觉得阗风在看着他,不管在哪里,他御敌阵前,或深入敌后。身后永远有一双眼,看着他,守着他。

  现在没有了,他在北地手握虎符的那一刻,便再也不能任性,再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十六年来的桀骜换做了谨小慎微,他学着阗风的样子调兵遣将,可他终究不是阗风,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意气风发的日子,就那么随着一地的落花被他亲手碾碎了。他弯腰捡起一片花瓣,眼眶红的可怕,却没有滴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