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79章 烛花

  鹤渊站在一池金色莲花旁,无声地注视着熟睡在莲花之中的白发幼婴。婴儿睡着的模样静谧而平静,似乎陷在经年美梦之中,迟迟不愿意醒来。

  祂的身旁站着一位身穿藤萝紫袍的消瘦青年,面庞苍白毫无血色,双目被一条白纱遮盖,青年抬手的瞬间时光的流逝似乎都慢上了几寸,淡淡的红光从他的手心弥漫开来,无声无息之间将熟睡的幼婴笼罩。

  “已经到时间的极限了,”槐序轻轻叹息,摇了摇头,“我只能回溯她白天的光阴,想要完整回溯她的时间,我必须成为完整的时间与四季之神,完全执掌‘时间’权柄。如果再回溯下去,你师父就会消失了。”

  “如果要完全执掌时间,你是不是就要……”鹤渊顿了一下,没说完话,但眼睛却还是看着槐序,“你会后悔么?”

  “执掌‘时间’只有一个办法,杀了我弟弟,夺走祂执掌的‘黑夜’。”槐序轻声道,笑了笑,反问鹤渊:“作为师父,你会杀了你徒弟么?”

  “不会,”鹤渊诚实地摇头,“我会保护他一辈子,除非我死了。”

  槐序点头,有点无奈,有点认命的意思:“我也不会杀了我弟弟。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祂是我唯一的家人。虽然祂看上去像个小混球……好吧,也确实是个小混球,可我还是不想杀死祂。”

  “可是这千万年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小混球,我看着祂长大,看着祂跟在漂亮姑娘身后插科打诨,听着祂奶声奶气喊我哥哥……祂还说什么,哥哥我回来啦,哥哥我去人间啦。人间很有意思哦,在人间我从来都不会孤独。”

  “那个时候我就很向往人间,知道为什么千万年间,方相氏宁愿放弃永恒的生命也要离开桃源,回到苍云岛么?”

  “因为苍云岛那一众小弟子们,就是方相氏最终的归宿啊。成百上千年,没有人会关注过祂的存在,祂的信徒之所以追随祂皆是因为有求于神,可方相氏还是很孤独。祂只是一个老头罢了,千年万年的时光对于祂而言并不稀奇,直到祂回到苍云岛,度过最后的三百零七日,一步一步独自迎接自己的陨落。”

  “直到陨落,祂这一生真正活着的时候,就只有这三百零七日。”

  鹤渊沉默了一会,抬起手拿起一旁仙童举着的短刀,在胳膊上利落地划开一道血口,金黄色的血水沿着手臂滴落在莲花的根部。槐序垂下手,金黄的莲花花瓣再次颤抖,完全绽开的瞬间,幼婴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趁着她还有时间和意识……和她告别吧。这是最后的时间了,别浪费了时间。”槐序别过头,似乎看不得这样的场景,于是干脆转过身去。

  鹤渊俯下身,将莲花中的幼婴抱入怀中。小婴儿穿着红色的小肚兜,挥了挥莲藕般的小短手,漆黑的眼睛盯着鹤渊,过了一会又呵呵笑起来。

  鹤渊抱着婴儿,却像是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不知道该对师父说些什么。祂从没想过会以这种姿态面对师父,那时候祂仍然是他,是个只知道蜷缩在寒夜之中,不知所措的年轻少年。

  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

  师父却变回了婴儿的模样,墨色的眸子无声地望着鹤渊那双金色的瞳孔,她抬起手,吃力地摸着鹤渊的脸颊。

  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摸了摸鹤渊的脸,费了很大力气,口齿不清,稚气道:“笑!”

  鹤渊知道她的意思。渡鸦不喜欢直到最后还哭丧着脸,好似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她喜欢徒儿是笑着的,而不是流着眼泪与她告别。

  她会舍不得的,可她没有时间了,复活鹤渊已经到了她的生命临界值,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即便是神明也无法更改与挽回,可真的到了告别的时候,她竟然也觉得已经毫无遗憾了。所有的事情她都做完了,也该在徒儿的目光中迎接自己的死亡了。

  “师父!”鹤渊似乎生怕渡鸦听不见,于是喊得声嘶力竭:“下一辈子,师父还要当我的师父!”

  女婴微微笑起来。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小手抬了起来,碰了碰鹤渊的手心,就好像是在说:我听到啦,你别怕。

  直到这一刻,渡鸦仍是笑着的。她摇了摇头,露出严肃的神情,小手指勾住鹤渊的指尖,像是在拉钩一样。装在沙漏中的时光在这最后一刻消耗殆尽,渡鸦的时间已经抵达终点,灵魂抵达彼岸。

  婴儿的头一歪,无声地死去了。

  鹤渊深吸了一口气,将女婴放回莲花之中,抬头看了槐序一眼。槐序轻叹一声,抬起手便有红色的光溢了出来,化作红色的光点散落在莲花池里。那些金色的莲花在接触到红色光点的瞬间开始疯狂加速生长。而那包裹女婴的莲花完全闭合,沉入水底化作一池金莲的养料,无数的金色花苞开始大片大片开花,像是告别,又像是在挽留前任天宫之主的离去。

  “没能救下她的生命,我对你说一声对不住。”槐序停顿了许久,才开口道:“但我还是希望,最后的时候,你不要对玄序出手。那个孩子对天道这个位置没兴趣,祂真正想要的,大概也只有我身上的能力了。”

  “生而为神,无论是谁,其实都和相柳差不多。我们习惯了俯视人间,隔岸观火,也不太愿意成为天道。成为天道,其实就是认命了。”

  槐序笑了一下,“天道这个位置,也许就属于你与叶轻云的其中之一。至于白泽,祂大概没这个兴趣。祂懒散惯了,又如此随心所欲,比起成为天道,祂更喜欢云游天下做个说书人,收藏家,写些话本,收集各式各样的前朝古董。”

  “我曾经的确想成为天道,但那时候是因为天道不论是谁,都绝不能是相柳,这是我们四位神祇默认的规则。相柳的能力一旦成为天道,他只会给人间带去杀戮与死亡,祂身为死亡的象征,却不会做出保护人间的举动。”

  鹤渊顿悟。

  “但四神祇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人间送去福祉。”

  槐序点了一下头,“如果你仔细看我们各自所掌握的能力,你就发现除了相柳,我们其余几位神祇所执掌的神力与权柄,都是有益于人间的。”

  “但现在,相柳已死,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天道无论是谁,只要有益于人间,我们就可以承认祂成为天道,代替白泽位于我们四神祇之首。”

  鹤渊皱了皱眉,总感觉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可总共加起来是五位神祇,又为什么称为四神祇?哪怕成为天道,也依然是四神祇的其中之一吧。”

  槐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似乎鹤渊的话戳到了对方的痛楚,青年苦笑了一声,慢慢地说:“你说得没错,就像天道只有一个,五位神祇原本也只有四个。偏偏时间之神,我与玄序,分别执掌了黑夜与白天。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时间却是不完整的,如果我不夺走玄序的‘黑夜’,或者玄序不夺走我所执掌的‘白天’,这个世界就会发生错误,变成一个只有极昼或极夜的世界。”

  “要么太阳不出来,要么天空总是黑夜。我们既是时间与四季之神,又是时间与太阳之神。”

  “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把世界变成一个黑漆漆的盒子,可我也做不到真的杀了玄序。”

  青年笑了笑,盯着鹤渊的眼睛,轻声说:“你真的懂那种感觉么?……我的生命太过漫长,已经数不清有过多少个万年了,可在这么多万年里只有一个蔫坏蔫坏的小混球陪着你,即便那是个调皮的,时刻想要杀死你的小混球,却也是唯一会关心你冷暖的小混球啊……小混球跟在你的身旁,好像这个世界才是圆满的,如果某一天你终于狠下心来杀了那个黏人的小混球,你会不会哭得很惨嘞。”

  “所以……如果小混球真的想杀了我,取走我身上另一半的‘时间’权柄,我也觉得可以给祂。”槐序抬起手,手心中微红的的光芒变成了几颗小星星,勾勒出玄序的模样,“毕竟祂是我的弟弟嘛,如果祂真的想要,当哥哥的怎么会不给呢。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活下来的是祂就好了,我活了太久,也有些倦了。”

  鹤渊没应声。祂忽然抬起头,望向了宫殿之外,似乎有人正在接近那里,传来清脆的脚步声。叶轻云与玄序一前一后,踏过那三千琉璃玉阶,走向那座日夜之间灯火辉煌的巍峨神殿。

  叶轻云提着一盏琉璃灯,终于走到了最高点,看见了他那真正的爱人。

  无边无际的云雾没有散去的意思,缥缈如轻纱般弥漫在他的周身,远处洋溢着桃花的香味。一株巨大的梅树伫立在竹屋之外。它迎着阳光长势猛烈,叶轻云盯着那棵梅树看了许久,觉得有些眼熟。

  “这株树很眼熟,对么?”一道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鹤渊坐在天宫之主的神位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叶轻云,声音很轻道:“这就是种在玉鸾宫外的那株梅树,其实它已经死了,早就化为战火之中的尘埃。但我复原了它原本的生机,从尘世间带回来种在了宫殿之外。”

  “在这里的是你……”叶轻云怔怔看着祂,慢慢垂下眼帘,“那人间的那个你呢?”

  “人间的‘沈钰’是我捏出来的一道分身,他的意识与我相连,你所面对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我。有且只有我,我既是鹤渊,也是你的沈钰。但似乎你并不满意我原本为你编写的结局,那道分身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杀了他?”

  鹤渊眯了眯眼,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说辞,于是纠正道:“我才是本体。你喜欢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我的分身。”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回收了分身。”

  “回收?”叶轻云瞳孔微缩,下意识反驳,“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生命?……”鹤渊侧目,金色的瞳孔毫无波动,只是有点疑惑地说:“你是指那种依靠本体才能生存下去的东西么?它没有自主意识,所有的意识都是仿照本体作出回应,我的意识同它相连,可以说如果我死了,它也活不成。”

  “那种东西想有多少就有多少,算不上称之为生命。”鹤渊停顿了一下,淡金色的眸子平静地望向叶轻云:“我为什么不能回收?难道你还想自欺欺人么?”少年嘴唇嚅动,淡淡的嘲讽道:“……叶轻云,你在乎的到底是那道虚幻的分身,还是被我剔除干净的人性?”

  叶轻云沉默了。

  他沉沉望着鹤渊,难以释怀。所谓极致的爱孕育不安,惶恐,而从中所诞生的除了爱以外,还有最纯粹的恨。他所痛苦的一切,煎熬的日夜,都是由眼下的神明亲手造就。

  如果鹤渊不需要他的爱,那就恨他吧。

  如果他们之间不能维持长久的爱,那么掺杂一些恨意也没关系吧?

  恨比爱更长久,也能让鹤渊再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无论鹤渊深爱他,或者不爱他,他都能接受。接受他们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爱,以及那一点儿犹如陈酿的恨。

  叶轻云收拢思绪,歪了歪头,深红的发尾随着清风摇摇晃晃,落进鹤渊的眼底却仿佛寒夜里的一缕摇晃的烛花,炽热而滚烫。

  “师父,”叶轻云微微笑起来,一如曾经那么纯真,那么无辜:“徒儿来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