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38章 承受不起

  叶轻云一怔,随即笑道:“宫主莫要再捉弄在下了。”

  他抬眼,目光澄澈地看着,“在下不过一介妖族,何以肩负此重任,去照顾小公子?宫主当真如此信我?”

  江怜只抬手,为他再添一杯茶。

  她伸出手指,点上青年的胸口,“信与不信,是非善恶,全在公子心处。为人处世,小女子向来坦荡,出江湖,嫁入皇宫,又离开白玉京,行路至姑苏,小女子为的只是保他此生平安。”

  “害我的都是人,公子虽是妖,倘若应了我,反而助了小女子一臂之力。”

  江怜双颊泛起薄红,有些不胜酒力,眸光涟漪。

  她用手支着下颚,递去盘中的精致糕点,笑意微凉。

  “公子,这白玉京啊,可是大得很呢。来往行人,醉生梦死。你看那街对面的花船,酒楼,夜夜欢愉,凡人耽于声色犬马,醉梦万紫嫣红。没人逃得出,生而肉体凡胎,诸多引诱,万般享乐,此乃凡人也。”

  “……”

  叶轻云举杯饮茶,垂了眸,神色犹如三尺寒川,并未动容。

  “江宫主是阿钰的娘亲,故而轻云无意有所欺瞒。实不相瞒,轻云此番来到姑苏,只为寻小公子。纵然相逢不相识,他仍是轻云的故人。”

  江怜笑起来,轻声又问:“可惜阿钰如今不过六岁稚儿,小孩子记性差,又能记得多少?倘若他日后将年少所遇,今夕光阴,尽数忘却,公子待如何?倘若日后他另觅新欢,将曾经情分尽数抛却,公子又待如何?”

  叶轻云放下茶杯,起身行了一礼,“轻云学识疏浅,只求心安。”

  江怜闻言,笑意浓郁,忍不住逗他:“寻来故人,也仅仅只是求个心安?”

  “……”

  叶轻云安静地饮完茶,就准备告辞:“宫主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放在这里正合适:心安之处即为故乡。轻云求的是心安,也是归有所归。”

  “公子请留步!”

  不知何时,江怜宫主起了身,向他作揖。

  “小女子早闻,阿钰身边有位岐山友人,今日一见,让小女子如此心生欣喜——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这么关心我的小阿钰。”

  粉裙女子笑容温柔,睁着一双宛如春桃般明媚的眸,唇角微扬:“即便某一日,我离开人世,也是心安的。恰如公子所言,小女子活在世上,也不过求个心安理得。”

  “我知他前路漫漫,故而从不遮拦他的去路;我知他终会遇到千万余人,有善有恶,故而督促他广结善缘;我知他将命途多舛,故而寻来公子,望得护佑。我知我不能伴其一生,故而让十三宫势力为他开路,只求他能平安。”

  那女子声色温柔,在月下与他一同饮酒饮茶,眉眼清澈地像是看透了凡尘,不再与其相争,只求爱子一世平安。

  叶轻云心尖一颤,声音沙哑道:“轻云,有一处不解,”他的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声如破鼓般涩堵:“为何选的是我?”

  他的眼睫低垂,徐徐诉出心中不解:“承蒙江宫主厚爱。轻云只问这一次,为何是我?六皇子殿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轻云一无所有,有的仅是一条愿为其随时奔赴的命。”

  江怜温和替他添茶,又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是小女子选择了云公子,”她启唇,声音温柔,“而是我的小阿钰,选择了公子你啊。”

  ***

  叶轻云颀长两指翻飞仿佛跃动的舞姿,惹得沈钰移不开眼,看着他的指尖飞舞。忽而空气涌出浓郁花香,一朵淡白海棠苞随指尖变出,瓣蕊绽放,异常华美。沈钰伸手去碰,花瓣随之飘落。

  “……”叶轻云轻咳一声,“这是东方之野的入梦之术,它能使我进入任何人的梦境之中,也能再度回忆我曾经做过的梦。”

  “真是神奇,”沈钰应了一声,收回了手,“不过我娘亲喜爱深红,平日最厌素白。”

  叶轻云瞥一眼地上的艳色牡丹,漂浮的海棠则不动声色地变了艳色,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沈钰欲言又止,“我……”

  叶轻云了然,顺手搭了个台阶,“回去吧,陛下。莫要再吹了凉风,得了风寒,”在沈钰还未反应过来,伸手将人轻轻拥住,低沉笑声钻入耳孔,“只需等一炷香,陛下。”

  灼热由内向外扩散,沈钰这才发觉轻云的内力属火,与他的内力恰巧相反。一寒一火,相互克制,却又相互温暖。

  沈钰将手掌贴于对方的胸膛,少顷后忽然疑惑地一皱眉:“你的内力,与我的内力好生相似……”少年喃喃,“如同异路分歧,却同出一源。”

  这便是对了。两股内力,相辅相成,同出一源。

  但叶轻云并未丝毫诧异,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沈钰只觉得手脚暖透,在他怀里,如遭春日。有那么一瞬间,就想这么被叶轻云在怀中抱上一会,索取片刻温存。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温柔不应属于他,心绪万分,险些难收。

  “我的内力缘由于你,”叶轻云一顿,“武学、内力、体术,皆由源于阿钰。阿钰是因,我为果。我所掌握的一切,我所认识的人,来自于你,也只有你。除此之外,我已一无所有。”

  “什……什么?”沈钰皱眉。

  “这其中牵连的缘由因果,阿钰既如此聪慧,是猜不中……”叶轻云凑近了少年的耳畔,低沉道:“还是不愿猜?”

  莫说独处,沈钰自生下来起,还极少与人相近,叶轻云这一凑,惹得沈钰忽就涨红了脸,气得声音发颤,“朕猜与不猜,愿不愿意,又与你何干?”

  “阿钰不讲理。”

  那蝶妖轻飘飘一句‘阿钰不讲理’惹得沈钰面红耳赤,那声音轻佻、温宁,搅得他心底火气缠绵,又因为面薄而难以发作。

  叶轻云却惬意笑出了声,眼瞧着那厮甚是神采飞扬,沈钰认识他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还从未见过这幅神色放松的模样。

  “要颜面哪怕活受罪,心软如水,看着难相处,其实性子是软的。”

  叶轻云说得极慢,抬眸看着眼前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念着旧,其实还想和她再见一面。心底惶恐与人相识,却又不甘孤寂,可惜身居皇位,无人能信。”

  沈钰脸色微沉,指甲掐入柔软的掌心中,血腥溢出而自不知。

  “与其相信他人,阿钰不如相信我。”

  叶轻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不轻不重地砸在心口。

  “叶轻云,你究竟有没有点自知,的确你是妖族,我是凡人,我做不了什么,”沈钰不怒反笑,说话间也带着刺儿,“但在东梁,朕掌控世人生死,我若真想杀你,也不是全无办法。”

  “你当然能杀死我,而且不需要那么费力,阿钰。你一句话就够了,”叶轻云看出他在嘴硬,倒也不点破,反而笑着说,“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而这条命也随时为你脚踏刀山,身赴火海。我不怕死,更不怕为你而死。”

  “……我不需要。”

  沈钰眼眶发酸,随即拂袖而去。

  叶轻云好不容易才和沈钰说上了几句话,见对方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追了上去,却也不敢逼得太紧,“阿钰,我并非想要惹你生气。”

  他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实话,却也太过伤人。

  沈钰就像一只被人抛弃过的小野狗,从未认识过人心温软,被喂了一根肉骨头,都不敢真的去接受。

  “温柔”对他而言,只是片刻存在,他不识温柔,更惧怕柔软。他见过冷光刀剑,故而刀枪不入;见过恶毒人心,就懂得识面未必识心。尽管如此,还是会在遇见太阳时畏惧炎热,怕被灼烧,怕被接近。

  他躲得过明枪暗箭,却躲不过晴光万里。

  沈钰垂着脑袋,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那模样就像只流浪的小土狗。他其实不该生气的,因为叶轻云说得也没错,可他就是觉得难过。

  正因为言语真实,他难以反驳,只能做出生气的模样。

  他其实就是那只被爹娘丢下的小流浪狗啊,爹娘高兴地手牵手下了阴间,留他一人面对人间,不信神佛不信鬼神,颤抖地站在爱的对立面,其实只是害怕柔软棉花的胆小刺猬而已。

  他的人间诸多阴恶,不曾见光。

  没有人会喜欢浑身长满尖刺,丑陋不堪的刺猬,也不会有人喜欢脏兮兮的小流浪狗,大家都喜欢可爱干净的狸猫。

  如今有个人向他掷出了一根肉骨头,温柔地告诉他别怕,一切都有转机。

  尽管丢给他肉骨头的那个人,喜欢的是他身后的倒影,是已经死去的人,是前世的他。

  即使如此,自从他幼年与那道光芒初遇之时,他就希望那道光能为他、只为他停留下来,哪怕只是片刻。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心底一清二楚。正是这种一清二楚,反而引得沈钰在心底暗自苦笑一声。

  他所认识的蝴蝶是为他人而来,并非沈钰,而是一个名唤“鹤玄子”的人。沈钰曾在睡梦中听过此名,蝶妖唇舌一张,温柔念着这个名字。

  他阖眼闷不作声,心底只觉得所遇万事,种种可笑。

  那蝶妖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他,他却被这股暖意触动,哪怕这份爱意并非是给他的。

  只是因为想念前世,故而寻了今生?

  那可怎么办啊。

  那沈钰该怎么办啊。

  沈钰活不回从前,他只能前行,不能回头。

  他没法回头看,纵然再奢望,也不可以恋旧。沈钰不能为沈钰而活,他的身后是整个东梁,他只能为东梁而活。

  沈钰猛地转身,眼角泛起薄红,“唰”一声抽出长剑,抖着手,与叶轻云刀剑相向。

  叶轻云瞳孔一缩。

  “还不走吗?!”

  “你不走,难道要我赶你吗?!”

  “……为何又生气?”叶轻云看起来有些茫然,眼底暗沉,“为何又赶我?”

  沈钰气笑一声。

  来啊。

  在江怜宫主面前,看看你找到的人究竟是谁。

  “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我这辈子都只做沈钰,只做姑苏十三宫的宫主。”

  沈钰微眯起眸,一字一顿凝声道:“认清了么?我和你认识的那人相差甚远,我承受不起阁下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