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29章 登基

  下人们纷纷应道,端走了那盘新鲜饱满的荔枝。

  沈钰紧了紧领袍,将脸埋进柔软的兔毛之中,睫毛低低垂下来的模样让明德在某个瞬间产生了脆弱疲惫的错觉。但那只是错觉,他的小殿下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袒露弱点,他的小皇子在这个皇宫之中早已习惯披袍擐甲,向来都一身傲骨如雪中梅花,孤僻却又傲气。

  明德暗自发笑,埋汰自己真真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裹挟着冻风,钻进了沈钰的衣缝之中。他还未踏进明昭殿,就在宫道上听得那头传来阵阵低沉的咳嗽声,虚弱而断断续续地响起来,续而消散在空气里。

  沈钰当然知道那声音的主人是谁,但他只是低垂着眼皮,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缩在狐皮长袍里,不为其所动容。

  “父皇?”

  刚踏进明兆宫,沈钰一眼望见了病榻上脸色惨白的老皇帝,当下便眼瞳紧缩,他没想到的是,只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皇宫里关于圣上欲仙去的传言竟是真的。

  沈钰一个跨步下跪在地,低头叩首。

  近日宫中流言四起,可那病卧在榻的沈峰却向他颤巍巍地抬起手,老皇帝似乎毫无芥蒂。他缓缓起身,只是如此寻常的一个小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大半力量,他向儿子招招手,意示他过来。

  明德总管是他身边的老臣吏,识时务地退下了,走之前他再次朝老皇帝跪地叩首,轻叹出声:“老臣涕零感激于皇上的提拔。”他轻声说,拄着拐杖缓慢移动步子,一步步踏出了宫殿。

  沈钰走上前,跪在了病榻之前,微微低了低头。

  老皇帝伸手轻抚着他如墨般的黑发,低哑地道:“何其有幸。”

  老人就这么重复着:“……朕,何其有幸。在这一生中,拥有过阿怜,也有了最喜欢的小皇子。”

  沈钰下意识地抬起头,漆黑眼珠映着皇帝的那只干枯仿佛树皮般的手掌,颤巍巍着,却又温暖如春。老皇帝沈峰却笑了起来,连连咳嗽几声,雪白的帕子染上了几点血红。

  老人声音沙哑,却亲切唤起他的乳名:“阿钰,给朕添杯热茶罢。”

  老皇帝双眼浑浊,眼眶红如泣血。老去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任谁也预料不到年前还能裹挟秋风在山林中举步生风,百步穿杨,猎兽如斩草般轻易的皇帝,竟不过数月就变成了眼前这削骨嶙峋的老人。

  沈钰起身,为老皇帝添了杯新茶。茶叶是老皇帝最爱的西湖龙井,刚送进宫中不过数日的陈茶,只怕也是喝不上几回了。

  沈钰垂下眼,习惯性地隐去那些微妙的情绪,他将陈茶以滚水洗了一遍,又注入新的烫水,这才双膝跪地,双手捧上热茶。

  他沉默许久,心中只道:今日送君一杯饯别茶,往后岁月,愿君酣梦经年。

  沈峰望着他的小皇子,一时间有些晃神,犹如看见了他那早已过世的江氏。他是个半只脚已经踏入黄土,早该合眼的人,又该从何面对这经年岁月,从何面对他那长眠地下的心上人?

  无数日月流逝而过,他惊觉沈钰早已长大成人,他曾经一掌就能遮住那孩子的世界,转眼间孩子变少年,六皇子虽低伏在他面前,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温顺无害,却仿佛藏着一头尚未苏醒的狮子。

  “在朕所有的皇子里,朕最深感歉意的,便是朕的六皇子。”

  老皇帝轻声说,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闭上了眼,“这一生,朕遇到了很多人,好人、坏人,有真心对朕的,也有一肚子坏水,想着谋权篡位。谁算计朕,谁深爱朕,朕都一清二楚。”

  “想来思去,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竟是朕与江氏坐在那山间竹屋,穿着红肚兜的阿钰蹲在园子里挖鱼腥草。倘若阿怜还在朕的身边,想来她也定是那个最不期盼阿钰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那是朕的心上人啊,朕怎会不懂她。”

  他的笑容里融着几分怀念,低头望向沈钰的目光中也存了几丝愧疚。沈钰记不清过往的那些事儿,那些事发生在他人生中的幼年时光,如今光阴流淌至今,就连江怜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他不记得江怜的面容,唯一能想起的,竟然只有母亲练剑时的身姿。一招一式,长剑破空,铮鸣而响。那个身穿淡色长裙的女子面容英姿飒爽,执剑迎风而立,教导他“纵然战死,绝不可弃剑而逃”。

  当年那个教他练剑的女子,也确实从未弃剑而逃。

  “朕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座江山里,朕最爱的人离开之后,朕竟不能随她而去,孤独留她一人下了黄泉,独自睡在黄土之下。”

  “孩儿不解,父皇为何要将皇位传给孩儿,”沈钰低着头,声音颤抖,糅杂着些许困惑,“若论及年岁、学识,东宫的太子殿下理应是首选,并非排在第六的孩儿。”

  老皇帝沉沉看着他,轻声笑道:“阿钰是真的不懂,还是只是装作不懂呢?若是真的不懂,只道是,阿钰不懂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刺得沈钰心口猛地腾升起一阵火气,老皇帝紧紧抓着沈钰的手腕,力气大到五指都泛起黄白,有些生疼。

  沈钰抬起头,看似平静,胸膛却起伏剧烈。他冷声反问:“陛下要我如何懂你?”

  老皇帝心中刺痛,轻叹一声。

  “有些东西,自打出生起,就只属于你。其他人抢不走、偷不来,旁人耗费再多心机也是无用功。任他人、后世如何评说,朕就是偏心阿钰,正如朕这一生最爱阿怜。”

  随即,他垂下手,“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朕只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走了朕这个老糊涂走过的路。朕自幼在这皇宫长大,十岁登基直到如今天命之年,十五岁与西域公主联姻,直到而立之年才遇到心上人。在这些年岁中,朕竟是如此幸运,不枉来人间走这一遭。这睡榻想安睡的人太多,朕从未安心熟睡过。”

  “只期望,这皇位传到皇族六皇子这儿,还能保我东梁海清河晏,百姓安康乐业,时和岁丰。”

  他顿了顿,忽而高喊一声:“明德!”

  明德匆忙间推门就入,他奉上早已著述完的诏书,老皇帝颤手接过。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泣血般字字清晰,缓慢而苍老地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宣德王膝下第六子沈钰,字从之,乃第六子,其母乃姑苏江氏十三宫江怜宫主。六殿下自进宫后随朕接触朝政,人品贵重,深消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老皇帝又一顿,仿佛回光返照般精神了不少,他提气高喝道:“沈钰!”

  “——你可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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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钰离他极近,这是很少有的时候,他突然发觉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黑发间也掺杂了些白发。他习惯了垂下眼睛,不去看男人,起初是因为不敢,久而久之即便男人就在眼前,他也很难发现男人身上的变化。

  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将年幼的他举过头顶,亲昵地唤着他的乳名,牵着他的手就能凭借盖世武功轻易飞跃山林。

  男人老了,头发也全白了,他已经不再年轻,那消瘦的模样好像冬日里瘦弱的日光,而他的目光被心底的阴云遮了一半,总是低着头去听男人的声音,也不愿抬头看一眼男人。

  可还是不同的,即便他与老皇帝相处时总有种难言的陌生感,即便他是真的不喜欢这老皇帝,可血缘是斩不断的,他仍旧是老皇帝的第六个孩子,是老皇帝众多儿女间的最出色的那一个。

  最终沈钰嘴唇微动,声音发涩道:“孩儿……接旨。”

  老皇帝哈哈大笑了几声,仿佛安下心来,他抬了抬手,唤来了明德:“明德这一路来,艰辛不已。待我走后,也不必牵挂于心,陪在阿钰身边为他打点一切,替朕继续镇守这山河。”

  男人的手颤抖几分,那么慢那么轻地揉了揉沈钰的头发。

  “阿钰,待我走后,将我的遗物同阿怜葬在一起,葬在姑苏,那是她的故乡,我也想睡在她身边。七月初七,莫要忘记回姑苏旧居,浇上一壶阿怜最爱的竹叶青。”

  他哑然失笑:“多备上两壶,阿怜馋酒,我实在怕她不够喝。”

  提及江怜,沈峰的眼里些许落寞几分。他只是略微晃动几下,便了无声息地软倒在病榻上,像是完成了最后的要事,便也无所留恋般睡了过去。

  “孩儿领旨。”沈钰沉静站起身,那双黑眸无悲无喜,倒映着老皇帝的那张仿佛枯树的身影。

  他伸出手,抚上老皇帝仍然温热的脸,小声道:“从小到大,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是你的好皇儿。这皇位即便你不给我,我也会抢过来。你也应知……”他低低出声:“我恨过你,恨过你许多年。”

  年幼的他曾亲眼目睹母亲倒在血泊之中,就连寻回来的尸骨都并不完整,远在白玉京的男人醉生梦死,一无所知。

  沈钰轻轻闭上眼。

  可即便如此,那时的我也曾爱过你。你曾将我抱在怀中,一笔一画教我习字。你曾在七月初七偷偷夜半出宫,只身一人飞凌群山,踏过风尘,牵着我的手,伴我母亲下山,一同与我们在夜色茫茫中放数盏花灯。

  只是握着你的手,就能感受到从心底涌出的暖意。从念书识字到端起酒盏,从少年到男人,我不需要你再站在我的面前,我只需要手握刀剑,去往未知的前方。我的身旁也许空无一人,可我的眼底只有你所期望的模样。

  沈钰忽然就落了泪。当所有的爱与恨都随老皇帝的离去而远去,他终究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疼惜他的人。老皇帝走之前,只将他唤到面前,饮尽了儿子亲手送上的最后一杯茶,闭眼睡去时面容恬静安宁,并不被世俗所困扰。

  不知何时那明德总管正站在他身后,老泪纵横。沈钰简短地试探着老皇帝的鼻息,轻轻摇了摇头。

  沈钰霍然起身,将茶壶里余下的茶尽数倒进自己的杯中,一饮而尽。

  “父皇已走。”他轻声说。

  明德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诉着:“老奴与皇上有恩,老奴……老奴如何面对皇上对老奴的托付啊!……”

  明德哭到哽咽,沈钰却只是沉寂看着,望向老皇帝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微不可见的可悲。

  少年微微叹出口气,抬手替老皇帝和上了眼皮。

  四下里大殿灯火通明着,似有人在宫中啼哭。沈钰趁着这股骚动走到殿前,空气中泛起了难言的微妙。黑夜的一边透起一抹鱼白,倏然间一缕红日跃上天际,微光随之穿透黑夜,光明缓缓迟来。

  沈钰盯着那抹穿透而来的微光,黑曜石般的瞳仁沉郁如同黑夜。许久之后,他轻叹一声。那瞳孔中的目光让人难以捉摸,倘若有人在场,或许能从那沉沉目光之中感觉到几分悲哀。

  “天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