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15章 天狱

  回到天宫之后,鹤渊先去拜访了师父渡鸦的住处。渡鸦极少早起,非常嗜睡,虽说是个仙人,鹤渊却始终觉得如果有一天师父死了,那只可能是睡得太久了。

  他带着叶轻云走进青莲宫,皱着眉扫视一圈,青莲宫平日里被仙童打扫得非常干净,但用不了多少工夫,就会被渡鸦打回原形。

  入目可见到处都是拿来修炼的稀世玉简、法宝,又或是随手丢在地上的珍贵天阶功法,零散的丹药瓶子,又或者炸裂的酒翁。

  他这个师父仙术造诣极高,打架从没输过,但除此之外,嗜酒嗜睡,养的仙草灵兽不是枯死就是病死,总而言之从没养活过。

  今日的青莲宫却非常干净,仿佛被特意打扫过,就连喝酒的玉杯都被擦得闪闪发亮。鹤渊四处看看,了然于胸,直奔藏书阁,终于在藏书阁里找到了渡鸦。

  渡鸦倚在木架旁,手里握着一只白瓷药瓶,睡在书堆里。

  师父一如既往穿着一条深红长裙,飞袖飘逸,袖口缝绣了大朵海棠。她睡得正香,小桌上还有几个饮过酒的玉杯,脚旁则是一坛月光酒。

  叶轻云从地上捡起一枚酒杯,细闻还能嗅到淡淡的酒香。

  “师父,”鹤渊蹲在渡鸦的身旁,小声地唤她:“师父,弟子来看您了。”

  渡鸦睡眼蒙眬,半睁着眼,见来的人是鹤渊,起身的动作又倚了回去。她揉着眼睛,困意浓郁,一只手去寻酒杯,刚睡醒就要取酒小饮一杯。

  鹤渊不悦,压住她的手,不肯渡鸦去拿酒杯。

  “徒儿,才半天的工夫,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不是说要好几个月么?”渡鸦打了个哈欠,托着脸神色促狭笑了一下。她的酒坛子被鹤渊抱走收了起来,心底又实在痒痒得很,只能看看酒杯,充当望梅止渴。

  “几个月那是在人间的时辰,又不是天上的,”鹤渊把酒坛交给仙童,叮嘱他们不许给她酒喝,“师父只是几个时辰没见徒儿,又馋嘴喝酒了么?”

  “哦——”渡鸦拉长声音,伸了个懒腰,“那你身后的那只小蝴蝶,就是你之前传纸鸢说要从人间带回来的?”

  鹤渊点了点头。他起手掐诀,零散的书简、法宝全都隔空浮起,回归原位。

  叶轻云双颊微红,两只手绞在一起,有史以来第一次紧张到说话不利索。眼前的女子是鹤渊的师父,大概也就是他的师祖。

  他应该说些什么?在他之前,鹤渊也捡过其他的人吗?

  叶轻云脑海中划过生莲曾似笑非笑说过的话,当时他还不甚在意,只觉得能一直陪在鹤渊身边就已经满足。

  他出现的时候已经迟了,错过近千年的时光,他不可能争到第一个。在他之前,大概有一个师姐,或者师兄。

  或者更多。他总归并不是头一个出现在鹤渊身边的。

  “师祖好,”叶轻云开口,“我叫叶轻云,是鹤玄子大人刚收的弟子。”

  他松开手,酒杯在他的操控下摇摇晃晃地漂浮在空中,慢慢飞到渡鸦的面前。

  少年的神情无辜又纯良,“敢问师祖,叶轻云的师兄或者师姐,到底有几个呢?”

  这回不仅鹤渊愣了,渡鸦也微微一怔。

  渡鸦终于反应过来,一下没忍住,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从哪里挖出来这块小宝藏的,竟然还懂得讨好为师。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这孩子我很喜欢!”

  她接过酒杯,无视鹤渊的无奈神情,指尖摸了摸杯沿,以仙气酿酒,一股浓郁的酒香涌入鼻尖,清澈的仙酒满满一杯几乎要溢了出来。

  渡鸦一饮而尽,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她放下酒杯,双颊微醺,托着腮笑吟吟打量着叶轻云。

  “你哪有什么师兄?不过若是真论起前后,徒儿倒是在凡间捡过一只濒死鹿崽,细心养了好些时日,毛色倒是很漂亮,通体都是白的。”

  渡鸦起身,把叶轻云拉了过来,摸了摸根骨,“你没准还见过他的那只宝贝白鹿呢,当年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碎了,连碰都不让我碰。哪知喂了几天的仙草果露,白鹿一跃成仙,也算是它的机缘到了。”

  叶轻云一怔,原来如此。在他们初遇之时,鹤渊身旁的那头雪白仙鹿,原本只是人间最普通的白鹿。

  鹤渊下凡降妖除魔一趟,捡到了濒临死去的小鹿幼崽,还带回了天宫。

  “要说妖的话,你还是头一个被他捡回来的,”渡鸦起身,从书架上挑出一卷书籍,扔给叶轻云,“好好修行罢,早日脱离妖身成仙,也不算辜负徒儿的一片赤诚之心。”

  头一个?

  叶轻云捧着怀里的书籍,忽然就心花怒放,鹤渊眼睁睁看着小孩高兴到神情难掩,身后仿佛有一条小尾巴摇呀摇,乐颠颠地跑到鹤渊面前张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生莲那个臭长虫,还说他不是第一个,分明他就是头一个。虽然晚了好几百年,可他还是头一个出现在师父身边的人。

  鹤渊不懂小孩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高兴,下意识瞅了瞅小孩怀里的书,还以为他是因为得了新的剑法而高兴。

  “你要是想学习剑法早点和我说不就好了,”鹤渊嘀嘀咕咕,“我的戒指里上品剑法堆成山都快落灰了……”

  叶轻云嘿嘿一笑,拉了拉鹤渊的袖子,等鹤渊不明所以地蹲下来,他就踮起脚尖,微凉的小脸蹭了蹭鹤渊的脸颊,“吧唧”响亮一声,亲在鹤渊的脸颊上。

  鹤渊心头一惊,往后退了两步,双颊薄红好似春时的荆桃,少说他也有近千岁的年纪了,除了眼前的这小孩,多数人畏惧他的名号,到现在还没人敢像这样凑上来,离得极近。

  鹤渊抬眼,发觉小孩正幽怨地瞅着他,像是在无声地问他:我很惹人嫌么?

  “……”

  大概是无意识地后退伤到了小蝴蝶那颗捧着的真心,鹤渊俯身从桌上摘了一颗青翠欲滴的葡萄,塞到叶轻云嘴里。

  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落霞剑法,倒是很适合你。”

  “落霞剑法……?”小孩咬破葡萄,口中甜津津的,注意力全转移到食物上面,很容易就被鹤渊糊弄过去。

  他翻开书籍,皱着眉去看写在首页的一小段文字:“落,飞,秋,不行,完全看不懂。”

  鹤渊笑笑,解释说: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意思是落霞与孤雁一起飞翔,秋天的江水和辽阔的天空连成一片,浑然一色。落霞剑法与秋水剑法相辅相成,就像山河归尘剑与山河日月剑,彼此之间皆为双生,一个至阴,一个至阳。”

  鹤渊奔到渡鸦面前,“师父,轻云就先拜托师父照料一阵子,弟子还需返回钧天宫向帝君复命。”

  渡鸦半挑起眉,指尖摩挲着白瓷瓶子,红衣少女忽然拔出剑,啪一声拍在到桌上,闻言悠悠笑了:“他——找你何事呀?要不要师父跟你一起去呀?”

  渡鸦眼底的笑意毫不遮掩那明晃晃的杀意,忽然走到鹤渊面前,俯身摸了摸鹤渊的头发,漆黑的发丝从她的肩上滑落,甜美温柔的笑容衬得她娇艳如漠北的毒花。

  师父的声音非常轻柔:“倘若他会威胁到徒儿的安危,这天上的王座换个人来坐……倒也无妨。”

  “徒儿能应付,”鹤渊朝叶轻云招了招手,“师父只要帮弟子照顾叶轻云就好了。”

  渡鸦轻哼一声抽回了手,注视着鹤渊的离开。她转过身,见叶轻云捧着书,目光始终落在鹤渊离去的背影,经久未动。

  渡鸦走过去,纤细玉手在小孩的额前弹了一下。叶轻云回过神来,却见渡鸦温和看着他,手中拿着一根一尺长的青竹。

  “你师父不过暂离片刻,无需忧虑。”渡鸦动作一顿,又轻声说:“天帝暂时还不会要了他的命。况且,我也不允的。”

  “不过以天帝的性子,这次恐怕不会轻易了事。”渡鸦沉思一会,又招招手,在叶轻云耳旁低声说了什么。

  “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身上,我不会过多干涉,免得徒儿知晓了又要生气。”渡鸦眯眼,她的音调依旧懒洋洋的,漆黑的眸子亮如晨星:“还不去练功,在这儿傻愣着干什么呢。”

  叶轻云冷不丁浑身一抖,骨缝间森森起了寒颤,随即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的仙女乃是天宫女修中的第一人,生而仙力大圆满的天帝之女。

  ***

  眼前依然是那座至高无上的神殿,鹤渊在石阶下伫立片刻,抬脚向上走去。

  距离上一次来到钧天宫相隔不过数月,许是有了软肋和后盾,心境竟全然不同了。鹤渊一步接一步,终于踏入日夜金光灿烂的神殿钧天宫。

  天人与妖域之间战火烧了五百年,直至百年前冥府作为第三方势力突然介入战场,双方本就已是兵疲弹尽,不得已休战,三界才能以和平的局面延续至今。

  现在三界即天宫、妖域、冥府互不干涉。

  历代天帝都会在钧天宫处理事务,神仙接受天帝下达的旨意,并往来于人间和天宫之间。

  如遇天灾人难,人间的皇帝往往通过祭祀的形式告知天宫,与天帝共同治理天地,但也止步于此。哪怕凡世间从未有人见过所谓的神灵,他们对于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向来深信不疑。

  鹤渊踏进神殿,四周静寂,天宫的至高神端坐于王位之上,一手托着下巴,神情被冕旒遮掩,瞧不出喜怒。

  他走得不快,缓步渡至在高台之下,沉默地跪在大理石地面之上。鹤渊微微低下头,轻声开口:“陛下,鹤渊办事不力,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天帝起身,指尖逗弄着小巧的仙禽:“当年天宫与妖域一战,持续了整整五百年。你尚且年幼,却缠着朕的弟弟,扬言想做个人中豪杰,人上之人。因此,朕将你的名字放入试炼塔的名册,为你垂下一根通往权力地位的蛛丝。于情于理,朕自认为待你不薄。”

  “火灵珠破裂,在人间险些酿成大错。若非朕将赤松子派遣下凡,至今难灭天火。鹤渊,你可知罪?”

  鹤渊闭了闭眼,“鹤渊深知,陛下的提携之恩。”

  “你也不必言谢,你运气不错,恰逢那时,朕的确需要一把刀,来为朕排忧解难,清除障碍。”

  天帝悠悠道:“相柳用起来可还称手?相柳只听你的话,是最顺手的利刃。”天帝轻笑一声,“不过,朕可以把相柳交给你,也能再收回去。”

  “刀不灵光,换一把就行,想要相柳的人多得很,”天帝微微一顿,“失去相柳的代价,可要想清楚了。”

  鹤渊低着头,从善如流道:“陛下圣明,鹤渊明白。若非陛下的信任,怎会有鹤渊出头的一天。”

  天帝慢慢走下高台,俯身抬起鹤渊的下颚:“你倒也不必贬低自己。朕不过随手垂下一根蛛丝,顺着蛛丝爬上来的是你,能在那五十余仙者中脱颖而出,抢到使用相柳的资格,这是你的本事。你习惯朕的行事作风,朕亦如此。”

  “妖域城主晚香玉近日开始集结旧部,企图复兴东方之野。朕要你找到合适时机,斩草除根。”

  天帝思量片刻,冷笑一声,下达旨令:“那晚香玉不是想复兴妖族,重振东方之野么?把她的脑袋给朕带回来,悬挂在朱天大门上。朕倒要看看,那晚香玉要如何复兴妖族。”

  鹤渊垂眸,低声说:“鹤渊领命。”

  天帝抬手,身后的服侍童子连忙上前几步,奉上一只漆黑铜盒。

  “朕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功赎罪。”天帝的声音不大,清晰回荡在钧天宫之内,“拿着吧。”

  鹤渊接过铜盒,沉甸甸的,还未打开手里的盒子,心底已经隐约猜出盒中究竟是为何物了。

  他打开铜盒,绒布里卷着一柄镶着璆琳和玛瑙的雪亮匕首,石相如天,光华璀璨。

  据说晚香玉的寝宫中,专有一室是为收集玉石所设。东方之野的城主最为热忱之物,莫过于五光十色的翡翠玉石。

  “祝融已经做出承诺,愿意尽全力修复火灵珠,只是这件事你做得不漂亮,朕也不太满意,是该有些惩罚来警醒仙首了,”天帝转过身,“来人,押仙首入天狱,以作惩戒。”

  几个手执缚仙索的侍卫围了过来,似乎想要把鹤渊绑起来。鹤渊面色冰冷,抬手掐诀,鲜血飞溅的瞬间一枚尖锐的冰剑没入侍卫的胸口,数十枚冰剑环绕在鹤渊的周身。

  在天宫只有罪仙才会受缚仙索以待,既然天帝没撤去他的仙职,就不应以罪仙相待。

  “收起你的缚仙索,”鹤渊冷声道,“我自己能走。”

  天帝以背影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并没有将鹤渊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甚至还漫不经心点评一句:“看来朕的刀剑还未变钝。”

  鹤渊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将心底的恐惧遮掩。这份恐惧并非来自天帝,或是来自其他人,而是来自阴暗漆黑的天狱。

  年幼时鹤渊曾被一群仙童恶意关进那片阴冷潮湿的黑色牢笼,那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黎明,永远的死寂与漆黑。

  没有人会救他,谁会在乎一个小孩的存亡呢?年幼的孩子缩在漆黑的角落,他曾愤怒地敲打牢房的门直到精疲力竭,循声而来的醉酒侍卫对他一顿拳打脚踢,直到孩子气息微弱、不再挣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从年幼到现在,鹤渊都非常惧怕漆黑以及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自幼年起,变强和出人头地的信念在心底逐渐根深蒂固,鹤渊知道不会有人为他而来,正因如此他才渴望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他去过那个地方,不是第一次,却也不会成为最后一次。

  关押他的牢房似乎换了一间,与曾经无权无势的稚童相比,如今风光无限的仙首自然要高上一等,就连牢房都有了扇窗。

  冷白的月色倾泻而下,夜色依然寂静无声。

  直到一声微弱的“鹤玄子大人”打破了充斥今夜的死寂。

  鹤渊坐在石榻之上抬起头,只见一只漆黑的蝴蝶忽闪蝶翼,轻而易举穿过栏杆窗的狭窄缝隙,悬浮在半空中突然变成一道小小身影,径直扑入鹤渊的怀里。

  小小少年心疼地搂住了鹤渊的腰肢,手指发力紧紧搂在怀里。叶轻云的力气不小,抱住就不肯松手,埋头在鹤渊的白衣之间,泪水濡湿了鹤渊胸口的衣襟。

  “鹤玄子大人……我来迟了。”叶轻云小声说。

  鹤渊彻底愣住了。

  眼前之人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景的,少年的声音仿佛哭过般,又轻又沙哑。叶轻云说他来迟的时候,鹤渊从未想过他会来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