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12章 千年的雪

  骨伞在一瞬间分崩离析。群蛇聚集而成的黑色蛇茧,犹如莲花般摇曳绽开,足下散落无数死于雷劫的山蛇。生莲俯身跪在地上,垂头向蛇群叩一首。万物皆有灵,山蛇应他之求而来,他理应感恩于心。

  鹤渊脚下祥云散去,向童子作揖,“请指路。”

  生莲没有着急起身,神情不急不忙,漆黑竖瞳盯着鹤渊看了一会,又俯下身朝鹤渊叩首。

  山蛇组成了他的第二层皮肤,而降世钟山的神明为他绽开一把伞,彻底打开了通向天宫,位列仙班的机遇。

  “都说蟒蛇无情无义,我不这么认为,”生莲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黄土,过近的距离几乎轻而易举地嗅到土腥味,“生莲愿分裂一缕元神,寄宿于仙君的黑刃之上,元魂将会滋养仙君的黑刀,直至助它幻化出刀灵。此举算作报恩,生莲不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也不会忘记仙君给予的机缘。”

  鹤渊微愣。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鹤渊轻声说,皱起了眉头,并不赞同生莲的说法,“分裂元魂太过危险,你刚刚羽化成仙,此时分裂元神恐怕伤及根基。”

  生莲却摇了摇头,“仙君,您错了。这些在您眼中微不足道,甚至称得上举手之劳的举措,对于我们这样的妖怪而言,却是难以登天般的一步之遥。”

  生莲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尘土,成仙之后生莲的外貌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原本那些附着在皮肤上的细密蛇鳞完全褪成皮肤,苍白如雪的脸颊也有了些血色。

  比起原先化出的人形,更真实了许多。生莲在额头一点一抻,一簇墨色流光被生莲从额间拽了出来,瞬息间钻入了鹤渊的刀鞘里。

  “待那把刀有了刀灵,我再取回这缕元神。倘若闲来无事,仙君的灵气也可以用作温养刀灵。”

  生莲顿了顿,提议道:“仙君不如为它起个名字?”

  鹤渊抬手,抚过刀鞘的复杂云纹,将黑刀抽了出来。这把黑刀自师父交给他,他就没有取过名字。

  黑刀不重,握在手里很轻,鹤渊拿来斩杀恶人,刀刃割裂过数不清的喉管,也被那些污血溅染。

  最初师父将黑刀交给他,是为了满足鹤渊少年时期那点不成熟的想法——一剑一刀,剑救苍生,刀专斩恶。

  鹤渊沉思片刻,将黑刀收入鞘中,轻声说:“那就叫无愧。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心。至于公道,自会显现,为世人沉冤昭雪。”

  黑刀在他的手中隐约发光,铮鸣两声,像是在应和鹤渊。鹤渊回头去找叶轻云,手指下意识往身旁一伸,却莫名扑了个空。

  叶轻云不见了。身旁枯萎的草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一片金黄灿烂的麦田。

  在荒无人烟的钟山绝无可能出现这么大面积的金色麦田,田野间空旷无一人,静得连飞鸟都未曾掠过,甚至听不见虫鸣嘶啼。

  “叶轻云?”

  鹤渊一愣,环顾四周,身旁却一个人影都没有。一向跟在他身后,只要回头就能找到的蝶妖,不知何时如烟消云散。

  鹤渊穿越田野,白色的靴子踩在柔软的田垄上,在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衣男孩,男孩的左眼被一条黑丝绸遮住,面露微笑看着鹤渊。

  天穹骤然阴沉昏暗,一只雪鸮振动双翅飞得极低,几乎擦着麦穗飞向男孩的肩膀。鸟类锋利的爪子勾着男孩的衣袖,落在男孩的肩上。

  细雨飘零,鹤渊和那孩子面面相觑,他不认识那个孩子,但直觉告诉他对方绝非凡夫俗子。

  “阁下……可是烛九阴大人?”

  孩子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田野深处的湖面上有野鸭游水,锦鲤朝天际高高跃起,折射出夺目的光辉。

  男孩驻足凝望了许久,又淡淡笑着问鹤渊:“你觉得这里漂亮么?”

  鹤渊点头。

  烛九阴眉眼柔和几分,他的声音不大,赤足踩在田埂上,“这里原本种了一大片玉米田,每到丰收的时节,玉米的清香隔着一条山路都能闻到。后来居住在此的人都走了,相隔甚久,我也记不清此地的原景曾是何种模样了。”

  忽然之间他们面前不再是那片金灿灿的麦田,而是突然置身于一片荒原之中,天色暗沉,四周一片静谧,远处高山巍峨,近处却只见一座村落。

  暮色夕阳之下,仍听到微弱的蛙鸣与虫蝇嘶鸣。鹤渊脚步微顿,停在一口枯井旁。

  村落荒凉,早已无人居留。

  烛九阴停下步伐,忽然面朝鹤渊转身,村口那株粗如碗口的歪脖子树也曾枝叶茂盛,薄雾萦绕,树中仿佛有鸟啼鸣,高一声低一声,悲哀而婉转。

  “那是夜莺,小仙君。夜莺每日每夜地唱歌,唱一生的歌,直到死才会唱一曲葬歌,”烛阴的眼神藏着几分悲悯,“那只夜莺快死去了,小仙君,它在唱葬歌。”

  鹤渊始终沉默着。

  荒原深处忽而亮起大片火光,鲜红一片遥遥望过去仿佛要将落日的夕阳染成血色,那些红色光点在不断移动,仿佛有人高举火把向前方跑去。

  鹤渊瞥了身旁的神明一眼,跨越荒原,向火光成海的地方走去。烛九阴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停留在原地,独自观望许久。

  孩子洋溢稚气的瞳眸之中无悲无喜,悲凉如陌生人一般。

  高举火把的人们身穿统一的雪白浪纹衣袍,袖口绣着一朵牡丹,针脚细密精致,属于官绣无疑,大梁国花即是牡丹花。

  那些人来自朝廷,隶属于皇帝沈逐招养的一批除妖师,鹤渊对于他们的存在略有耳闻,就连京师中孩童口中都盛传过关于他们的歌谣。

  白袍绣牡丹,正是一群拿着朝廷的俸禄,自诩降妖除魔,乃是众生的救世主。

  为首的除妖师身穿雪袍,面容沧桑,身型矮小还有些驼背,他从别人递来的箭桶中取出一支沾着毒药的利箭,拉开木弓,箭尖摇摇晃晃地瞄准了前方。

  他的前面有一个男孩被束缚在漆黑的木桩上,孩子的胸口早已被一只长箭贯穿,脚下的法阵冒出滚烫灼热的火焰。男孩眼中依然一片死寂,被利箭戳穿的左眼艰难阖着,右眼则是漆黑如墨。

  即使男孩重伤成这副模样,却还没有死去,而是荒原之上苟延残喘,任由炽热的火舌将他逐渐吞噬。

  濒死的孩子却忽然抬了头,微微睁开被戳烂的左眼,莹润的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他就要死了。

  死在这些人手里,被火活活烧死。

  他望着鹤渊,张了张嘴,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他似乎说了什么,可惜没人听得到。

  这时烛九阴终于慢悠悠跟了上来,他看了一眼那个被束缚在木桩上的男孩,火光照耀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他却一言不发,瞧不出眼底的悲喜。

  “我,不是……”男孩被火烧得意识不清,浓雾使他头昏脑胀起来。

  “我不是妖怪。”一旁围观的烛九阴突然开口补全了这句话。他看起来非常冷静,半点没受到这一幕情景所影响。

  “……我是钟山之主,钟山的神明。”

  烛九阴踮起脚尖,怜惜地抬手摸了摸男孩苍白汗湿的脸颊。他的身高只有木桩一半,或许这辈子都长不大了。

  “鹤渊仙首,我在钟山山壑下的窟穴中,请帮我解开封印罢,我想离开钟山,回到我的故乡去。”

  遥远的声音自苍灰色天穹传来,犹如裹挟厚重雾气,朦胧传入鹤渊耳中。

  鹤渊睁开眼睛,发觉自己靠在一块山石旁,叶轻云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生莲坐在石头上,见他醒来,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你可总算清醒了。刚刚你忽然不省人事,怎么叫都醒不来,我还纳闷呢。”

  他跳下山石,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走吧,我带你们去找钟山之主。”

  “不必了,我大概知晓钟山之主身在何处,”鹤渊掐了掐人中,忽觉方才仿佛大梦一场,他被钟山之主拉入神明的识海,在那里知晓了曾经的前尘往事,“钟山的山壑,他告诉我他在那里,不会错的。”

  生莲耸耸肩,“山壑之下万丈深渊,你可别死了。”

  “你们都不要跟过来。”鹤渊微皱起眉,还是摘下山河归尘剑,把它留给了叶轻云,离开前只带走了无愧,“叶轻云修行尚浅,劳烦阁下留心,替我照顾好他。”

  这句话显然是对生莲说的。生莲笑眯眯地看着他,挥了挥小手,“懂的懂的,你就放心大胆去吧,一只小妖怪我还能护不住?”

  “有劳了。”

  祥云在鹤渊脚下汇聚,少年身体一轻,驾云而起,眨眼间消失在天穹之间。

  叶轻云昂着头,直到鹤渊渐渐消失变成一个小黑点,他才垂下眼眸,紧抿着嘴唇。

  生莲微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笑了,忽然凑到叶轻云面前,“怎么这副表情?不甘心?觉得没帮上他的忙?”

  叶轻云抱着剑,沉默而无声,片刻之后起身坐到了另一旁,仿佛在嫌弃生莲过于聒噪。生莲摇了摇头,手指一勾,叶轻云就又隔空被他拽了过来。

  “你做什么!”少年横眉怒目,拿剑鞘指着生莲,“我心情不好,别来烦我。”

  “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就别跟着了。我还想问你呢,”生莲托着脸,眉目真诚地发问:“我说你呀,不努力修行脱离妖身,跟着一只千年的王八做什么?”

  叶轻云一呆。随即反应过来生莲话里的借喻,瞬间犹如野猫般炸了毛,“你说谁是千年的王八?那是我师父!”

  生莲撇嘴,没忍住道:“我哪知道他是你的师父?人家在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一声师父,怎么人家一走,你喊师父倒是利落起来了?”

  生莲顿了顿,无奈换了一个称谓,“好吧,不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总可以吧。”

  “我没兴趣听你讲王八和龟的故事。”叶轻云站起身,转身就要走,反倒被生莲扣住手腕,“别急着走呀,”生莲眨了眨眼,“鹤玄子大人是千年的王八,我也是千年的王八,本质上我和鹤玄子大人是一类人。可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一个神仙呢?只是因为他是你师父?”

  生莲叹了一声,“你不努力修行,反而跟着一个神仙到处乱跑,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他是千年的冰雪,暖不化的。你不过是个得了几百年道行的小妖怪,你们之间的差距呀,”生莲想了想,比出两根手指,相隔遥远,“就是这么远。”

  “不努力修行的话,这个距离还会更远。”生莲笑了笑,“比如呢,除了打坐悟道,你认字么?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或者鹤玄子大人的名字?”

  叶轻云说不出话,蹲在地上,一张小脸埋进臂弯间。

  “不识字怎么能行走世间呢?”生莲乐了,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你师父的名字要这么写。”

  生莲蹲在地上,执起枯枝横七竖八地写下一个名字。

  鹤渊。

  叶轻云看了一眼,郁闷地垂下脑袋,看不懂。

  “千年的雪是暖不化的,他的光阴太漫长遥远,你又了解他多少?”生莲低声说,黑亮的眼睛看向叶轻云,“也许已经有人为他赴刀山,入汤火,摘取天上明月,为他出生入死乃至粉身碎骨。你说呢,小妖怪?你出现得太迟,你要是陪在他身边,被他驯服,就要冒着流泪的风险。”

  叶轻云垂下眸,“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生莲耸耸肩,也不在意,“我也希望你一辈子都听不懂。”

  “但我知道,他是第一个为我出现的人,我想帮他,在所不辞,”叶轻云抬眸,看向生莲,轻声说,“至于其他的事,我从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