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2章 凤鸣岐山

  岐山内,蚊虫骚动,群鸟齐飞。

  缥缈的琴音自鹤渊为中心,源源不断向外扩散而去。

  凤皇祝衍坐在石像旁,玉白的手指抚过石像上镶嵌的金色羽毛,那是用纯金制成的一片片凤皇羽毛,在太阳的灼目照耀下熠熠生辉。

  鹤渊的指尖拨动细弦,悠扬而连绵的琴音笼罩了群山。起初乐声婉转而轻盈,行云流水如珠落玉盘。骤然之间风起云涌,音色骤然一转,指法急促而用力,琴声的悠然戛然而止,显得苍凉且肃杀。刹那间,山中传来无数哀嚎声,颤颤巍巍,刺耳又凄惨。

  山风刺骨如冰,黑云积压在群峰之上,卷起一地红枫。

  祝衍纹丝不动地立于石像前,赤衣广袖阵阵作响,眸光中掺杂异色,并未插手阻止鹤渊,始终面无表情。

  这场单方面的绞杀持续了一段时间,昏黄枫林犹如忽起大火,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赤色火红。

  岐山之内,恶灵疯狂窜逃而出,一旦它们飞出岐山领空,就会被无形无影的力量挤压至爆体而亡,产生的浓烈血雾遮了半边天空,仿佛神明大张旗鼓降下血雨,声势澎湃浩大,久聚而不歇。

  鹤渊轻按琴弦,结束了最后一个音。

  一曲方毕,怨灵散,万物生。

  “净化岐山后的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恶灵出现,精怪与妖群也不会久居于此。”鹤渊垂眸收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软布,仔细擦去琴上血光。

  祝衍叹了一口气。天下的凤凰千千万,能称作百鸟之王的凤皇却独独只有他一个,虽不是岐山的山神,但对于这座居住了五百多年的山,多少精怪,多少魑魅魍魉,却也是一清二楚的。然而凤皇终为善神,只能守护众生,无力去掠夺任何生命。

  即便他想替天行道,处决那些在山间作乱的恶灵,都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鹤渊奉天帝之命,只需来岐山弹上一曲,一切就都结束了。

  祝衍抬手停在空中,接过掉落的透明结晶,碧绿的细小晶体犹如上等翡翠,滚烫落入他的手掌。

  那是许许多多的生命,繁多如地上杂草,却脆弱如风中融雪。

  祝衍颀长的手指捏在灵核碎片之上,两片翠绿晶体传来灼热温度,连带着他的指尖隐隐发烫。

  这让祝衍心生惶恐,一时间如鲠在喉,顿感无措。

  “妖一生只有一颗灵核,一旦破碎,妖则灰飞烟灭,既不入轮回,又无法转世。妖丹没了,可以重新修炼结丹。灵核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路一条。”

  祝衍攥紧那块碧绿晶体,语气愈发尖锐:“鹤玄子大人大概不知,像我这样的神仙,原本也就是个被谁都能当屁放了的妖。我们这样如野草一样的玩意儿,体内的灵核和大人的灵核别无二致。有它,妖才能储存妖力,才能不被天人当作某个贱玩意儿活下去,才能修炼到一定境地,脱离妖身位列仙班,获得无限的生命,如同我一样。”

  鹤渊擦琴的动作一顿,无声地垂下眼帘,雪白软布擦过琴身,抹去一道血光。

  “天帝下旨,驱除所有精怪妖物,还给人间一个干净的岐山。”

  鹤渊抬眸,犹豫地望向远方连绵的山脉,抬头望向头顶,仿佛在忌惮着什么。祝衍的目光紧随其后,昏黄的日光为群山红叶镀上夺目金辉,在这片暖色红枫与灿烂日光的衬托之下,少年有所迟疑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无情:“我只是在奉命行事。”

  鹤渊停顿了一下,别过头不去看凤皇,声音压得很低:“除去不可控的因素,运气好的话,也许有存活下来的生灵。只是千秋曲毕竟为除魔之曲,难免有所波及。”

  凤皇从石像的阴影内走了出来,怒极反笑:“鹤渊,我不是你,我既不清楚天宫的规矩,也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神亲手饲养的野犬。我只是个在岐山服刑的散仙。”

  青年走到鹤渊面前,姿态强势,把翡翠般的晶石塞进他手里,五指发力迫使鹤渊握紧,声音嘶哑低沉:“可你分得清好坏么?生而仙力圆满,却因为那头寄宿在你体内的野兽而被拒之门外,多少人畏惧你,只把你当作天帝的一把快刀,你应当一清二楚。”

  “天帝双唇一碰,意指何处,你便如刀锋挥之而去。”

  凤皇目光冷亮,如同寒刀般扫过面前之人,声音不重,却声声惊心动魄。

  他说:你是想作为一把刀活着,还是想作为鹤渊活着?一把随他人意志而挥动的刀,是不需要名字的。

  祝衍气笑:“他们根本不用了解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要知道你是天帝的第三只眼睛,这就足够了。”

  鹤渊沉默地擦琴,并没有接对方的话茬。

  他擦去琴上的灰垢,掐指捏了个清尘诀,溅染过污血的白衣刹那间焕然一新,仿佛从未经历过一场屠杀。

  鹤渊怀中抱琴起身,“我自幼在天宫长大,成为天帝的酷吏才是我出头的唯一方法。替天帝杀他不能杀之人,行天帝不便行之事,我们各取所需。天宫人人称我为众生的仙首,可我知道我的心其实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隅之地。”

  鹤渊转过身,眼睫微颤,“我不是两袖清风的天官,也做不了那种能舍生取义,为天下大义而生的公正之人。当年天帝向我扔下一根蛛丝,我就抓紧蛛丝爬上来,我要的只是这根蛛丝。”

  “祝衍,像你这般将喜怒哀乐全然摆在脸上的人,天宫内寥寥无几。鹰犬也好,快刀也罢。我要的是出人头地,跟在谁身边替谁做事,对我而言没有区别。活着才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鹤渊臂弯间的玄色古琴在不经意间发出“铮铮”两声,仿佛是在应和他的回答。

  众生芸芸,在天宫中那些天宫眼底,不过如人视蝼蚁。

  “你……”祝衍略微沙哑的嗓音反而被烟火炸裂声吞没,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他的眼底,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鹤渊十八岁结丹,身体停止长高,修炼至今已有千年,容颜却没有丝毫变化。天生仙力大圆满,使鹤渊在修炼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千百年间身边却无一人借以宽慰。

  祝衍眸底微暗。他身为善神,却也没有立场插手指责,甚至难以感同身受。

  “罢了,说来说去,你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你。”祝衍说。

  “我与你之间,哪来的什么理解?”

  鹤渊侧目看向祝衍,“万仙宴之上人山人海,你非要当众去抢凤凰果惹怒天帝,才落得如此落魄下场。”鹤渊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再过百年,你就能服刑完毕,只待天宫招归罢?”

  祝衍咬开酒塞,灌了一大口烈酒,“每过一年我都会折一段枫枝,现在树枝成千上万,我到底独自在此处待了多久,就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不过那果子本就是我的东西,怎么能算作抢?只不过被嫦娥那妮子瞧着稀奇,便顺手牵羊,借花献佛送到了天帝的御前。服刑又如何?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会夺回凤凰果。”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却又转手给了追鹿。”

  “……跟我比起来,你就是只小雏鸡,懂什么?”祝衍喉头微滚,恣意微醺,“不知待我服刑完毕,日后会是哪位神君来接我招归天宫呢?”

  青年望着落日有些出神,目光垂落,看向了凤凰神庙。他抬起手落在长满翠绿青苔的砖瓦上,似乎有某些片段冲破了光阴的界限,起初是完全的黑暗,直到刺眼的光照了过来。似乎有谁蹲下身,眼底噙笑,将小小的、毛茸茸的红色小鸟捧在手心,他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碧绿长袍,身处之地却洋溢着春意与生机。

  祝衍无声地愣住了,记忆就像缺了一口,他却不知道缺少了什么,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没心没肺了不知多少千年,原来记忆的深处还有一个人孤独地等了他上千年。

  祝衍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躁动和不安,一巴掌拍在鹤渊的肩上,贱兮兮又假惺惺地笑起来:“谁来都可以,快些把本君接回去,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话又说回来,有人和你说过么?你其实应该晚点再结丹,”祝衍眼底显出促狭的笑意,笑吟吟解释道,“十八岁结丹虽说天赋难得,可你也永远都长不高了。这么一点个子,以后行走人间,会被凡人认成弃养,送去慈幼局的。”

  鹤渊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关你何事?”

  “确实不关我的事,”凤皇并未回头,而是从袖中摸出一颗竹米,白皙的指尖慢吞吞剥去外皮,“那么那只小蝴蝶呢?虽说你救过他一次,可你也应该清楚千秋曲威力极大,能抵御你的修为,听完整个曲子仍能安然无恙的妖,”他将那颗竹米咬得咯咯作响,舌尖卷着碎粒咽入食道,满足地打了一声饱嗝,“在场者之中,也只有我了吧?”

  凤皇终于懒洋洋地回头看向鹤渊:“不去看看他么?在你弹奏一曲之后,他大概非死即伤。”

  鹤渊沉默半晌,“我哪有救他的立场?”

  “我不是在问你能不能,而是问你想不想救他。你想救他么?如果你想救他,那就去救他。此事无关立场,无关天帝,而是从心。”

  凤皇眸光微闪,继续淡淡道,“你也看见了,那蝶妖就在山脚下,被商人装在麻袋里,里面还有一些微弱到即将消失的山林地精。肉体凡眼,可看不出那差不多是一袋子尸体。”

  凤皇啧了一声,“据说皇城中的天子寻不老灵药无果,便对那些弱小的妖可是中意得很,取其灵核入药,便可偷得几年光阴。有钱赚的地方,当然少不了从商之人。”

  鹤渊皱了皱眉。

  “……”凤皇转过身,啧啧两声,“可惜我既杀不得人,也不能离开此地。”

  鹤渊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活该。万仙宴一时头脑发热,早晚服刑到老死。”

  凤皇深吸一口气,抬脚把鹤渊从山崖上踹了下去。

  “……那可真是遗憾啊,毕竟祸害遗千年!”祝衍咬牙切齿,“滚下去别站在我身边,我最讨厌天人了!”

  鹤渊脚下召出祥云,云雾翻涌间逆风而飞,几乎瞬息之间就已经行至山下。山脚下停驻着一辆马车,村民依然如往日般哭诉抱怨,恳求天神降下大雨,挽救他们的性命。

  如今井中水见底,倘若天上仍不降雨,他们迟早死于饥渴。

  鹤渊将众生苦难纳入眼底,脚底烟云消散,无声息地踏在地面之上。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他虽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却没有私降雨水的资格。

  马背上坐着的人大约二十来岁,是个皮肤黝黑,却贼眉鼠眼的青年。鹤渊眉目清润,淡淡笑了起来,拇指碰了碰指间的储物戒,从中摸出钱袋,不动声色地塞进青年的手里。

  “那袋子里的妖怪,本就快死了。即便送到皇帝手里,恐怕也难讨圣心。不如做一笔交易,你拿走全部的钱,我买下你手里的妖。”

  青年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钱袋,解开绳子细细数了一遍,才抬头谄媚道:“阁下请便就是,这袋子里的妖精,小人就留给您了。”

  鹤渊解开野草编织的麻袋,将袋子里的少年抱了出来,手指贴在少年的颈间,传来冰凉的触觉,只有微弱的波动。

  不出鹤渊所料,叶轻云的心脏已经衰弱到几乎无从感知,细听也只能察觉极其缓慢。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瓷瓶,直接用牙齿咬开木塞,托起蝶妖的头。

  失去意识的人无法自主吞咽,鹤渊就掐着叶轻云的下颚,耐心且缓慢地灌进去。膝上的妖毫无意识,导致喂药的难度增加了不少。虽然浪费了一些药液,但喂进去的药量也足以护住蝶妖那脆弱的心脉。

  意识混沌之中,叶轻云朦胧地睁开了眼。

  他眼前漆黑,目不视物,到底走了一趟鬼门关,万幸从阎王那里捡回一条性命。鹤渊手指微缩,贴着那股温热,心中一时杂念万千。

  许是间隔太久,反倒让那少年起了疑心。

  少年沉默了一会,似乎发觉自己看不见东西,便干脆闭上了眼。

  “最好别再碰我,也许会中毒。”叶轻云自嘲地笑了,“我控制不好蝶磷,七冥阴阳蝶的磷粉,乃是致命之毒,无药可解。”

  叶轻云杏眼微睁,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寒风中。

  “这是你第二次救我,尽管这两次皆是因你而起。我虽看不见,却认得你的气味。”

  “我的族人曾说,天人曾与妖族有过一场漫长的战争。我出生时,战火虽已不再,但我也曾有所耳闻。”

  鹤渊替少年整理了一下鬓发,抬手输了些仙力。

  叶轻云嘶哑一笑。那双眸失了灵气,黯淡无光。

  “仙君杀了我两次,也救了我两次。原来残酷如仙君,也愿再度救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