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巾帼>第38章 送行

  延和三十七年,穆国公六十大寿刚过完的第二日,便接到圣旨,领京畿防备营四万人马前往合阳大营,即刻启程。穆以安几乎是一夜没睡,生怕吵醒戚含章,蹑手蹑脚从自己院子里面跑了出去,赶上他三哥悄无声息的一幕。

  穆以安亲自为父亲系好斗篷的衣带,穆瀚摸了摸她的脑袋:“安安,还会哭吗?”

  在穆以安还没有跟着去淮水边关之前,每次穆国公要出门,穆以安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就是哭着闹着不让她爹走。

  十七岁的穆以安摇了摇头,懂事地道:“爹,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家里和三哥的。”

  穆瀚十分欣慰,却对她道:“安安,你是穆家家门出来的姑娘,同寻常的女子不同的。你可还记得你两年前那次围猎的时候,当着含章和众人的面说过的话?”

  穆以安微愣,但很快回复了爹一个放心的笑容,冷静地道:“我穆家满门忠臣良将,以安虽身为女儿身,自幼耳濡目染,愿为我大殷效力献死。”她松开了拉着父亲衣角的手,道:“爹,以安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穆瀚看着女儿渐渐长开的脸庞,只觉得小女儿一向是可爱的、喜欢撒娇的,却不知不觉已经成熟了不少,行为举止之间都不大一样了,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澄澈明亮。

  他翻身上马,对着两个儿女道:“好了,不送了。回去吧!”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没有回头确认,一扬马鞭,带着前来府门迎接的三两副将就消失在了城东大街上。清晨无人的街道被激起一阵阵尘土,迷蒙了穆以安的视线。

  直到彻底看不见人了,穆以宁才揽过小妹的肩膀,道:“走吧,回去了。一会儿……你还可以跟羽琛哥他们一起送送二哥。”

  穆以安有些闷闷不乐,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抬步回到府上,却在府门口碰到了另一个姑娘。

  穆以安吓了一跳:“含章?你怎么、怎么就起了?是不是我把你吵醒的啊……”

  穆以宁笑她:“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

  戚含章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今日我要进宫一趟。”

  穆以安这才留意到她身上穿着的已经不是寻常两人一同逛街时定制的衣服,也不是谢雨霏做好了送过去的。金线交织出的精致花纹,顶级的面料做工,配上慵懒的浅绿色,戚含章虽还未戴起琳琅珠钗,却已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贵气与优雅。

  这显然是宫装。

  “去宫里作甚?陛下此刻估计被军务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空见你啊。”

  戚含章道:“一打起仗来,银子就流水一般往外流。更还有无数的苦难黎民需要朝廷安置,我去虽然没多少作用,但好歹也是出了一份力。”

  穆以安听了她的话陷入深思,半晌摸摸头,嘿嘿笑道:“我不大懂这些事情,就不跟你去添乱了。”

  穆以宁道:“你呀!”他敲了穆以安脑袋一下,又转向戚含章道:“劳你费心了,含章。不过切记做事不可太过劳心劳力,身体是自己的,得照顾好了知道吗?”

  戚含章颔首:“知道了,三哥!”

  这时,公主府驶出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穆国公府的门口。

  老张冲着戚含章抱拳行礼,玉璇则从车上跳下来,喊道:“殿下,可以出发了。”

  戚含章道:“散朝也散了大半个时辰了,正是进宫的时候,我就先走一步了,三哥。”她凑到穆以安耳边道:“等出宫我去给你买糖酥吃。”

  穆以安眼睛都发光了。

  戚含章登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顺着朱雀大街往城北的大殷皇宫驶去。

  穆以宁站在原地叹了口气,道:“小妹啊。”

  “咋啦?”

  “你说,哥哥养你是不是吃白饭的?”

  “……穆以宁你吃错药了?”

  穆以宁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袖,道:“你要不……去兵部跟着巧叔吧?”

  穆以安愣住了。

  只见穆以宁微微眯起双眼,道:“爹和大哥二哥都要走,羽琛哥要忙着高家和朝廷的事情,我也要几个大营来回奔波。家中有大嫂在,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但我就看你……你特别闲!”

  他们兄妹之间互相伤害早已成了习惯,大家都嘻嘻哈哈一笑了之,也不会过多在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三哥这话只是一句玩笑话,穆以安还是难受了。

  真的……就连戚含章都能去朝廷里面帮忙。

  好像,她真的没什么用啊。

  她不喜欢和文官打交道,对金钱充满了无趣,没有打理家业的经验,甚至现在打仗都还轮不到她。

  穆以安觉得自己是有些废物了。

  混世魔王的名头终究不是胡乱混得的,她当即冲着穆以宁点了头,斩钉截铁地道:“大哥一走,我就去兵部报道!”

  穆以宁却惊讶了。

  “我听说巧叔前两日跟青莲观的道士吵起来了,原是那道士的香炉炸了!虽不知道巧叔为何对那个炸了的香炉如此执着,但一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在里面!”

  “……”

  “我跟着巧叔!说不定我也能研究出一个能把墙都炸开的东西!”

  “……哥哥只有两个要求。”

  “哥你说!”

  “第一,别在自家炸。”

  “这当然!”

  “第二……找空旷的地方炸,咱们家现在用钱紧张得很,没钱摆平你闯的那些祸!”穆以宁直接上手捏住了小妹的两只耳朵。

  穆以安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大殷皇宫

  通往未央宫的大道上一般不允许车马驶过,一众新进宫的宫女跟着教习嬷嬷一起挨着高大的城墙边低头走着,当然也少不了胆大好奇之辈,偷偷仰着脑袋四处张望着。

  突然,宫门被打了开来,一架简朴素雅的马车缓缓驶进了大道之上,速度并不快,但却能让每个人都能听清马蹄踏过宫中青黑色石砖而发出的“嗒嗒”声。教习嬷嬷伸手示意队伍停下,然后转身面对着驰来的马车低头行礼。

  一众新入宫的小丫头们不敢有违,只得跟着教习嬷嬷一起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竟然有马车能进来?!

  待车马从她们面前完全经过、继续向着前方未央宫过去之时,队伍尾巴几个宫女才开始窃窃私语:

  “谁啊!竟然敢在宫中用马车?”

  “是齐王殿下吗?他可是陛下的亲弟弟!”

  “不是啊,齐王殿下不是今日一早就已经上朝来了吗?这都快正午了,殿下散朝都未从未央宫出来!”

  “你观察那么仔细,不会是想勾搭上殿下吧!”

  教习嬷嬷瞪了交头接耳的几人一眼,严肃地道:“方才车马上坐着的人,可知道是谁?”

  原本是敢猜的小宫女们被嬷嬷一瞪,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教习嬷嬷板着一张脸,道:“宫中用马车之人,除却陛下与皇后,便只有陛下特赦的皇室中人。”

  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显然还是不明白马车里面坐的人是谁。

  教习嬷嬷的脸终于黑了下来,有些生气:“竟然连宫里的主子们都记不清楚!你们还想不想在宫中待下去了!”

  一众小宫女瑟瑟发抖,齐声道:“请嬷嬷赐教!”

  教习嬷嬷轻“哼”了一声,转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当今皇室,除却陛下弟弟齐王殿下之外,还有一人。她虽已搬离宫中、外出建府,但她在宫里的地位可是你们这群丫头片子记不住就撼动得了的!

  “记清楚了,小侍娘们!那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子嗣,昭平公主殿下!”

  李德今天站在未央宫门外十分开心,腰也不怎么疼了,脸上笑得褶子深得都能放杆笔了,只差手舞足蹈来庆祝今天是个好日子了!

  今日一早,宫门侍卫传来的请进名单里头排着的第一位,就是他亲爱可爱的小公主殿下啊!

  李德他徒弟凑到他身边,陪笑道:“师父,按着您的吩咐,陛下的药方才已经煎上了,很快便好!”

  李德敲他脑袋,一边笑骂他“鬼机灵!”

  他又低声问道:“齐王还没出来?”

  徒弟一下蔫了:“还没出来呢!方才我进去替小聪明换换,添茶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诶哟!陛下那脸色难看的啊!齐王的脸煞白煞白的,八成是给吓得!”

  李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是决定想想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于是理了理衣袖,又开始往未央宫门外张望着。

  不多时,一个身着宫装、头上只戴了一支珠钗的倩丽佳人搭着侍女的手,缓缓踏过未央宫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渐渐走近到李德面前,才停了下来,勾唇笑道:“李总管,许久未见了。”

  李德激动得手在抖,险些老泪纵横:“今年中秋陛下身子不适未设宫宴,故没见到公主。这算来,上次公主进宫,已是除夕!许久未见,殿下越发出人了!”

  戚含章被他夸得双颊微红,道:“未央宫里……现下有人?”

  李德忙应道:“哦,齐王殿下在里头呢!聊了好一阵了,要不老奴进去为公主通传一声?”

  戚含章思索片刻,还是颔首。

  李德笑得更开心了,褶子都打起滚来:“好!好!那烦请公主稍后片刻!”

  戚含章颔首谢过。

  李德十分愉快地进去通穿了,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身边已然带着一个已经脸色灰白的她皇叔齐王殿下出来了。

  戚含章见他的面色十分不对劲,出于规矩,还是自己先屈膝行礼,道:“昭平见过皇叔!”

  齐王猛得抬起头,仿佛是才注意到她,或者夸张一些,是第一次见到她一般,陌生中带着些许的惊恐。盯着戚含章看了好办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回她,本想笑得亲近一些,哪知道嘴角生拉硬拽竟哭出来了:“昭平、昭平进宫来了啊!”

  戚含章莫名其妙:“是。”

  齐王只冲她摆摆手,讪讪地笑道:“皇叔、皇叔先回去了哈!你、你进去吧,快去吧!啊!”

  话音刚落,他就匆匆忙忙、逃命似地跌下了楼梯,脚底抹油一般地快速冲了出去!

  戚含章看着齐王离去的背影,转头问李德:“皇叔……这是被什么吓着了?”

  李德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陛下下朝就留了齐王殿下在紫宸殿里了,这都快一个多时辰了!唉……殿下是不知道,方才齐王可都在殿里头跪着哭求了半晌,陛下都没松口的!”

  “求什么?”

  “陛下说……说要派齐王到回风谷大营做监军!”

  戚含章愣住了。

  “可、穆国公今日一下朝就启程了,我看着以安送他离开府上的。”

  李德愁得快哭出来了:“可不是嘛!大军不能等着齐王,自然要先行一步。陛下骂了齐王好半晌,齐王才哭哭啼啼地应下来的。但始终是耽搁着了,便准许齐王明日再出发,快马加鞭追上大军进程。”

  戚含章微微眯起双眼:“可……齐王不是才出来吗?您怎么知道?”

  李德只觉脊背一凉,抖颤着牙根儿道:“其实……昨儿个晚上,陛下并未放齐王殿下出宫,在紫宸殿又骂了一晚上!老奴……老奴耳笨,听了个实在!”

  戚含章微微颔首,盯着齐王背影已经完全消失的未央宫大门,陷入了沉思……

  齐王这一趟跟着去回风谷,其实算起来并不吃亏。

  回风谷地形复杂,穆国公更是经验丰富,十数万大军护着他一个小小的监军,即便是真要轮得上他也开始舞枪弄剑,那也一定是送他逃回京城的路上递给他一把能防身和自我了断用的匕首罢了。

  这一趟出门,齐王肩头不仅能捞起一个份量不低的军功,更能加固他在军中的威信。若是延和帝当真有心让他继承皇位,那这完全就是铺路架桥的教科书版本!

  除却边疆清苦、行军艰难这些皮肉之苦之外,等着她皇叔捞得全是好处。

  是以戚含章并不十分明白为何他会哭着不要这个军功。

  就在这时,李德的小徒弟端着一碗药过来,那碗药的苦味已经完全无法被抑制住地飘散出来,直接钻进了戚含章的鼻孔里面。小徒弟低着头谦卑地道:“师父!陛下的药煎好了。”

  李德应了一声,自己先尝过一口,药水进入喉咙之后,他点了点头:“味道和温度尚可,给陛下送进去吧!”

  小徒弟正想应声,却被戚含章拦了下来:“诶!”

  “殿下!”

  戚含章看了药碗一眼,蹙眉问李德:“怎么会突然喝那么苦的药?太医院配的?”

  李德颔首:“院正给开的方子,说陛下时常心绪不宁,脾气急躁,更有心悸头晕之苦,用药略猛一些,但起效快。一来二去,就成了每日必备了。”

  戚含章沉默了。

  李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侧颜,生怕行差踏错一步这位昭平公主就真会当场拂袖离去。

  “殿下?”

  索性,戚含章终究只是紧皱着眉头,接过小徒弟托着药碗的托盘,道:“算了,我送进去吧。”

  李德喜笑颜开:“是!殿下稍后,老奴这便进去通传!”

  戚含章端着托盘,只觉得那苦味已经不仅仅钻进了鼻孔,已经侵占了头颅,和她那一颗同样跌宕不安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