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可语怪力乱神【完结】>第46章 新生

  浮玉山顶,山风凌冽。孤峰入天,四面悬绝。临崖俯瞰,山涧溪流如白银交错,山峦起伏,群山涌聚。

  夜色浓郁而寂静,月亮上一点点出现了圆弧的阴影,外缘呈现一种暗红的色泽,杀气秽空,好像伤口留出的血一般诡异。

  秦鸿风盘膝静坐,一盏重瓣莲花形状的灯摆在身前,千叶扶疏,通体流转着淡金的光泽。

  燕宁在他对面坐着,木偶被放在他身侧。

  地上按阴阳五行画了阵法,周遭立十绝灵幡,少安端坐在一旁护阵。

  又等了片刻,秦鸿风睁眼问道,“少白呢?怎么还未回来?”

  少安左右张望了一下,不安回道,“师兄大早上就不见了,但他昨日还提醒我今日非同小可,要多多上心,应该不会忘了的。”

  秦鸿风眉头微皱,因伤重初愈,失了血色,面容在暗夜中反而显得更白,眉眼漆黑深重。

  远远地,山道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提纵飞掠,在臻臻密林间时隐时现,等一路到了山顶,月亮已被遮了大半。

  少白撑着膝盖气喘不定,将抱着的东西往肩上顶了顶,提了气一路跑过去。

  少安率先瞧见,忙冲他招招手,又对秦鸿风说,“师傅,师兄回来了!”

  秦鸿风抬眼看去,见他面红耳赤,气喘如牛,满脸都是汗,身上也都是泥,好像在泥潭子里打滚回来似地,和平日清净稳重的样子截然不同,不由问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去了哪里,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少白深呼吸了两下,用手背擦了擦脸,走到近前,将肩上抱着的东西放下来,“师傅,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禀告。”他将东西平放在地上,竟然是一个满身污浊、长发披散的人。他蹲下来,抬手将那人脸上的乱发拂开来,随后说,“师傅您看,这是不是冰棺中的人?”

  秦鸿风愕然,燕宁在冰棺中被他保护了十几年的尸身,此时却脏乱不堪地裹在一堆烂泥里,明黄的华服撕扯成烂布,他慌忙去看口中的佛舍利,幸好舍利还在,尸首未毁。

  “你是在何处找到的?这是怎么回事!”秦鸿风声音如冰刃,有着明显的怒意。他先是惊,后是喜,到而今则是震怒。怎么会有人敢去毁坏他的尸身?那密室的秘密怎么会有旁人知道?

  少白回道,“弟子也是阴差阳错才在一个土坑中找到的。密室被毁,尸身失踪,定有蹊跷,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又想那人背着尸体应该走不远,便在四遭探寻了一下。索幸连日来雨水冲刷,翻过的土更是稀松,果然在找寻的时候看到泥土中露出了一截衣角,挖下去,便是此人。”

  被埋了?定是有人盗去了尸体。可佛舍利还在,那人就不是为求宝物。可是为什么?一具尸体又有什么可觊觎的?

  秦鸿风面色凝重,隐隐觉得真相近在眼前,却偏偏差了一点。

  燕宁看着地上的人,如遭雷击,真是老天捉弄,埋入土里的人也会被人再挖出来。

  他手指发抖,面如死灰。如果秦鸿风真抽出他体内的两魄,他就消失了,他会变回一株桃树。原来这才是最后的结局,做了那么多,也没办法去替换别人的命运,就算他狠下心,蒙住眼,也比不过有人陪着护着。秦鸿风会不忍吗?他会知道由始至终并不是只有一个燕宁吗?

  月华渐暗,只剩下薄薄的细微的光。

  秦鸿风来不及细想,嘱咐少白将尸体放在法阵中央,“时间不多了,我要先将魂魄抽出来,等月食之刻,再引魂魄入体。”

  少白点点头,将尸首放置好,坐到少安对面一道儿为师傅护法。

  燕宁后背汗湿,双眼惶惑地大睁,眼中水光闪动,险些滚下泪来。

  秦鸿风看到他这样,以为他是害怕,温言道,“你不要怕,只是会有一点痛,片刻后就好了。”语毕,念起咒语,狂风大作,灵幡招展。山顶飞沙走石,砂石狂卷,形成了一圈坚不可摧、无人可入的结界。

  面前的魂灯发出耀眼的金光,千重花瓣一层层打开,好像一朵金色莲花盛放到荼蘼的样子。一颗金色的灯芯被簇拥在花瓣中央,徐徐升起,燃着青色的火焰,火苗招展,在半空中光芒大作,璀璨不可逼视。

  即为魂灯,便是六道众生亡魂引路之灯。光华流转,天然对魂魄有一股强大的吸力。

  燕宁惊骇地望着眼前的灯,青色的光在眼中溃散,他突然感到胸腔臌胀,自己的身体被不断拉扯,好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皮肉被撕扯到极致,显出一条条红色的血丝,好像釉面上细细延伸的冰裂,浑身都是剧痛,每一寸皮肉都被撕裂,撑到薄得不能再薄。

  他哀嚎出声,哪怕是汗水滚过、夜风吹过,在皮肤上都像是钢刀在割,他痛得恶心,承受不住地弯下腰,恨不能一头撞死,好结束这场残忍的极刑。痛到极致时,一切想法都已杳然,意识被一张巨掌捏碎成齑粉,筋骨血肉都被搅合在一块儿。

  他的神识已经不清醒了,倒在地上,翻滚挣扎,凄惨地嘶吼哀嚎,血从七窍中流出来,世界都是一片溃散的血红。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他大睁着眼,满脸都是血,浑身颤抖不止,仍然挣扎着要爬起来,想从这处结界里逃开。

  “少安。”秦鸿风闭着眼唤道。

  “是。”少安猛地抽剑,剑光一闪,所有出路就都被封死了。

  伸出的手被利剑割伤,他倒在地上,茫然地越过那盏魂灯,看着灯光后,闭目施咒的人。

  魂魄离体,自然是要死一遭的。

  桃树精糊涂地想,我就要死了啊,睁开眼最后看看我一次也好,毕竟从今以后,只有燕宁,再没有我了。

  操纵魂灯,极其消耗法力。

  又耳听得一人的惨叫哀嚎,心中不忍,更加分神难定。秦鸿风修眉紧蹙,唇色发白,明明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不知道两缕残魄何以能幻化成这样逼真的模样,让他竟如亲手杀了他般舍不得。

  心绪杂乱,手上法力源源不断地输出,渐渐便有些力有不竭。

  突然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一阵凌冽的杀气,可手上魂灯一时却不能放。秦鸿风咬牙,身形不动,手上法力汇集,尽数输到魂灯内,才敢放手。

  还没来得及提气护体,一掌已经正中他后胸,秦鸿风口喷鲜血,向前扑去。凌空扭身,手上掌法变幻,却见少白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大惊之下慌忙收了攻势。他顾及师徒之情,少白却不在乎,又是一掌当胸袭来。秦鸿风刚想转手切他手腕,突然心脏处一阵剧痛,手上失了力。被少白再一掌得手,得手后少白不敢松懈,左手反手就是一剑刺去,长剑穿胸尽没,抵着剑连连逼进,秦鸿风不由倒退,直到被钉死在山顶上苍柏的树干上,一动不能动。

  胸前溢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秦鸿风挣动不得,他望着与自己相伴数十年的弟子,面上都是诧然,强捺下喉头血腥,断断续续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少白松开剑柄,满面冷漠。“师傅,我不想杀你,是有人非要你死不可。”

  他走上前,拿起木偶,借着魂灯残余的光亮,将已抽离的魂魄引入了地上的尸首中。

  片刻后,那尸首就动了起来。

  手指颤了颤,随后慢慢睁开眼,睫羽撩动,圆润灵动的杏眼此时却平静如一潭古水。

  燕宁半坐起来,看着这一身脏污,不悦地皱着眉。他舒展了一下四肢,太久未动的身体迟钝又笨拙,扭了扭头,简单几下动作,关节嘎啦嘎啦地作响。

  他站起来,不太熟练地抬起脚又落下,像儿童学步般走路,好在他天性聪颖,很快就重新掌握了操纵这具身体的办法。他困于木偶中十数年,终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夜风吹在身上的凉意,连身上湿泥沾体的黏腻厚重都格外新鲜。

  他闭上眼,重重呼吸,风轻柔地吹拂着他的脸庞,吹卷着他的衣衫。

  清新的山中空气带着温润的湿意吸进肺腑,洗净胸腔内长久的污浊、压抑和仇恨,慢慢,转化为一股浊气呼出体外。

  一旁的魂灯失去法力注入,已经黯淡无光,重瓣紧闭,变成了一盏普通的莲花灯。

  桃树精的魂魄没有完全离体,施法就已经被打断,眼下他蜷在一边,虚弱地吐息,抽离时的剧痛仍然如跗骨之蛆般蚕食着他的神经。

  燕宁转过身,缓步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神晦暗,不知是什么心思。

  少白收回剑,走到他身后,“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燕宁启唇,声音极涩极冷,“他埋了我的身体,用银针封了我的七窍,又想吞噬我的魂魄,取而代之。”

  少白轻蔑地半垂眼,“好狠毒的妖啊,你要杀了他吗?”

  燕宁俯下身,将覆盖着桃树精半张脸的发丝拨开,“你瞧这张脸是不是一样?”

  “嗯。”

  “秦鸿风很喜欢他。”

  听到师傅的名字,少白面色有些不自然,“他喜欢的是你。”

  燕宁抿了抿唇,避而不谈,“这桃树体内还有两缕我的魂魄。”

  少白道,“是你说不要的。”

  燕宁点点头,“我是不想要。草木精怪是天地所化,只是少了俗根,我给他的二魄,是情欲两魄,我本来就不要,我要了又有什么用?”

  少白冷冷说,“情之一字,本就累赘,若非师傅被这个字祸乱神志,我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是你贪心想成仙,怎么能怪他呢?”

  少白面容一僵,改口道,“我替你杀了这只妖。”

  “他下得了手,我可下不了手。”燕宁目光微嘲,“让他活着吧,许多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清醒着反而更受折磨。”

  桃树精虚弱地抬起头,看见燕宁正蹲着朝自己浅浅笑了一下,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他笑起来却是那么不一样,“小桃儿,你瞧,来来去去,还是我对你最好吧。”

  桃树精神志混沌,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刚巨变发生时,他被剧痛折磨得几乎昏死过去,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燕宁已经活过来了,自己会还醒着?

  他艰难地抬着头,看着四遭,层层重影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他目光一掠,突然看到了不远处被钉在树干上垂死的秦鸿风,瞳孔收缩,神经直跳。这是怎么回事?

  燕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秦鸿风身上,淡然道,“怎么,你心疼他吗?”

  桃树精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四肢乏力,仍痛得动不了,急道“你怎么不去帮他?”

  燕宁似乎觉得很好笑,“我为什么要帮他?是我恨不得他死。”

  桃树精一下呆了,“为什么?”

  “为什么?”燕宁这才真的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吗?你也被他骗了吗?”

  “也对,他从前对我也是很好的。”燕宁收敛起笑容,移开眼,眼神无焦距地落在一处虚空上,“他也曾说过会帮助我,喜欢我,让我相信他,他却没有遵守承诺。如果承诺是可以这样轻言抛弃的,那真心未免太不值钱了。”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死了一次,他也应该要死一次。”他垂下头,慢慢着说,好像在劝服自己。

  燕宁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话,转回头,却看见桃树精大睁着眼睛,眼泪好像流不尽一样从里面淌出来,嘴唇颤动着,“他是爱你的。他已经后悔了。”

  燕宁眼神漠然,冷冰冰地说,“是吗?他后来的确曾跟我说过许多话,只是我那时意识昏昏沉沉,记得不太清楚了。现在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他这人奸诈多变,最会巧舌雌黄,蒙骗人心,一定也是说了许多好话来哄你了。只是你信了,我不信。”

  说罢,他挥了挥手,“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放过你已经很好了,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不要再说那些无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