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82章 了解

  陆元朗不再服安神丹,许初早起见到他也就不惊讶了。陆元朗已经将水挑满,煮上了茶。许初一掀锅盖,饭香就扑面而来。

  他四下一望,陆元朗正在墙边观察。

  “这是芍药吧?”

  陆元朗问到。

  那花早已落尽,连叶子也在秋天掉光了。许初刚回来时就剪掉了它们的茎秆,帮他们用最卑微的姿态度过即将到来的严冬。

  “是啊。”

  “是你种的?”

  许初点点头,就喊陆元朗吃饭。

  “这桌子怎么有道坑?”

  “小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砚台,碰的。”

  听了这话陆元朗在食物入口之前先笑了。许初不解,这有什么好玩的吗?

  他若有事陆元朗就安静在一旁待着,可一旦他无事,陆元朗就会抓着他问许多问题,往往都是由不起眼的东西引起,什么杏树的果子甜不甜啊、井是哪来的、某本书为何少了第三卷 之类的。

  今天已经到了连这老桌上的一个坑都要问问的地步了。

  许初自思他的回答都是干干瘪瘪的,不肯多说一句,陆元朗是怎么得了兴致的呢?

  两人正用早饭,彭澍来了。

  “因老母受了惊吓,在家多耽搁了几日,如今便要动身回去就学了,特来别过陆庄主和遂之。”

  寒暄了两句,彭澍就告辞离去。二人回到餐桌边,陆元朗问到:

  “他每次走都来辞你吗?”

  许初这几日就见彭澍对陆元朗殷勤得紧,自然知道彭澍是什么意思。他想陆元朗向来惯受恭维,倒未必能看出来,今听到这一问,就明白陆元朗也是留意了的。

  许初自己都未察觉地笑了。

  “那倒不曾。”

  “我看彭秀才倒是一心仕进?”

  “他父亲也是寒门学子,坐了多少年冷板凳,一日鱼跃龙门,却不慎牵连进党争之中被革了官,还未回乡便病故了。因此时雨要强,也要搏个功名才肯甘心。”

  陆元朗颔首,心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一心仕途,他是帮不了什么的,估计彭澍是想要些钱财资助,好上路赶考吧。他听这话里的意思,许初也是同情彭澍的,却并不与其十分要好。

  他与彭澍相交不深,还不知这人是何心性,但既然许初不喜欢,那一定是有问题的。陆元朗忽地想到,许初自幼孤独,因此待人处处和气,却仍不肯与这样有瑕之璧交心,他这孤鹤般的日子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呢。

  陆元朗由此又推出了两个结论:第一,许初这人眼光极高,因此对他曾经的中意实在是莫大的恭维和褒奖;第二,他要做得很好很好才能赢回这种中意。

  许初不知道他的心思转了这么多遭,只看到他默然不语、若有所思,还以为陆元朗是对彭澍不满。

  他是不想陆元朗喜欢彭澍,但也绝不是想陆元朗讨厌他。许初自己对彭澍就是这么个态度:同情理解,但不喜欢。

  “时雨母子俩过得不易,全靠宁婆婆做些针线,也难怪他着急。”

  “嗯,我也在想怎么帮他一把。”

  许初这才放心,不敢再多说,就专心喝汤。他不明白自己这几日为什么会对彭澍有这样排斥的心理,他一向是理解彭澍进取的心志的。就是陆元朗被捧昏了头,彭澍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再说恭维巴结陆元朗的人又何其多哉。

  可许初一想到他二人对弈时,彭澍小心谨慎地一步步经营,周到妥帖地捧着陆元朗,像杂耍艺人用鼻尖撑住摇摇晃晃的盘子,就觉得心里闷闷的。

  可他自己以前也是这么做的,若是旁人看了岂会觉得他跟彭澍有什么不同。

  是不是陆元朗也这么想?

  许初问心无愧,除了让陆元朗快乐他没有任何别的企图。可谁又明白他的用心呢。

  “对了遂之,你和逸翁的药园在哪?”

  “在山里,挨着河边,怎么了?”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今年并未耕种,没什么好看的。”

  师父一死,他就到了枕霞山庄,如今已是陇亩荒废了。

  “就随便走走也好,”陆元朗也听出了其中的凄凉之意,“散散心。”

  防微杜渐啊。

  “我有师父手稿要整理,元朗自去便是,出去打听,都知道的。”

  “也好,正好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咱们遂之人缘如何。”

  许初无奈,与其让陆元朗出去瞎听瞎问,不如他就陪着去吧。

  “既然陆庄主已经无聊到对桌子上的坑感兴趣了,在下就陪你出去转转吧。”

  “我是对你感兴趣。”

  许初忽然明白了。陆元朗那些细致的观察、琐碎的探问,其实是在挖掘他的过往。这里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在细致缜密的陆大庄主眼里,即使他再惜字如金或是缄口不言,也到处都是破绽。

  陆元朗坐在他对面,仿若无事般吃着东西。明明是青天白日,许初却有一种被脱光衣服看个精光的感觉。

  回想起来,这几日陆元朗已经看完了他无聊时会看的笔记闲谈,知道了他夏夜会在院中树下乘凉制药,甚至知道了他和师父曾经养了条狗。

  那条狗护院忠诚,曾经咬伤过人。后来老死了,剩下个食盆丢在柴禾堆旁。

  而陆元朗是从前院树上那一圈磨损问起的,那是长期拴着狗留下的磨痕。

  许初正在思索时,陆元朗忽然停下了筷子,一个闪身就到了他身旁,微侧头细细听着。

  “怎——”

  陆元朗示意他安静。

  渐渐地许初也听到了声音,那是一人牵马的步声。

  这杏花峪中是没有马的,来的一定是外人。可是竟能让陆元朗如此紧张的话,必是个高手无疑。

  “笃笃笃。”

  前门有人敲响,陆元朗给许初递了个眼色。

  “谁?”许初会意问道。

  “许先生,在下沙浪淘,特来求见庄主。”

  陆元朗这才放下一些戒备,坐回椅子里,沉声到:“进来吧。”

  许初看到陆元朗虽然松弛了些,但精神仍旧清亮,谁第一次见了这样的人也不会敢要耍心眼的。

  从前陆元朗都是这样的面貌。许初这时才发现,如果说这样的陆元朗是秋宇清冽的话,那这几日在他这里养伤,则可以说是春风拂人了。

  跟沙浪淘打了个招呼,许初就借着煎药避开了。等听着沙浪淘走了他再回来时,就见陆元朗一个人思索着,眼神沉着冷冽。

  许初是被算计过的,见他这副样子便被勾起旧事来,不禁心中一瑟。

  “遂之?”陆元朗化开一抹笑,刚刚的警戒已全不存在,“我们走吗?”

  “你……没有事情处理吗?”

  陆元朗露出为难的样子。“目前还无从下手。老沙刚刚说,从绝壁山中清查到的土匪尸首只有一百余,库中武备也不多,远不似那个吐口的叛徒所讲的盛况。我想他没必要夸大其词,因此担心那些逃散的土匪贼心不死,预备着卷土重来。”

  许初不知道他为何将这些事对自己和盘托出,陆元朗还在继续说:

  “匪首肖振已被我杀死,他们若还能集结成队说明其中还有主事之人。那叛徒说他们车马、武器足备,当时我就在想其背后或许有人资助。”

  许初听了不禁担忧起来,乱世是枭雄厮杀的棋局,可芸芸众生的性命却无处寄托。

  “遂之倒也不用怕,左右有我呢,”陆元朗沉着地看着许初,微笑道:“我已经布置下去,多方探查,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遂之刚刚答应带我去看药园,可不能反悔啊。”

  许初看看他,点头。

  一路上先经过了各家各户的田地,正是秋收时节,今天天清气朗,家家都在地里忙活。之前为了躲避土匪而逃跑的人这两日都陆续还乡,一片热闹繁忙。

  许初边走边低声给陆元朗介绍这些乡亲。什么方六家的四条狗,王庆的编鞋绝活,杜云每年送给余逸人的新稻,李家二姐和三姐的患难与共等等。

  陆元朗眼角含笑地听着。一是这些人的故事有趣,二是因为许初难得这样滔滔不绝地跟他说话。

  他俩交流一向点到即止,含蓄克制。特别是重逢以来,许初有意避着他,简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如今这样畅谈,陆元朗自然万分欣喜。

  他偷偷扭头去看许初,正讲话的人脸上倒是平静,不像闲聊的松散样子,倒似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看什么?”

  陆元朗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出神,连忙转过头道:“没什么,倒是遂之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保护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是怕我为了当晚的事情寒心?”陆元朗了然一笑,“我不是头次遇见这种事,早已拿定了主意。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我也算看透了。倒是遂之现身救我,实在是一桩义举,”陆元朗眼中是满溢的情意:

  “叫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许初听了前面的话正在敬佩陆元朗,心想他不知也灰心丧气过多少次,还能坚持这番作为,实属难得。可听他最后这一句反倒舌头打结不知如何回应了。

  好在陆元朗没指望他答对,说完就安静同他并肩行路。到了杏花峪深处,许初指着一块向阳的坡地道:

  “这就是。”

  那地里已长满了荒草,正在秋风中抖动着黄叶,隐约能看到陇亩的痕迹。

  “这是你和逸翁购置的,还是?”

  “是师父自己开垦的,那会儿我还小。”

  “平时种些什么?”

  “那也不拘,看师父的心情,每年不定的。倒不指望赚几个钱,用师父的话说,这是一种过日子的方式。”

  陆元朗点点头。他沿着沟陇往里走,直到最里面,而后转身下望。

  “这两块石头是故意放这的?”

  许初轻笑,当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那确实是故意搬来歇息用的。

  秋高气爽,天宇澄净。陆元朗在他身边,不住地问些往事。

  许初忍着没有全盘说出。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被人了解,但那个人不该是陆元朗。曾经他主动袒露出自己的脆弱,却被陆元朗当作暗器一样收藏起来,最终刺回他的心上。

  许初承认陆元朗这几日的热情一直在引燃他的边缘,但是这种愧疚和遗憾交杂的热度又能够持续几时?他不想再成为一个笑话了。

  陆元朗还追着他问,许初冷道:

  “看来山中生活太过无聊,陆庄主竟然连农事都上心了。好在今天已经第六天了。”

  “我也是种过地的!有一年先父就将我放到农庄里去学耕稼,顾伯父见了也让酉郎去,谁知后——”

  陆元朗突然闭上了嘴,小心地去看许初的神色。许初觉得好笑,这是避讳就能当作不存在的事情吗?

  “后来怎么了?”

  “后来酉郎嫌无聊,求顾伯父将他放走了。我也常常无事,就跟田里的一位陈老伯学这些手艺,”陆元朗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来,“遂之若不嫌弃就留下吧,只别笑我就好。”

  许初一看,是陆元朗这些日子常常拿在手上雕琢的那块树根,如今已是精致润泽,一块圆形的手牌上两只仙鹤翩翩振翅,正于松下起飞欲去。

  “嗯?”陆元朗又往他眼前递了递。

  许初没动,正想如何拒绝,陆元朗坚定热忱地看着他。

  良久,陆元朗了然地收回手,一脸落寞。

  “不为难你了,想来遂之也看不上这些玩意儿。”

  陆元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给许初,但无论是金钱、地位还是扈从,对他来说都太容易了,捧出金山银山来也见不得珍贵,反倒显得他轻浮淡薄。

  还有什么能证明他的心志呢?

  陆元朗敛眉沉思,许初见他眼中萧然心下倒忐忑起来。正在思索之时,忽然见林娘子从远处跑了过来,见到他们就拼命招手。

  “小许先生!你怎么在这!”

  “怎么了林娘子?”

  “求你快去看看我家男人吧,他昨天回来就上吐下泻,今天发起热来,现在叫都叫不应了!”

  许初心中一惊。起病这么急,不是毒物,就是时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