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襄王缓步从东市走过。

  这几日天气开始转凉, 今晨刚下过一阵小雨, 这会儿地面已干,凉风习习,温度正正好,又是午后开市的时候,东市里本该相当热闹。然而他一路走来,坊间院门紧锁, 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关着门。

  乐平公主率领的大军前日便攻到了城下,京城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唯恐被战祸殃及。

  这里离乾武门不远,隐约可以听见城外的厮杀声。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声音听在他们耳朵里只觉得心惊胆战,而对于平襄王这样半生征战的老将, 即便他此时没有亲临城楼,也能从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声音里判断出战事发展到了哪一步。

  一炷香前, 巨型弩开弦的嘎吱声没了, 兵刃相撞声和两方士兵拼杀时的叫喊声比起先前听着真切了许多,显然敌军在不久前刚刚搭上了城墙,正与城墙上的守军贴身肉搏。这期间还夹杂着一阵阵沉闷的轰轰声, 那是撞木撞击城门的声音,响了有快半个时辰,再这么撞下去城门被破也就是一盏茶的事。

  这些杂声从平襄王耳边掠过, 进入他脑中打了个转儿又悄无声息地飞走。分辨这些纯粹是他多年战场生涯养成的无意识之举,他并未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双脚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步伐节奏, 不曾为此多做停留。

  穿过东市,走进祥东大街,从第一个坊门拐入,行至巷子半截有一个丁字岔路口,从路口往里,一眼便可以看见右手边的院门。一块门牌挂在大门左侧,上书一个“陈”字,下面一行小字刻着此处的详细住址名称。

  这是平襄王少年时在京城住过的地方。他父亲左阳侯为了让他能与京城皇族结交,为日后入朝为官奠定人脉基础,在他八岁那年就让他离开了自家封地,来京城与那些官家子弟一起读书习武。

  他不负父亲和族人的厚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先是坐到了大将军之位,再到嫁妹、封王。陈家原本在渝朝一众豪门望族里只属于一个中流之家,在他与弟、妹的一同努力下终于登上了顶峰,成为众人争相巴结讨好的对象。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梦,梦了几十年,醒来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了他最初刚进京城的地方。只是那时他还是一个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的孩童,而现在他已经须发花白,垂垂老矣……

  一条破旧的锁链连着一把大锁挂在门上,不知多少年没被人打开过了。自打他当上大将军之后,朝廷便给他赏了宅开了府,后来被封为平襄王,封地在他父亲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了五倍有余。他去了封地,从此只在定期述职和皇帝召见时进京,住得也是昔日的将军府。

  陈家发达后不缺这点钱,这座宅子一直没有卖,却也没人来住。起初还有奴仆打扫,后来几个常住在这里的老奴相继老死,这座见证着陈家由平淡走向辉煌的旧宅就这样被人遗忘在了时光中。

  平襄王抽出佩刀,锈迹斑斑的锁链挡不住锋利的刀刃,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抗议之后便断成了两截。

  他推门入内,院中荒草丛生,年久失修的堂屋倒塌了一半,墙角立着几只破瓦罐,一窝野猫占据了这里,母猫站在罐子前竖着毛发谨慎地盯着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在她身后,几只小猫从瓦罐破损的缝隙里露出好奇的小脑袋。

  “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啊!”一个老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守、守不住了!太后正找您呢。明镜湖底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城外光福寺。这事儿先帝爷只告诉过太后,没别人知道,太后请您赶紧回宫,趁着能走快走吧!”

  “知道了,这就走。”平襄王的声音波澜不惊,他从院中退出,掩上大门,门内衰败的景象随着大门的闭合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那些匆匆流走的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又重新回照了这间院落。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仿佛不是去奔赴一场生死未知的逃亡,而只是刚巧从自家宅子里出来,要去走访那些散落在岁月中的旧友。

  御花园内,明镜湖边。陈太后跟太师二人正指挥着侍卫们和一些心腹官员撤离。

  “快,快点!”一向做风稳重的陈太后急得团团转,连发髻松动半耷拉下来都没有察觉,“找大哥的人派去多久了?这节骨眼儿上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没找回来?”

  “再派几个人去找,快去!”陈太师催促立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应了声刚要行动,忽的瞧见平襄王正朝他们这边走来,连连喜道:“来了!”

  “大哥,守不了了,再打下去所有人全得赔在这儿。”陈太后一见平襄王,急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说道,“这儿还剩两万多人,月前我就把大部分钱财送去城外秘密藏起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现在他们还没打进宫来,咱们赶紧走!”

  三人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先后跳入水中,从密道离开。

  水道只有短短几米,之后便是阴冷潮湿的地道。洞里道路狭窄,两边的石墙上凝结着大量水珠。空气在这里流通得很慢,浓重的水汽裹挟着众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异常难闻。

  平襄王这样经常上战场的人还适应一点,像是陈太后和陈太师之流,从小养尊处优,这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从密道里爬出来的时候满脸苍白,瘫在地上直喘气,有些个身体较弱的内侍女眷甚至已经晕了过去。

  “接下来准备往哪儿去?”平襄王坐在陈太后身边,静静等待体力恢复。

  “去潞阳。”陈太后喘着粗气回答。

  潞阳是辰国公的封地,辰国夫人是他们堂妹,往年这夫妇二人没少从陈太后这边收得赏赐,现如今过去投奔倒也是个去处。何况潞阳临海,实在不行还可以出海躲避。

  平襄王点了点头:“你们此去一路小心,去了潞阳,到底是别人的地盘,要记住今非昔比,凡事忍耐一些,莫要与他们起冲突。”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太后听出平襄王的话外之意,心中一慌,“大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平襄王下伸手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两封信,这些天他将这两封信反复读了百十遍,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能背下来。

  第一封是他小儿子陈修禾写给他的求援信,信中说十六胡在帖帖沫儿的带领下举兵南下,北境庸和关、嘉冲关具已失守,关内信泉、台墨等五座城池惨遭屠戮,帖帖沫儿的大军马上要逼近化康了,求他赶紧回兵支援。

  信写于半个月前,那时他已得知乐平公主集结军队北上的消息,此时往北境调兵,就是把京城拱手白白相让。

  他不甘心,也舍不得。明知此战胜算不大,却仍不愿服输。

  三日前,从化康送来了第二封信,来自于他的夫人。他那位夫人虽然天资愚笨,不如旁人机灵世故,平时给他惹了不少难堪,却在这危急关头展现出了一个王府主母的气魄。

  她在信中说帖帖沫儿的大军已经围了城,这封信不知道还能不能送到他手上,请他放心,城破那日她必会悬梁自尽,不给王府蒙羞。只是她对孩子们下不去手,将几名女儿藏在了一位老臣家的地窖里,如若有幸能让他看到这封信,希望她的夫君能救一救他们的女儿。

  从源州撤军回京城的陈秋铭也看到了这封信,大概是对他的父亲很失望了,当晚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带了两千人悄然出城奔赴化康。

  两千人在帖帖沫儿的数十万铁骑面前算得了什么?他这个二儿子分明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留着你的几万雄兵在京城为你创建“丰功伟业”吧,我就算要死也要和母亲弟妹们死在一处。

  信纸经过湖水浸泡,湿了个透彻,上面的字糊成一团,已经无法分辨。

  平襄王颤抖着手试图将纸抚平,只是拿惯了刀枪鞭棍的大手并不太会做这些细致活儿,被浸湿的纸不比平时,他稍一用力,信纸便从中间撕裂开来。参差不齐的齿边仿佛一张张开的大口,嘲笑着他这荒谬的一生。

  “大哥!”陈太后见兄长神情不对,急道:“咱们有人有钱,去了潞阳休养生息,他日未必不可卷土重来。就算你厌倦了,咱们也能找个海岛,就凭咱们手上这些钱,雇些人修个大宅子,也可以在岛上安度余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昔日高祖皇帝封我为平襄王,派我镇守化康,希望我能作为戍北军的后盾,给大渝增添第二道屏障。”

  平襄王似乎没有听见陈太后的话,自顾自地看着信纸喃喃低语:“他给了我无上荣耀,我却没能践行昔年的承诺,不仅放任胡人南侵,还间接逼死了他的孙子,作为臣子,我已是大不忠。妻儿身陷危急,屡屡向我求援,我为了一己私利置他们的安危于不顾,为夫为父,我也没尽到该尽的职责。”

  说罢他站起身,将那团什么都看不出了的信又珍而重之放回襟内贴着胸口。

  “潞阳是个好地方,我就不去了。我篡权谋逆,已是洗脱不掉的罪名,起码要赶回化康,一家人死在一处才行……”

  “你回来!回来!”陈太后追在兄长身后大喊,平襄王却头也不回。

  “姐姐,别追了!”陈太师从后面赶来拖住陈太后:“让他去吧,敌人追过来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章 ,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