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乔琬带了五百人于今日黎明时分抵达左浮桥, 将河两岸的渔船全都搜刮殆尽,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又将炸药一一绑在了桥上。

  做完这些, 她仍旧爬上了上次截粮时蹲伏的那座山头,楠竹和两名护卫跟她一起,除此之外还有陈修禾。

  “都说了你真没必要跟过来。”乔琬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定,举起望远镜望向河对岸。

  他们来此做这些事防的是谁一目了然,她原本不想带上陈修禾,然而陈修禾连一贯的教养都不要了,就差赖在地上打滚,死活非得要跟着。

  “我……我……”陈修禾“我”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下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是想来证明一下他哥根本不会像乔琬想的那般, 还是想让自己亲眼见过好死了心。

  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了,陈修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那个计划能奏效么?那么多封信,模仿起笔迹来得多费劲, 万一有人识破了怎么办?”

  虽然他人不在正面战场,心中依然系挂着战场上的局势。他特意从家中偷跑出来加入公主麾下,一来是景仰公主殿下,二来也是觉得纸上谈兵所学有限, 想要实地观摩下这位传奇的统帅是如何引导战局的。

  他既放不下他哥这边, 又不想错过这一场注定会载入史册的战役, 可惜他分身乏术无法两头兼顾, 只好一边跟着乔琬搜刮船只一边从她口中断断续续弄清了她们的整个计划。

  这些事情原先都是机密,别说陈修禾没听说过,就是骆凤心麾下的将领们知道内情也只有几人而已。不过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进行的差不多了,也就无所谓保密了。

  乔琬早前已经告诉了他岷州内乱是演给征西王的眼线们看的,而那些书信也都是伪造的,她让栾羽去符州郡城府衙偷了士兵名录出来,找人照着名字胡乱写了几万封书信。

  士兵名录这玩意儿除了战前和战后发抚恤时会用,平时都用不到,要用的一份随军带着,府衙的这份只是抄录,完全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他们用空白簿册替换了原来的名录,毕竟谁能想的到有人会偷这玩意儿。

  左右无事,既然陈修禾想知道得更细一些,乔琬耐心便说与他听。

  “你把这件事想的太复杂了,哪有几万个笔迹要模仿。陈将军你出身名门世家,从小饱读圣贤书,识字写字便如同吃饭喝水,可这些士兵们绝大多数出身贫寒,正经上过学堂的人屈指可数。

  他们自己尚且认不得几个字,更别说家中的妻儿老母。往常即便有家书,家里人也必是寻人代写,而这些人呢也得找人代读,哪里会懂辨识笔迹。”

  陈修禾一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可他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兵不厌诈的道理说起来都懂,真正实施起来要怎么使诈才能骗过敌人还有太多学问了。

  “即便如你所说,我也仍有一事不明。征西王十几万大军,彼此未必都认识,几万封假家书从空中落下来,哪能保证他们就能看见属于自己的那封?”陈修禾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看见的就是天上落下来的呢?”乔琬放下望远镜偏头反问陈修禾。

  陈修禾不解:“难不成还有其他来处?”

  “征西王在咱们这边有细作眼线,咱们在他军中也有。”乔琬徐徐道,“机密军情大家都知道要防范,寻常细作很难打探到,但在一片混乱中让他们将水拨得更浑一些可就容易多了。”

  “你是说真正重要的书信在这些细作手上?”陈修禾很快明白了乔琬的意思。

  乔琬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道。

  “就是这样,只有他们手上的那几封信刻意模仿过笔迹,对应的目标也都是经过挑选的。一旦唬住了几个领兵的人,士兵们察言观色自然会认为他们看不懂的那些也是真的。恐慌已在军中形成,而余下的信能不能被对应的人看到也就不重要了。”

  为了进一步营造恐慌不让这些人有冷静下来的机会,乔琬安排了对面山上的哭声。

  云广逸在她的指示下昨日夜里以家中有人过世想找人哭丧为由,将通文山庄附近几个村的妇人们全都请了来。

  乔琬卡准了时间,本来就没人知道通文山庄与岷州军的联系,云广逸半夜才去请人,即便有人察觉蹊跷,等知道目的时也来不及将消息走漏出去了。

  听完乔琬的解释陈修禾只觉得眼界大开,在他以往的认识里打仗讲究的是用兵如神,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夺其先机、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却不知还可以如此算计人心。

  现下他心情更加复杂了。前几日他还在想要是乖乖呆在家里不来这一趟就好了,这样他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每日过得简简单单,可是听了乔琬为他详细说明如何一步一步乱敌心智后又觉得不虚此行。

  “对不起……”陈修禾低下头,脚尖点了点地面,斜眼望向一边,声音小的如同蚊蚋。

  好在乔琬耳力不弱,加上离得又近,没有漏过去。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不可一世的陈小将军怎么跟我说起对不起了?”

  乔琬那夸张的调调过于欠揍,陈修禾这歉道的本就艰难,被乔琬一挤兑更是全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自在。

  他背着手拧着自己的手指头,又换了只脚磕了磕地面,最后把心一横重新站直了。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错了就要认,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小瞧你,当你是殿下的累赘。能想出这些招数,你……你也很厉害!而且你肯教我这些,我、我不是狼心狗肺之徒,我会承你的情,当你是我的老师!”

  在他的幻想里这段话应该说的干净利落,有君子之风,然而事实上磕磕巴巴不讲,说到后面太过羞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咦,我没说过这些是我想的呀。是殿下想的,我只是帮她找了些人去做而已。”乔琬笑眯眯道。

  “我研究过殿下以前跟胡人打过的仗,殿下长于统兵,所领将士真配得上‘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的评价。她统领戍北军几年能令胡人闻风丧胆也是因为这些,而不是像这次这样诡谲多诈,这不是她的风格。”陈修禾言之凿凿。

  乔琬举起望远镜轻敲了一下陈修禾的肩头:“书读傻了吧你,照你这么说她的风格都被人摸透了还打什么仗?”

  “知道和能抵御是两码事,大家都知道胡人铁骑强悍,快如闪电,可这么多年又有几个人能应对的了呢?”

  事关殿下的英雄形象,陈修禾跟乔琬说话也不结巴了,瞬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行行行,就你理多。”乔琬失笑,“是我的主意,但不算是完全由我自己所想,稍微借鉴了一点前人的思路。”

  “哪个前人?”陈修禾说起兵法立刻有了兴趣。

  你不认识的前人。乔琬在心里默默道。

  她这一计脱胎于四面楚歌,如果可以完全照搬她也不想搞得这么麻烦,主要是符州地方方言口音复杂,外地人并不好学,兼之没有什么流传特别广的歌谣,所以才不得已将其复杂化。

  陈修禾看乔琬陷入沉思,心想这其中难不成有什么秘闻。

  结果就见乔琬眼珠一转道:“你先说我教你东西,你愿意把我当老师看。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先叫声‘爹’来听听我就告诉你。”

  陈修禾一时间呆若木鸡,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这人真是正经不过半刻,亏他还以为她在认真思考!

  一骑轻骑从河对岸奔来。

  “来了、来了!”马上的士兵喘着粗气高声呼道。

  乔琬收敛起笑容,吩咐身边的侍卫道:“让他们点火。”

  “点火!”那名侍卫高声将她的命令传达出去。

  桥上的几名士兵点燃了炸药的引线,然后立刻跳入河中。片刻后,地动山摇,一里多长的石桥顷刻间崩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石,只剩下河正中心几块光秃秃的石墩和一小截儿破败不堪的桥面,头尾两侧都化为乌有。

  乔琬在心里默念了声罪过,以这个时代的技术,在湍急的河流中修建这么座桥并不容易,就这样炸掉,对附近百姓乃至整个源州都有很大影响。

  她之所以等到现在,就是希望还有一点机会保留住这座桥,可惜——

  一刻钟后,一大群骑着马的士兵出现在了河对岸。

  陈修禾看着领头的那个人,心仿佛坠入冰窟。

  他和乔琬站在山顶一处比较空旷的位置,陈修禾看见陈秋铭时,陈秋铭也看见了乔琬和他这个弟弟。

  双方隔河相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莫约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陈秋铭调转马头,扬起鞭子抽了下马。胯|下坐骑飞奔出去,其余人马亦随其后,不到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乔琬他们的视线中。

  陈修禾蹲下身捂住了眼睛。

  “喂喂,你还好么?走了。”乔琬扯了扯他。

  陈秋铭趁乱偷袭岷州军的计划失败,只能赶回去攻打符州军争点战功,迟了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再说桥都炸了,乔琬也不担心他去而复返,这附近再没别的近路可以在短时间里绕到骆凤心的后方,她也该回去了。

  “我、我不想回去……”陈修禾抹了把脸,他倒是没哭出来,只是眼睛红红的。

  “嗯?”

  “我不想回殿下那儿了,也不想回家……我、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你们走吧……”陈修禾眼神空洞茫然地说。

  乔琬叹了口气,为这小孩儿的事她都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了。

  她拍了拍陈修禾的头,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他。

  “殿下早就猜到了这种情况,写了封信荐你去戍北军。我本来打算等办完这件事回去找你说,结果你非要跟过来。呐,信我交给你了,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陈修禾接过信封,开始还有些呆滞,尔后神情逐渐清明起来。

  去投戍北军就不用参与他父亲和公主之间的争斗了。戍北军的职责是抵御胡人保家卫国,于他而言再好不过。

  他攥紧信封,“刷”地一下站起身来朝乔琬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郡主提点,请郡主代我像殿下转达谢意,我这就去了。”

  乔琬虽然跟陈修禾认识时间不长,可这小孩儿心眼儿不坏,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可爱,骤然要分别了她还感到有些不舍。

  但此地于陈修禾而言多留无益,乔琬二话没说让人牵了匹马给他。

  “你既做好了选择,那便祝你一路顺风。”

  陈修禾翻身上马,一扫这些时日的迷茫,又恢复成了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对乔琬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乔琬还以一礼,拱手道:“后会有期。”

  ***

  与陈修禾分别后,乔琬等人撤回了固川,再见骆凤心时战局已定。征西王死在了乱军之中,骆凤心俘虏了一部分投降的部将和士卒,陈秋铭则掳走了另一部分。

  夜间,大家终于吃上了久违的庆功酒宴。

  说是酒宴,其实席上全是白水,他们还未班师回乡,真正的庆功酒宴得等陛下封赏以后再办。

  除了今夜轮值的将领,剩下的将军们全都聚在了大帐内,受邀参加宴席的还有乔琬这边几个为此役做出贡献的朋友们。

  “我半夜去敲门,那些村民一个二个凶神恶煞,举着棍棒就要打我。我直接掀开了蒙在马车上的布,亮出一箱钱来,说这些都给他们,还说等他们哭完再给他们每人结一吊钱。”

  云广逸口才好不怕生,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爱起哄,眉飞色舞地跟骆凤心手下那些将领们讲起了决战前一晚的事。

  “那些村民们一看能得这么多钱,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等到了山上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生怕不够凄凉大声回头我不给她们结那剩下的一吊钱。”

  “那可不是呢。哭一晚上就得两吊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人家卖三十只鸡都赚不到这个钱。”

  尹笙啃着鸡腿说道,她啃的这个鸡就是人家村民们给的。村民们骤然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喜得不得了,连着鸡呀鸭呀又送了他们不少,全让他们带来改善军中伙食了。

  “多亏了你们那几个机关鸟,把符州那帮孙子都吓傻了,咱们冲过去就跟砍瓜切菜一样。”一名将领笑得豪爽。

  云想容不爱说话,跟人吹牛瞎扯的任务全落在云广逸一人身上,他摆了下手道;“哎,雕虫小技而已,还是你们厉害,一夜之间就能烧了征西王的粮草。”

  “这可是穆老妹的功劳啊。”那将领又笑。

  乔琬和云广逸顺着那将领的目光望向坐在席末的一名女将军,那是在场除了骆凤心以外唯一的一名女将,名叫穆萍。

  她原是山匪出身,幼年家中穷苦,早早便当了家。岷州民风本就彪悍,为了保护病弱的母亲和更加幼小的弟妹,她比寻常人家的男子还要凶悍一些。

  彼时乡中有一恶霸三天两头欺凌她,她个头力量都不是那恶霸的对手,何况恶霸手下还有几个混混隔三差五拿她的家人相威胁。

  她硬生生忍了五年,终于找到机会将那几人全都杀了。

  因为背上了人命,她只得带着弟妹老母落草为寇,后来寨子逐渐发展壮大,她当上了寨主,手下有了千余人。

  这些年里她率领手下们恶事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不少。骆凤心权衡之后将她和她的部下全部收入了军中,让他们将功赎罪。

  征西王只知道从岷州军扎营的地方轻骑快马到大洮要一天一夜,却不知道穆萍和她的手下根本不需要骑马。

  他们常年生活在深山陡崖上,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大洮的一侧是一面笔直的峭壁,寻常来说不可能有人从上面下来,可是穆萍和她的手下就是能够做到,她们没有绕路,直接在山林里穿行,从山顶无声无息地攀下,仅用了一夜的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

  听闻大家谈及自己,穆萍举起酒杯以水代酒一口喝下。

  “这次穆将军确有大功,本帅承诺你们的事不会亏欠。”

  骆凤心发了话,穆萍起身行礼拜谢。

  “嗨呀你们怎么不夸夸我老常!”常风拍了拍桌子,“你们那是没瞧见,那些个符州军见了我们这身盔甲跟见了鬼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哭爹喊娘。”

  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换下来,跟在坐其余将领的不同,他的盔甲是纯黑色的,披风和帽缨都是蓝色,盔甲的形状也跟大家略有区别。

  这不是渝朝制式的盔甲,这身盔甲属于昌和国。

  骆瑾和委托骆凤心派密使找了昌和国国王借兵,然而昌和国国王上位不久,国中局势不稳,实在借不出兵来,便借了两千盔甲与骆凤心。

  骆凤心拿了这两千盔甲,让常风带人假扮成昌和军。昌和本就与符州也相邻,征西王原本还不信骆凤心有这兵力去偷袭符州,一见“昌和军”也慌了,如果昌和出兵相助的话,符州确实可能已经陷落。

  “夸你作甚,这不是出个人就行。”另一人笑道,“要我说还是殿下跟郡主的妙计好,把那帮人耍的团团转,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齐声说“对”。正热闹间,一名执勤的士兵进入帐中。

  “启禀殿下,有一人晕倒在咱们营外,晕过去前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公主殿下。”

  骆凤心跟乔琬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把人抬过来。”骆凤心道。

  两名士兵合力将人抬入帐中。乔琬与骆凤心定睛一看,这不是前年在西市曹皇后秘密请她俩相见时替曹皇后跑腿的那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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