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陈修禾回来了。

  乔琬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身后, 故作惊讶道:“一个人啊?粮草呢?”

  陈修禾对乔琬的戏视若不见, 维持着一贯对乔琬的冷硬态度漠然答道:“这不能算数。”

  乔琬就知道他不会轻易认输, 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问:“打赌的时候说得一清二楚,怎么就不能算数了?”

  “你说的我二哥那里有富裕的粮草, 所以我才答应跟你赌,去借粮。可我去了阳绍口,我大哥那边粮草也短缺。”

  乔琬闻言笑了下:“他是这样跟你说的?”

  陈修禾被她这一笑惹得心头火起, 这位南康郡主之前就嘲笑过他天真单纯轻信他人, 现在这一笑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我亲眼见到的!”陈修禾怒道。

  “你亲眼见到他没粮?”

  “我亲眼见他自己每日只吃从前食量的一半。他说粮草紧张,这一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要以身作则号令大家节约粮食。”

  乔琬听了陈修禾这话“噗嗤”一下笑出声, 摆了摆手道歉道:“抱歉抱歉,实在没忍住。”

  她这歉道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陈修禾满脸通红地瞪着她,却没有说话。

  “怎么, 你自己也不太相信是不是?”乔琬好不容易停下了笑问陈修禾。

  陈修禾“哼”了一声, 移开视线望向一边问道:“殿下呢?”

  “殿下出去巡查了。你别扯别的呀,咱们这赌还没说明白呢!”

  “怎么没说明白?”陈修禾气急败坏,“你说要赌我答应了, 事情也按你说的去做了,没借到粮是因为你给的前提就不对, 所以我没有输, 这局不算!”

  “小朋友, 咱们这次补给的构成你知道吧?岷州军和你哥率领的化康军各自负担各自的粮草兵甲, 除此之外朝廷会再拨给一部分。源州军备力量薄弱,参战士兵人数不多,全州所囤之粮除去民用悉数调拨给平叛大军使用。”

  乔琬掰着指头给陈修禾算这笔账:“源州的存粮是当着殿下和你二哥的面分的,大家各得一半这没什么好说的。朝廷拨给的粮草原则上因为殿下这边多一万人,所以会多一点点,这一点咱们稍后再说。

  之后是各自负担的部分,我与殿下前年年末接管岷州,当时灾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即便有朝廷救济,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元气。我们治理岷州才一年半的时间,你父平襄王驻守化康二十余年,他这么多年以来存下的粮草竟会只有全国最穷的州一年多?”

  陈修禾对乔琬开头那句“小朋友”的称呼很有意见,可是他心中确实有疑问,强压下不满质问乔琬道:“照你这么说,我二哥他明明有粮为何不肯拿出来接济下咱们这边?大家都是一起对付征西王的,要是咱们这边因为缺粮乱了阵脚被征西王突破了,京城不就危险了?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也得不到好处啊?”

  陈修禾的神情十分认真,乔琬原先还打着捉弄他的念头,含笑与他对视片刻后发现他似乎真在为此困惑,慢慢收敛起玩笑之心,

  “你跟我来一下。”乔琬对陈修禾道。

  许是这次她表现得有些凝重,陈修禾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拒绝她,二话没说就跟上了她的脚步。

  乔琬将陈修禾带到营寨中存放粮草的地方。

  骆凤心这边的粮草统一囤放在固川,由固川运送到各营寨之中。由于朝廷发来的粮食质量太差,现在军中优先消耗岷州和源州的存粮,朝廷的粮食基本全在固川堆积着。

  乔琬面前是一整帐粮袋,几乎所有的麻袋上都印有一个暗红色的“岷”字。她走到最里面,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个印有“官”字的麻袋。

  这几袋就是朝廷发来的官粮,当时固川仓官接收了以后发现有问题,跟运粮官沟通无果,只得送了一点样品过来给骆凤心验看汇报,之后这些样品就被扔在了这里。

  这次不用等乔琬招呼,陈修禾主动走到了乔琬跟前。乔琬捡起扔在米袋上的戳子,动作熟练地扎进粮袋里再顺手一倒,发霉的稻谷混着砂顺着戳子流了出来。

  “这……”陈修禾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来骆凤心营中也有一月多的时间,只知道军中伙食不差,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隐秘。

  “这也太过分了!”他呆了一呆后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咱们在前线卖命打仗,他们就送这种东西来给前线的将士们吃?”

  “我朝除了岷州此前经常有洪涝或是旱灾,其他各州近五年来一直风调雨顺。再往前去也是小规模的地方灾害,少有大范围天灾。加上我朝除了北境地区连年跟十六胡有摩擦,别处已经有三四十年没打过大仗了,朝廷所囤之粮供给十多万人的军队足够支撑几十年。朝廷根本不缺粮,你说他们为什么拿这东西来糊弄我们?”

  乔琬的问话让陈修禾心中没由来地一慌。

  “难道是有人贪了朝廷下拨的军粮以次充好……”他自言自语道,“不,不应该……粮草运过来就会被发现,根本瞒不住,寻常官员断不敢贪这个……”

  陈修禾并不是傻子,只是从前在他的观念里完全没有恶意给人使绊子这个概念。在他看来大家不应该是各司其职做好各自的事情,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么?

  他虽不知晓朝中的暗潮涌动和各方格局,但也知道如今谁有话语权,再结合他哥不肯给他粮食,陈家长辈们打的什么主意已经昭然若揭。

  他拿起另一个戳子,面无表情地将剩余几袋印有“官”字的麻袋都戳了一遍。他的动作不如乔琬熟练,角度选的不太好,戳进去抽出来后,麻袋里的稻谷和砂子从被扎破的小孔流下,落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轻响。

  “你干什么去?”

  乔琬见陈修禾盯着地上越积越多的砂子看了一会儿,忽然用力掷下了戳子转身出帐,连忙跟上去拦住他。

  “我去找二哥要个说法!”陈修禾愤声道。

  “要什么说法?他告诉你这就是你爹、你叔他们的意思呢?他告诉你他也爱莫能助呢?”

  “那我就待在他那儿不走了。他不是说他也没粮每天都只能吃半份餐么,我就天天盯着他吃半份!”

  乔琬又一次被这小孩儿的天真震惊了:“你一个人去他的地盘上想制裁他?我要是你哥,心情好就陪你演演戏,心情不好就让人把你关起来,到时你还能把他怎么样?”

  陈修禾刚才正在气头上,被乔琬几句话一说也稍微冷静了一些,自然知道自己贸然去阳绍口起不到半点作用。

  “那你说该怎么办?”他原先是不太看得起这位南康郡主的,可眼下除了问她的意见,他自己确实想不出办法。

  “这件事我已经有主意了,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咱们目前的粮草够用两个月,两个月内如果我弄不来新的粮草我就自己滚蛋……”

  乔琬跟陈修禾说着话,余光瞧见骆凤心带着人回营,踮起脚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

  陈修禾沿着乔琬的目光看去,只见乐平公主骑在马上,她显然是看到了这边,冲他身边的南康郡主略一点头。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从前乐平公主巡视各营时遇到有将士请安也会这么做,可是这次对上南康郡主时看起来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陈修禾也说不上来,非要说的话以前他见到的乐平公主就像是他听过的那些故事里的英雄一样,浑身写满了功绩和果敢英勇,完美得如同一个范本,但就在刚刚,在她看向南康郡主的一瞬间仿佛忽然有了血肉,从故事里走了出来,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陈修禾不是很适应乐平公主的这种变化,在他的人生里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人,不能理解这种情情爱爱带来的效应。

  放在从前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认为这是不好的,然而他连番两次输给了南康郡主,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观念。

  如果说他第一次是输在没有防备,那么第二次就实实在在输在不如人家了解时局有眼光。他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很清楚,南康郡主留在殿下身边比他要有用的多。

  “等你去借粮的时候带上我一起。”

  骆凤心昨夜便出去巡查了,这会儿方回,乔琬一心全挂在骆凤心身上,听见陈修禾的话转过头,只瞧见了一个远去的背影。

  嘛,小朋友猛然一下知道自己家族不是一个全然正面的形象冲击太大,让他自己去静静吧。

  乔琬估摸着陈修禾不会再有自己一个人跑去他哥那送人头的打算,懒得去管他,见骆凤心进了帐便跟了过去。

  “你带那小孩儿去看了粮库?”骆凤心解下头盔挂在架子上,现在一天比一天热,夜间还好,白天穿戴着盔甲出去巡视半天已然是一头的汗。

  帐子的角落里有备好的脸盆和毛巾,盆中是早上才打来的清水。乔琬将毛巾浸湿拧干,上前帮着骆凤心擦了擦脸和脖子。

  “让他认清一下现实,傻不拉几的,活了这么大都不知道自己家族是什么立场。”

  “听你的口气可不像是讨厌。”骆凤心瞥了乔琬一眼。

  乔琬放下毛巾跪坐到垫子上叹了口气道:“毕竟是向着咱们的嘛,讨厌不起来。他这样倒教我想起另一个人来。”

  “你是说曹皇后?”骆凤心解下佩剑坐到乔琬身边。

  “是啊,都是跟自己家族格格不入的人……”乔琬感慨。

  “像曹家和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一个家族往往有几百上千口人,出一两个另类不足为奇。”

  道理乔琬都知道,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还往往性格各异,这些大家族的家庭成分更为复杂,各人的兴趣和志向也是千差万别。若是自身的诉求和家族利益一致还好,若是不一致……

  乔琬眼前又浮现出那日御花园里曹皇后隐忍流泪的模样,不知她如今在宫里有没有好过一点,以骆瑾和的身体情况怕是很困难……

  “算了,不说这个了。”每次想起曹皇后乔琬都觉得不太好受,她摇了摇头,将曹皇后的身影从脑海中移开,转向骆凤心问道,“你这次去怎么样,是有疫情么?”

  骆凤心昨夜匆忙离开便是因为有一个兵营的人来汇报说营中近来生病者众多,已经病死了五人,营中的医师恐有疫情发生,请骆凤心及时隔离处置。

  “确实有不少士兵感染疫病。我问过医师,病情本身不严重,但营中人口稠密,传染太快,加上个别将士原先就有些水土不服,服药后出现不良反应才造成死亡……”

  骆凤心眉头微皱,疫病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小觑,尤其是在战场上,很多战役输的一方都不是纯粹是打仗打输的。长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产生疫病,还没打就先死不少人,剩下的人中又有不少带病参战身体虚弱,自是打不过另一方。

  她原先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征西王的符州军被堵在邑奉道上,一边靠山一边临水,入夏以后天气闷热蚊虫众多,不是本地人多半都受不了这种气候。

  “我让他们在固川外单独搭建一营,将染病的将士转移到那边隔离。天亮后我又去了趟对面山上,看见符州军好些营地中都在熬煮药材分发给将士,情况比咱们这边严重不少,所以我打算提前一些,大约再过一个多月,有合适的机会便发起反攻。”

  按骆凤心原先的打算是要拖到八月末。征西王这次总共发动了二十四万人,数量上几乎是平叛大军的一倍,平叛大军跟征西王正面硬碰硬毫无胜算,只能拖到征西王这边耐心耗尽士气低迷才有的打。

  不过照现在这个疫病的蔓延速度,不用拖那么久,等六月底天气正热的时候动手便好。

  “如此也好。”乔琬点头道。骆瑾和的身体始终是个隐患,小白说确定不了他能活到哪一天,总之不出今年。这边结束的越早,她们就有更充足的时间应对接下来的皇位之争。

  “正好我今早收到云家兄妹的来信,他们已将第一架木鸢调试完毕,后面再做同样的就简单多了,我让栾羽去偷的东西也偷到了,再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差不多刚好能把一切都准备完。”

  只是……如果提前反攻的话就不缺粮草了,那还要去弄么?

  乔琬有些犹豫地问骆凤心,骆凤心斜了她一眼:“我说不用你便不弄了么?”

  “那怎么行!”乔琬抱住骆凤心的胳膊靠在她的肩甲上,“我才在人家小朋友面前吹了牛,到时候人家小朋友还说是我弄不来粮逼得你提前开战呢!”

  “那你打算怎么弄粮?”骆凤心问。

  乔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笑得古怪,反问骆凤心道,“你有什么办法么?”

  “跟人夸口的是你又不是我。”骆凤心不上乔琬得当。

  “是你先在手下的将士面前说粮草的事你自有主意的呀。”乔琬也不上骆凤心的当。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骆凤心轻轻敲了一下乔琬的脑门,取来案桌上的纸笔,提笔在纸上书写。

  乔琬趴在骆凤心肩头瞧着骆凤心一字一句写下来,嘴角愈发上扬,待骆凤心盖完印章后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不愧是我亲夫人,想的都跟我一样!”

  “弄清楚点,我是小君,你是夫人。”骆凤心让乔琬白占了一下便宜,捏住乔琬的下巴毫不客气的占了回去。

  乔琬被骆凤心一通吻亲得眼睛都略微泛起了水光,嘴上却是半点也不肯输的。

  “问题不大,都差不多!”她舔了下被咬的有些酥麻的嘴唇,双眼弯起,笑容狡黠。

  骆凤心目光一暗,她其实不太在乎这些称呼俗礼,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欺负一下乔琬,可是乔琬这般反应就让她忍不住想要欺负得更多一点。

  “看来需要教你好好认识一下规矩了。”

  这个规矩认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尽管骆凤心放下了帐帘又吩咐了守卫不要让人进来,但大白天在军帐中,时不时还能听见外面有巡逻小队路过的脚步声,依旧让乔琬感到很紧张。

  她捂紧了嘴唇,不敢露出一点声音来,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骆凤心这个人太恶劣了!说是怕随时有急事所以不要做,实际上呢?对,骆凤心衣服是穿得好好的,连铠甲都没脱,可是她这边衣服也就是勉强挂在身上。

  骆凤心没有“做”,她却被“做”了个干干净净,对比之下羞耻度简直爆炸。

  羞耻归羞耻,乔琬先前跟骆凤心分开那么久,来军营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说不想跟骆凤心亲热也是假的。

  她把衣服重新穿好,倚在案桌上看骆凤心处理了会儿公务。

  以前在瑶泉宫的时候乔琬也经常这样看骆凤心读书写字,不过那时候不是这种矮案桌。几年过去,骆凤心的侧颜比那时候看起来更加明艳,却也更加坚定成熟。

  那会儿骆凤心经常写着写着便会遇到一些犹豫不定的事,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看乔琬一眼才又继续写。

  乔琬一开始以为她是想找自己商量,后来发现骆凤心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就单纯只是瞄她一眼。当年乔琬对骆凤心还没有现在这样深的感情,并不觉得这个目光有什么,如今想来骆凤心当时的动作就像小猫一样带着一点依恋。

  以骆凤心的身份和成长经历永远说不出撒娇的话,那个飞快掠过的眼神就已经是她无声的撒娇了。

  可惜自己当年没有领会,骆凤心自打去了北境以后,很多以前的小习惯都没了,那个青涩的眼神也随着骆凤心少女时期的逝去一同消逝在时间的幻影中。

  “所以瑶泉宫里到底有什么?”乔琬忽然问道。上次回京的时候她要去瑶泉宫转转结果被骆凤心拦住,紧接着又发生了许多事,直到从京城走都没想起来再找时间去瑶泉宫看一眼。

  骆凤心连跟敌人搏命时都不会抖的手居然因为乔琬这突然的一问抖了一下,一滴墨汁滴到纸上,染出了一小朵墨花。

  她稍一停顿后将笔搁到笔架上,对乔琬道:“什么都没有。我去看看让医师们调配给各营防治疫病的药做得怎么样了。”

  乔琬目送骆凤心离开,心中的好奇更重了。刚才骆凤心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耳朵尖都红了!

  所以瑶泉宫里到底有什么?⊙_⊙

  ※※※※※※※※※※※※※※※※※※※※

  突然更新!(好意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c瑾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圈忘放糖了 26瓶;科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