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87章

  他大步走来, 走到她的面前,俯下了身。

  回廊外,寺中僧人在打扫庭前落叶,又有三两拜佛的香客往来。

  而他再一次在她面前单膝着地, 半跪了下来。

  阿檀红了脸, 低声道:“你这人,又要作甚?”

  僧人目不斜视, 而路过的香客, 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他们或许以为是一介奴仆, 在主人面前俯首听命而已。

  事实也大抵如此。

  秦玄策伸出手, 轻轻地在阿檀的鞋面上拂了一下:“方才的香灰落在娘子的鞋上了, 我替你擦一下。”

  阿檀缩回了脚,咬了咬嘴唇:“这倒不必劳烦你。”

  他抬起脸, 此间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明亮而炙热,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英俊而威武的男人, 即使是这般俯身垂首,看过去依旧英姿勃发,带着铿锵的气势。

  “菩萨面前,我打了诳语,其实,我还是心有所愿的,我愿执手中剑, 以此身所有, 为你尽心效命, 护你脚不沾尘埃,手不触风霜,一世安乐无忧,诸天神明共鉴,此愿此生不渝。”

  风从遥远的山外来,带着山林空旷的回响,禅院寂静,和尚们诵咏着经文,与松涛和在一起,模模糊糊地一片,木鱼声若断若续,还有虔诚的信徒在佛前叩拜,诉说生平心愿,喃喃的。

  她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沉默良久,只是一声叹息。

  日光太盛,眼睛有些发酸罢了。

  转眼到了夏末,这个季节的长安,或许不是很热,却很闷,沉沉的,压得人胸口不太舒服,连树枝上的鸣蝉也倦怠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叫着,拖得长长的知了知了。

  只有念念一如既往地活泼淘气,最近她喜欢跟在秦玄策身后跑来跑去,特别是秦玄策挑水的时候,她就要蹲在空桶里,叫他一起挑着走,也只有秦二叔才这般厉害,左边一担水,右边一担念念,走得又快又稳,把念念逗得“咯咯”大笑,可开心了。

  元嬷嬷开始的时候还要念叨两句,后面看着秦玄策不耽误干活,确实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好奴仆,她老人家也挑不出错处来,只得罢了。

  阿檀娘子身子娇柔,这时节,不敢用冰了,荼白和雪青持着团扇给阿檀扇着凉风。奴仆把凉水挑来,小丫鬟一遍又一遍地泼洒在屋檐和廊阶下。

  秦玄策刚刚挑了水过来,院子里干活的花匠老头看着秦二力气大,很是中意,唤他过来一起挖土,他爽快地应下了。

  念念像小尾巴一样缀在秦二叔的身后,看见了在草里跳来跳去的促织,又惊得大呼小叫的,要二叔给她逮两只。

  庭前的花木和地面泼了水,都变得湿漉漉的,风轻轻地吹过来,潮湿的味道混合着花香气,沉郁而杂乱。

  天气闷热,秦玄策在那里卖力地挖土,干得满头是汗,随手抹了一把,看过去带着一点粗野的味道,偏偏他生得那么英俊,惹得小丫鬟躲在回廊的转角处偷偷地看着他,指指点点,吃吃地笑。

  阿檀在帘子后面瞧见了,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去了小厨房,只道这天气燥热,要给念念做点酸梅汤喝。

  取乌梅子与山楂,洗净,切丁,又取少许丁香与陈皮,一道纳入细棉纱布袋中,束口收紧,置于黑陶釜中,以山泉水煮沸,而后转小火,熬至汤汁浓稠,似胭脂琥珀,起锅,滤净,再将腌好的糖桂花拌入。

  想了一下,那个人特别好甜口,又额外加了几大勺蜂蜜。

  不多时,丫鬟捧了用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出去。

  阿檀回去的时候,念念又和秦二叔腻歪在一起了,一大一小蹲在草丛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阿檀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指了指那边,吩咐荼白:“叫念念过来喝酸梅汤,她爱这个酸酸甜甜的,还有,嗯……那个,秦二,天怪热的,干活也累的,给他也倒一碗吧。”

  荼白抿着嘴笑,倒了一碗酸梅汤,捧过去给秦玄策,和他说了几句。

  秦玄策远远地望了过来,日光正盛,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热烈而明亮。

  阿檀放下帘子,躲回屋子里去了。脸有些发热呢。

  好似日子清闲,过得没有一丝儿波澜。

  ……

  但是,到了快晌午的时候,阿檀还在那里坐着想心事,侯府的大管家小跑着进来,未经通禀,带了一个武将模样的人进来,一脸惊慌的神色。

  “娘子、娘子,渭州侯爷那边来了人,有事要找您商量。”

  阿檀惊得一激灵,把方才想的什么事情都忘光了,她“腾”地一下,几乎是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迎上去:“怎么了,父亲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武将风尘仆仆的模样,甲胄上沾满了尘土,一脸憔悴,脸颊都深深地凹了下去,他朝阿檀一抱拳,沉声道:“末将郑盛,在侯爷麾下任参将一职,奉侯爷之命回京呈送军报,侯爷眼下暂且无恙,还请娘子勿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后面的荼白急忙将她扶住了。

  那郑盛是傅成晏的心腹,临回长安时,傅成晏和他嘱咐过一些事情,他也是个沉着稳重的人,果断地对阿檀道:“渭州战况有变,末将和娘子多说无益,听闻大将军眼下就在我们府上,请娘子快快把他请过来,共同商议一下。”

  “大将军?”阿檀神情恍惚地转头望去。

  郑盛不明所以,顺着阿檀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个奴仆模样的男人正趴在花丛那边,身子压得低低的,几乎伏到了地上,伸手在土里摸来摸去,好像在寻觅着什么。

  念念在旁边跳着脚、拍着手:“就在那边、就在那边,快点,抓住它,啊……二叔好笨啊,那只虫子跑了。”

  那男人身形威猛,即使是那样蹲着、趴着,依旧流露出一股精壮的骁悍气息。

  郑盛的眉头跳了一下。

  荼白唤了一声:“秦二,快过来,娘子有事找你。”

  那男人抬起头,站了起来,纵然他一身杂役装束,衣裳上、甚至脸上都沾着泥土的痕迹,黑糊糊的一块一块,似乎是卑微而狼狈的情态,但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挺直了腰,形量如山岳,神态顾盼生威,令人不可逼视。

  他大步走了过来,朝阿檀微微俯身:“娘子有何吩咐?”

  似乎又是恭顺的模样。

  郑盛看得有些呆滞。

  元嬷嬷急忙过来,把念念抱下去了。

  阿檀指着郑盛,对秦玄策道:“这是父亲派遣回来的人,说是出了事,你快帮忙拿个主意。”

  秦玄策目光微微一转:“何事,不必惊慌,说来我听。”

  “是。”郑盛也是经过大风浪的,当即明白这个就是大将军,他不去琢磨这个中情形,直接了当地说道,“太原州牧陈庭洲突然举兵攻打渭州,侯爷腹背受敌,渭州危矣。”

  阿檀骤闻此言,只觉得手脚冰凉,脸上“刷”地褪了血色,但她马上用手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打扰到郑盛。

  秦玄策用安抚的目光看了看阿檀,对荼白道:“扶娘子过去坐着,端热茶过来,给她喝两口。”

  “秦二”这段日子做小伏低,连荼白都能对他指手画脚,平日没少仗着阿檀的面子、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但此时,他淡淡地发话,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扑面而来,令荼白怵然一惊,情不自禁地低头应喏。

  待阿檀坐定后,郑盛继续道:“我们与吐蕃交战多时,两方相持不下,已经颇为艰难,如今陈庭洲发难,分明想置渭州于死地,渭州不可失、不可退,否则陇西数十万百姓将被吐蕃人铁蹄所覆没,侯爷唯有死战而已,命我八百里快马加急,将此军情报送朝廷,请求增援。”

  “军报呢?呈上去了吗?”秦玄策眉头皱了起来。

  “末将今天一早到达长安,立即呈到兵部了。”郑盛点头,又摇头,“但兵部尚书李大人的意思,皇上和太子都卧病不起,这份军报是要呈给魏王殿下批阅,末将觉得其中不妥。”

  他的面上露出激愤之色:“渭州与太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侯爷与陈庭洲亦无私怨,陈庭洲甘冒此天下大不韪,背后定然另外图谋,故而,末将临行前,侯爷就再三交代末将要见机行事。”

  “陈庭洲是杜太尉旧部。”秦玄策简单地道了一句,“这军报若是呈到魏王手上,确实不妥。”

  阿檀坐不住,惊得又站了起来,颤颤抖抖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秦玄策温和而沉静地说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压过了夏日的燥热,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人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

  阿檀忍着眼中的泪,垂下眉眼,朝他福身拜了拜。

  他避开了,只是略一抬手,对郑盛道:“我马上进宫面圣,你随我来,路上把详细的情形再和我分说一下。”

  两个人匆匆就走了。

  ……

  到了午后,官员下朝散值,崔明堂闻讯也赶了过来。

  “可有什么消息?”

  阿檀坐在那里,暑气还未散去,但她觉得有些冷,身子发抖,摇了摇头:“没有。”

  秦玄策带着郑盛出去了一整天,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回来。

  雪青拿了一件罩衫出来,给阿檀披上。阿檀拢了拢衣裳,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心一直往下沉去。

  元嬷嬷命人捧来了一碗燕窝羹,为难地对崔明堂道:“表少爷,您劝劝娘子,好歹再吃点东西,她今天午膳和晚膳都没怎么用,这怎么行,侯爷还好端端的呢,娘子先要倒下去了。”

  崔明堂接过碗,端到阿檀的面前,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说了一个字:“吃。”

  阿檀怔怔的。

  崔明堂劝道:“我都已经听说了,你放心,只要有大将军在,肯定能保姑父安然无恙。”

  阿檀接过碗,呆呆地双手捧着,勉强喝了一口,半天才咽下去,突然觉得喉咙发酸,带着一点哭腔,哽咽道:“是,如今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大表兄,你说,我是不是品性卑劣的女子?之前对他说,两不亏欠,再也不要有什么牵扯了,如今出了事情,却又厚着脸皮,指望他替我分忧解难,他若是不愿……”

  “他不会不愿。”崔明堂打断阿檀的话,“这是他分内之责,为了你,他做什么都是肯的。”

  “为什么他肯?”阿檀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崔明堂,问他,也问自己,“你怎么知道他肯?”

  这个问题,崔明堂不愿回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

  天黑的时候,秦玄策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戎装,坚硬的山文重环铠甲在暗夜中泛着冰冷的寒光,肩膀上两只饕餮凶兽,仰首张口,狰狞不可名状,一袭玄黑色的刺金暗纹大氅虚虚地披在身上,并没有遮掩住他的矫健英姿,反而愈发显得骁悍魁梧,宛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铁甲金刀的士兵列阵成队,跟随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片,将武安侯府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的,他们举着火把,火光跃动,步伐铿锵,撕破夜色的静寂,仿佛带着喧嚣的鼓噪,而他们又是肃静而沉默的。

  阿檀一直在庭院中等着,此时见他归来,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如何?”

  秦玄策略微一个抬手,黑压压的士兵“刷”地一下止住了脚步,兵戈锐气迫人眉睫。

  崔明堂亦大步走来,也问了一句:“如何?”

  阿檀在快要扑到秦玄策身上的时候,硬生生地刹住了步子,不安地望着他:“你快说啊。”

  秦玄策的目光依旧是温和的,但那其中又蕴含着刚硬的意味:“不用担心,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我亲自率部增援渭州,即刻出发。”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重逾越千钧的力量,叫阿檀的心瞬间就落到了实处,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做了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娇气又矫情。

  秦玄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但手指将要触摸到她的时候,一下又顿住了,僵硬地曲张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来。

  阿檀慌乱起来,仓促地后退了一步,幸而天黑,旁人看不到她的脸红了。

  崔明堂咳了一声,把正题拉回来:“大将军可是求来了皇上的诏谕?”

  “不曾。”秦玄策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冷静,他看了崔明堂一眼,“皇上龙体确实不妥,我早上辰时进宫,皇上一直在昏睡中,候到申时才醒来片刻,我向皇上禀明了渭州战况,但眼下皇上与太子皆卧病,恐京都不稳,皇上令我严守长安,不可擅离,率兵增援渭州一事,交由魏王决断。”

  寥寥数语,听得崔明堂心惊胆战。

  委实不曾料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高宣帝竟病重至此,而在这等情况下,能够面觐圣驾的,也只有秦玄策这般肱股重臣了,高宣帝命秦玄策不可离京,这本身已经是一种不祥的意味了。

  崔明堂听得眉头打结:“此事若交由魏王处置,恐怕对姑父不利。”

  秦玄策的语气依旧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波澜,却道: “魏王十分热忱,听闻此事,当着我的面,即刻召集了左右丞相并兵部诸位大人,商议出兵之事。”

  “结果如何?”崔明堂急急问道。

  秦玄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事关重大,魏王不敢轻予置喙,不商议个十天半月,估计下不了定论。”

  崔明堂倒抽了一口气:“那怎么等得及?”

  但话一出口,他已经觉得不对,因为方才秦玄策已经明言,他亲自率部,即可出发,如此,岂不是罔顾圣意,私自出兵,此死罪也。

  崔明堂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面色凝重:“皇上既有令,大将军不可擅离长安,可见时局十分不妙,大将军为中流砥柱,届时若有异变,可镇山河,确实不可擅离。”

  他语速飞快地说道:“太原兵马虽强,远不至于逐鹿天下,陈庭洲未奉圣谕,擅动兵戈,等同谋逆,他诸般不顾,在此时骤然发难,实在令人费解,如今姑父那边形势危急,又不能不顾,此两难之局也。”

  阿檀听得浑身发抖,刚刚褪去的寒意又侵袭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那可怎么办才好?”

  秦玄策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阿檀的头顶摸了一下:“我不是说了吗?我亲自率部增援渭州,即刻出发,既然我前段日子一直称病在家,接下去就继续病着,能瞒多久算多久。傅侯当年曾解我凉州之围,今日他既有难,我岂可不去?”

  轻轻的,如同羽毛拂过一般,却带着他的体温,炙热而鲜明,在她的发丝间一触即离。

  阿檀后退了一步,仰起脸,望着他。

  摇曳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然而他依旧那般英俊而刚毅,轮廓鲜明,带着金刃的锐气,咄咄逼人。

  他从容地道,“长安来日可能生变,但渭州已经告急,两相权衡,自然以渭州为先。眼下局势颇多蹊跷之处,换个旁人,只怕应接不力,若是因此延误军机,迟一日,则傅侯多一分凶险,还是须得我亲自前往才能放心。”

  “好,那就好。”阿檀想要哭,强行忍着,说话的时候就带了一点鼻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意味,软绵绵的,就如同她从前和他说话一般。

  嗯,她说“好”,只要为了这一个字,他可以像一个鲁莽的、不更事的少年郎那般,为她做任何事,什么后果都不去想。

  秦玄策一抬手,后面两个武将上前,朝阿檀抱拳:“末将李亦江、陈长英,见过傅娘子。”

  秦玄策指了指这两人,道:“此二人,乃我手下得用部将,他们领着我贴身精锐的卫兵三千人镇守此处,我另外安排了五万兵马留守在长安城外以做接应,这些人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兄弟,勇猛且善战,一定会护卫你和念念的周全。”

  两个武将肃容躬身:“奉大将军令,保护傅娘子母女,吾等当以死效命,只要一息尚存,绝不敢负大将军所托。”

  秦玄策颔首,又沉声道:“左武卫大将军钱塘山是我的人,若内庭有什么异动,他会设法通风报信,大致便是如此吧,总之,你们在长安万事小心谨慎,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他布置得诸般妥当,确实如崔明堂所说的,为了她,他什么都是肯的。

  阿檀怔怔的,觉得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轻地道:“多谢你费心了,你……也要多多照顾自己,千万带着父亲平安归来。”

  “嗯,你放心,哪怕我自己回不来,也会护得傅侯平安归来。”秦玄策好似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回道。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阿檀抬起眼睛,怒视他。

  可是,她的睫毛上缀着露珠、眼眸中噙着泪,如同春光秋水,宛转流淌,她生气的时候还带着似是而非的忧伤,叫他的心都要融化了。

  秦玄策转过脸,客气地对崔明堂道:“崔少卿,我需要有人去兵部方大人处送个信函,劳烦,你去一趟。”

  这就是明着要把他支使开了,崔明堂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也没有耽搁,当即去了。

  而其实秦玄策只是对阿檀道:“我马上要走了,想再看看念念,可以吗?”

  阿檀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琉璃灯盏,自己掌着,带了秦玄策进屋。

  念念已经睡着了,趴在枕头上,腮帮子被自己压得鼓了起来,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睡得香香的,就像一只小猪在呼呼。

  天真无邪。

  秦玄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连同身上的小毯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捧着稀世的珍宝,舍不得放手。

  她的脸蛋圆圆的,很漂亮,她的鼻子翘翘的,很精致,她的小手短短的,很可爱,这是他的念念,心肝宝贝小念念,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世间简直再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了,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秦玄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把这孩子抱得更紧了。

  或许是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到了念念,她在梦里被惊扰到了,不太高兴,扭动起来,蹬着小脚,发出 “哼哼唧唧”的声音,秦玄策又吓得不敢动了,手脚都僵在了那里,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阿檀。

  阿檀伸手,把念念接了过去,拍着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哄了两下。

  念念很快安静了下来,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像是靠住了避风港,又睡得熟了。

  门外有人轻轻地在叩门。

  “遵大将军之令,各部兵马已经集结,现于北城门外待命,请大将军示下。”

  秦玄策后退了两步:“阿檀,我要走了。”

  阿檀抱着念念,望着他,喃喃地道:“你……多多珍重。”

  仿佛和他之间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唯有“珍重”二字,勉强可以出口。

  “嗯。”他低低地应下了。

  他转身离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屋里烛火已熄,只有隔着帘子的一盏琉璃灯,半是胧明,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包括人的神情以及心思。

  “阿檀。”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就一下。”

  “嗯?”阿檀睁大了眼睛,她的眼里还带着未尽的泪光,烟水朦胧。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怔怔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连同念念一起,拥入怀中。

  抱得那么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的肌肉都绷住了,又是那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或是孩子,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竟有些颤抖。

  时隔很久,阿檀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高崖上苍劲的青松,流淌下黏稠的树脂,阳光暴晒着,燃烧起来,松香的味道炙热而浓烈。

  他的拥抱,仿佛只是昨日,又仿佛不可追思的从前。阿檀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阿檀。”他的声音低低的,宛如耳语,“我说过,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

  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了这句话,放开了阿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天临到末了,再火热的温度也在夜晚散去,只有他的味道,还残留身畔,或许是他方才说话时,拂过的气息,沾染在她的耳鬓。

  阿檀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去,而他已经离去,其实并未看见。于是,她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的孩子,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琉璃盏中点着的蜡烛都燃尽了,烛泪冷却。

  秦玄策走后,长安城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市井繁华,黎庶安乐,连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波澜。

  崔则在七月末祭了泰山神明,将要折返的时候,又遇齐州秋汛,大河决堤,当地官员无能,百姓流离失所,有人遂拦下太傅车驾求救,崔则不忍坐视,遂留下协助赈灾。

  很快,听闻太子的病情居然好转了起来,不但朝中大臣,连普通的百姓也为之欢喜,都说道这大约是东岳帝君显灵了,降下福泽予太子。

  不久后,秦玄策从渭州传信回来,只有短短四个字:“无恙,待归”。

  阿檀放下了心,觉得今年大抵是个好光景,什么都是好的。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中秋,因着高宣帝病体未愈,今年宫中的中秋宴也不办了,魏王周到,遣人往各官员家中,送了内庭御制的月团饼和各色瓜果。

  虽然傅成晏不在长安,连武安侯府也收到了魏王的节礼,因武安侯府只有女眷,来送礼的是一位老嬷嬷,其人衣饰富丽华贵,后面还跟着众多宫人相从,显然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除了糕饼瓜果等物,那嬷嬷另外拿出一个赤金匣子,呈奉给阿檀,客客气气地道:“奴婢乃是杜娘娘身边伺奉的宫人,听闻前些日子,云都公主对傅娘子有些冒犯之处,娘娘十分过意不去,着奴婢给傅娘子送一件小玩意,聊表心意。”

  上位者赐,不敢辞,阿檀恭敬地收下了。

  待那拨人走了后,阿檀打开匣子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

  匣子中是一对珍珠,皆有鸽卵大小,色泽鲜红,明艳如火,气象万千,纵是在白日里也灼灼生辉,耀人眼花。

  这是稀罕物件,阿檀没有见过,后来还是元嬷嬷出来看了一下,琢磨着这像是传说中的夜明珠,遂拿到暗处看了一下,果然,越到暗处,珠光越盛,宝气四溢,明如火烛,令人惊叹。

  阿檀觉得很有些不妥,叫了崔明堂过来,说了此事。

  崔明堂看了那对夜明珠,也是惊异,沉思了一下,对阿檀道:“这是魏王向姑父的示好之意,无妨,如今太子渐渐好起来了,魏王自然要加倍谨慎,这东西你先收着,待姑父回来,他自会斟酌处置。”

  阿檀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崔明堂既这么说,她也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

  这一天的夜里,雨下得很大,秋天的雨和夏天的雨大抵又不相同,冰冷而生硬,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嘈嘈切切的,不停不休,窗纱都泼得湿了,浸透了秋的凉意。

  丫鬟在屋子里点了琥珀松香,这个味道清冽而干燥,带着一点辛辣的调子,烟径逶迤在云锦帘帐间,驱散了秋夜的潮湿,似乎又温暖了起来。

  却让阿檀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仿佛类似,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直到夜深了还睡不着。

  正睡意朦胧中的,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声音有点急促。

  阿檀立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元嬷嬷的声音道:“娘子,有贵客来访,您是否要见?”

  何人夤夜上门?

  阿檀揉了揉眼睛,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太子妃殿下。”元嬷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恰在此时,天上炸开了一个响雷,轰轰隆隆。

  阿檀遽然一惊,吓得睡意全无:“快扶我起来。”

  荼白和雪青急急带着一干丫鬟,掌了灯,拢起帘子,为阿檀更衣穿鞋,头发稍微挽了个盘髻,也来不及仔细妆扮,匆匆迎了出去。

  玄甲军士兵守卫在庭院中,风雨如注,他们立在廊前阶下,如同一柄柄笔直的长.枪,锋刃锐利逼人。

  太子妃就在门外。

  她站在屋檐下,披着一袭蓑衣,身影几乎淹没在夜色里。

  夜已经很深了,雨越下越发,秋风裹着寒意,从四方八方席卷而来,宫人手中的琉璃风灯摇摇晃晃,火光明灭不定,照着太子妃的脸,溅湿着雨水,惨白如雪。

  阿檀见过太子妃两次,无论何时,太子妃的姿态都是雍容优雅的,她温柔随和,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一举一动,堪称完美,无可指摘。

  但此时,她浑身湿淋淋的,带着几个宫人,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立在屋檐的阴影下,如同一抹幽魂,仿佛风吹来,她就会离散而去。

  阿檀慌忙上前:“不知太子妃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太子妃深深一拜,她的声音沙哑,在风雨中听过去有些瘆人:“母后有要事相托,求傅娘子即刻随我进宫。”

  这番情形,委实过于诡异,阿檀哪敢贸然应承,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可否待我明日再觐见?”

  秦玄策留下的两员部将李亦江和陈长英此时闻讯都赶了过来,他们沉默不语,只是站到了阿檀的身后,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太子妃突然跪下了。她身后的宫人悉数低头俯身。

  阿檀惊骇莫名,急急伸手搀扶:“殿下这是何意,快快请起,折煞我了。”

  “太子薨了。”太子妃抬起来脸来,用凄厉的声音说道。

  阿檀的手顿住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