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67章

  才安静下来没一会儿, 外面有奴仆轻轻地叩门:“大将军。”

  “何事?”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把她的手放到被窝里,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您带回来的那个孩子,还在外间候着, 请大将军示下, 该如何安置?”

  秦玄策立即起身,披衣出去。

  此时已是夤夜, 月光清浅, 门外阶下,丫鬟挑着六角琉璃灯立在两侧, 灯盏轻摇, 亭榭楼阁的影子混合在月光下, 淡淡胧明。

  念念跟在刺史府的老嬷嬷身后,小小的一只, 眼睛里含着惊恐不安的神色,脸上满是泪水,或许是夜里太冷了,她的衣裳过于单薄, 身子还有些发抖。

  尊贵的大将军带着脸上的鲜红的巴掌痕和指甲印子,当着众人面,弯下腰,朝这个孩子张开双臂,温和地唤她:“念念,来。”

  “二叔……”念念“嘤”了一声,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雏鸟, 抖着翅膀上的小毛毛, 撞撞跌跌地向秦玄策扑过来。

  但是, 扑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刹住了。

  她想起秦玄策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心肝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念念。”秦玄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手,把身体俯得更低了一点,“好孩子,别怕,过来。”

  念念又想起了方才刺史府的嬷嬷一再叮嘱她的话:“你娘原先既是大将军府里的丫鬟,你呢,自然也是,老实点,快把小性子收拾起来,大将军贵不可言,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千万小心,不可莽撞,免得带累我们家潘大人再受责罚。”

  念念茫然起来,又觉得心里很难过,小腿腿抖了抖,想要弯下来:“大、大人,给大人问安……”

  秦玄策目光沉了下来,上前几步,赶在念念跪倒之前,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找了个最合适的姿势把她抱好,严肃地道:“什么大人?你是不是又忘记二叔姓什么了?”

  念念的小眉头纠结在一起,显然在很努力地思索着,结结巴巴地道:“林、林……”

  二叔的表情不太对。

  聪明的念念马上改口:“金二叔……”

  二叔的表情更差了。

  念念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吭吭哧哧:“那?秦、秦二叔?”

  二叔这才满意了,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是秦二叔,不要再念错了。”

  念念含着泪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委屈巴巴地道:“二叔,念念不要做你家丫鬟,可以吗?”

  秦玄策沉下了脸,利剑般目光扫过左右,语气中饱含危险:“谁说让你做丫鬟的?”

  刺史府中下人皆怵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俯身:“小的们说错话了,有罪,求大将军宽恕。”

  秦玄策轻轻地碰了碰念念的小鼻子:“这些人胡说八道,要不要二叔把他们打一顿替你出气。”

  底下的一群人都发抖起来。

  “不要,念念只要找阿娘。”念念摇着头,小爪子揪住秦玄策的衣领,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鸟攀附在他的胸口,唧唧啾啾,可怜兮兮,“二叔把阿娘带走了,能不能还给念念?”

  虽然在曹媪家的日子过得不甚宽裕,但念念自幼被阿檀捧在手心里养着,也是个娇气的孩子,骤然遭逢这番变故,整个人都傻了,刚刚还能强忍着,这会儿看见秦二叔就忍不住了,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念念好害怕,念念要找阿娘,呜呜呜呜……”小小的女孩儿抽着鼻子,嘤嘤啜泣,豆大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小脸蛋湿得一塌糊涂,就像圆圆的桃子被雨水打蔫巴了。

  哭起来的时候简直和她母亲的神态一般无二,软乎乎,娇滴滴,既可怜又可爱,叫人心都融化了。

  秦玄策刚刚哄完了那个大的,又要来哄这个小的,头疼得很。

  他把念念抱到隔间的暖阁去,脱下自己的外袍子,裹住这个小小的孩子,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她:“你娘就在这里,她睡着了,你别吵她,乖乖的,别哭,今晚二叔陪你,过几天,二叔带你和你娘一起回长安,好不好?”

  念念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秦玄策:“去长安做什么呢?到二叔家做丫鬟干活吗?”她嘴巴一扁,又“嘤嘤”起来,“念念很笨,不会干活。”

  这点上也像极了她母亲,笨笨的。

  “不作丫鬟,不用干活。”秦玄策咳了一声,“二叔家很不缺干活的人手,不要你。”

  念念眨巴着大眼睛,小泪珠在睫毛上抖啊抖的,可怜极了:“真的吗?”

  秦玄策把哭得皱巴巴的小包子放在自己的膝头,低下头,俯下身,一本正经地和她商量:“二叔家虽然不缺丫鬟,却缺个女儿,若不然,你给二叔做女儿吧。”

  “唧?”念念听得有些发傻,噙着小泪花,茫然地瞪圆了眼睛。

  “喏,你看看,二叔是不是很好?”秦玄策拍着胸脯,试图把孩子哄住,“个头高,生得好,家里有很多钱,还有很大的房子,肯定比你原来那个爹更好,念念,你给二叔做女儿好不好?二叔会很疼你的。”

  他越说越觉得很好,果断地道:“嗯,秦念念,这名字听过去就不错。”

  “不是秦念念。”念念怯生生的,用胖乎乎的小手抓了抓秦玄策的头发,纠正他,“是伽罗,念念是小名,我的正经名字是伽罗。”

  “好,秦伽罗。”秦玄策念了一遍,觉得不太满意,“这是什么名字,好生古怪。”

  念念仰起小脸,很认真地道:“伽罗,是沉香,供奉菩萨,我娘说,这名字是老和尚爷爷取的,我是在庙里出生的,多亏了菩萨保佑,才能平安无事,要感恩礼拜,不可或忘。”

  秦玄策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他无法捉摸,他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眉头微微一皱:“你为什么是在庙里出生的?”

  念念一脸无辜:“宝宝都是菩萨送的,念念当然是在庙里出生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说得很有道理。秦玄策和念念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敷衍地点了点头,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自顾自地下了论断:“好,菩萨送的念念是个好孩子,就这么说定了,好孩子跟二叔回长安,长安是个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念念噙着眼泪,鼻子还红红的,抽抽搭搭地道:“要问我娘呢,我听我娘的话。”

  “哦。”秦玄策十分自然地接口,“不要紧,你娘她听我的话,我最大。”

  大将军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是年春,骠骑大将军秦玄策班师回朝。

  秦玄策平定突厥之患,自此,漠北王庭覆灭,突厥八部首领向大周称臣,尊高宣帝为“天可汗”,漠北三万里地尽归大周,并入安北都护府管辖,此国之盛事。

  时,亦是太子代天子出城,文武百官诸臣工随行其后,迎候大将军,长安百姓倾城而出,夹道两旁,共鉴此盛事。

  锦旗招展,烟尘飞扬,马蹄轰轰隆隆,弓戈如林,铁马如潮,精壮的卫兵列阵谨然,一眼望不见尽头,肃杀之气遮蔽天日,骁勇之师,足以征伐天下。

  一骑当先,将军黑甲,马如龙,人如山岳,挟雷霆之威而至。

  百姓们欢呼了起来,声音响彻云霄。

  诸臣工躬身致意,齐齐出声:“恭迎大将军。”

  太子长笑着迎上前去:“父皇翘首以盼,大将军终于归来,可喜可贺。”

  秦玄策翻身下马,朝太子略一躬身:“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太子赶紧抬手:“大将军不必多礼。”

  他的动作有些急促了,喘了一下,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殷红。

  魏王跟随在太子身后,见状急忙伸手搀扶,满脸关切之色:“皇兄,您还好吧,城外风大,您还是避一避为好,免得病症加重,又要令父皇母后担忧。”

  太子殿下的身体本来就文弱,今年一入春就生了一场大病,反反复复的,差不多前两天才能起床,只因今日仪礼隆重,为示对大将军的殷勤之意,他不顾萧皇后的劝阻,强行出来了,这会儿被那杀伐之师的煞气冲撞了一下,颇觉得有些不支,一时咳得停不下来,捂着胸口,弓下了腰。

  左右随行的太医急急围了过来。

  秦玄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殿下如何,可是有恙?”

  魏王上前,言辞恳切:“皇兄本来抱病在榻,闻得大将军凯旋,自觉神清气爽,百病皆消,这才出来相见,大将军勿忧,皇兄乃储君也,天子庇护,神佛加持,万事无恙。”

  秦玄策淡淡地看了魏王一眼,简单地应了一个:“是。”,并无再多言语。

  魏王李敬安,三年多前因凉州战事不利,被高宣帝褫夺亲王之位,贬为庶人。

  李敬安痛定思痛,悔过自新,投入监门卫军中,与下阶卫兵为同袍,甘守城门。

  去岁的时候,高宣帝偶感风寒,大病不起,李敬安痛哭流涕,日日茹素祈福,更效古人割股救亲之举,自剜手臂以做药引,熬药汤呈与高宣帝。高宣帝思及往日父子情分,为之落泪。

  及至年初,因秦玄策平定突厥,高宣帝狂喜,大赦天下,惠及各州府,对朝中诸臣工亦有恩赐,杜太尉趁机上奏,为李敬安求赦免,高宣帝顺水推舟,遂复了魏王爵位。

  魏王似乎已经洗心革面,对朝野上下诸般人士皆谦怀执礼,此时见秦玄策态度疏离,他也不以为意,反而越发温恭。

  太子咳得厉害,引发喘鸣,已经被太医扶下去了,既如此,魏王代行太子之职,拱手示意:“大将军请随我来,父皇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秦玄策颔首,复又上马,率左右部将与魏王及诸臣工一同入城。

  在秦玄策的身后紧跟着一辆马车,高顶宽轮,朱壁银漆,饰卷草海马葡萄纹,琉璃车窗,以缂丝浮光锦为门帘,四角挑着紫晶流苏,行进间,似有琳琅碰撞之音,在这金戈铁马的众军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拉车的是四匹通体雪白的高大战马,玄甲军卫兵持着长戟铁盾随行其后,护卫周全。

  魏王心中留意,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

  恰见风起,帘动,露出车中人的半张脸。

  唇如樱桃,胭脂不如她艳,下颌玲珑圆润,宛如白莲的花瓣,一绺青丝垂落,拂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幽光绮丽。

  只有半张脸而已,惊鸿一瞥,动人心魄。

  魏王心里“咯噔”了一下,目光沉了下来。

  ……

  及至入朝,群臣山呼万岁,为高宣帝贺,高宣帝龙颜喜悦,大行封赏,赐千斛金、万户邑、珠玉瓷器无数。

  秦玄策在金銮殿中下跪,固辞不受:“昔日,臣曾狂言,愿为陛下征伐突厥,踏平漠北王庭,为我大周北扩疆土,今幸不辱命,不至愧对陛下,臣得偿夙愿,不敢再领赏赐。”

  殿上众臣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高宣帝却是明白的。

  这是应了当日秦玄策所求,“若能得胜,不敢言功劳,求以此苦劳,换陛下一封圣旨,为臣赐婚苏氏。”

  可惜了,如此良才,却不能做天家的驸马。

  高宣帝作为一个父亲,心中不无遗憾,但他作为一个君主,却不能不践诺,立即慨然道:“当日以为汝狂妄,今日始信汝果真有狂妄之能,君无戏言,汝所求之物,尚在皇后处,汝若有所需,可自行领取。”

  说着、说着,又笑:“呔,至今思来,犹觉竖子可恨,当日责罚过轻,今加重罚你十觥酒,若不醉,不许归。”

  当下设宴紫光台,百官齐贺,载歌载舞,鼓乐动天,觥筹交错,君臣尽欢。

  晋国公府正门大开,门上的朱漆是刚刚刷过的,上面饰的紫铜乳钉重新錾了金,门前两头石狮,衔龙珠,踏海浪,做狰狞威武状,门上更有黑底赤金匾牌,熠熠生辉。

  一切都是簇新的,是前两天宫里的匠人奉命过来做的工,曰“陛下有令,大将军归家,不可过陋。”

  大管家率着众奴仆捧着拂尘、水瓯、巾帕、香炉等物,侍立两侧,垂手以待,秦方赐在前头,姜氏抱着三岁的儿子秦润,一干人等都着急地望着皇宫的方向。

  秦玄策征战漠北,离家四载,今日方归,众人皆翘首以盼。

  秦夫人为尊长,按礼节,不应出迎,但她按捺不住,虽然在内厅等着,却叫她身边的大丫鬟半夏时不时出来问一声:“如何,二爷到了吗?”

  秦方赐不知道已经回答了多少次了:“还没呢,快了、快了,方才宫里传话过来,差不多宴散了,莫约再过一会儿就到。”

  就在说话间,那边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由轻及重。

  秦方赐不由精神一振,踮脚举目眺望:“来了、来了,二哥回来了。”

  但见玄甲军卫兵铁甲铁马、佩金刀、持长戈,疾驰而来,到了晋国公府门前,干脆利落地勒马,默不作声地守在下方,如是,长长的两列排开,一直到街的尽头。

  闲人皆回避,一派森严肃然。

  少顷,便见秦玄策骑着嘲风过来,黑马黑甲,气势威严,一如往昔,一辆朱壁银漆琉璃窗的马车跟在他后面,停在了晋国公府门前。

  秦玄策下了马,长青早已经迎了上去,恭敬地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

  秦方赐热泪盈眶,声音激动,还带着一点哽噎:“二哥,你可算回来了,实在叫我们牵肠挂肚啊。”

  姜氏一脸殷勤之色,抱着儿子秦润巴巴地凑上去:“润儿,这是你二伯,来,快叫二伯。”

  秦润年幼不知事,在大门口等了老半天,早就不耐烦了,敷衍地叫了一声:“二伯。”

  众奴仆一起围了上来,齐齐躬身:“恭迎二爷回府。”

  秦玄策环顾左右,略一颔首,返身到马车边,敲了敲车门:“到家了,下来。”

  秦方赐和姜氏心中诧异,对视了一眼。

  车帘挑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鸟,好奇地张望了一下。

  那是一个漂亮得像小仙女一般的孩子,小脸蛋红扑扑的像蜜桃,大大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睫毛忽闪忽闪的。

  秦玄策一伸手,就把她从车上提了下来。

  这孩子站稳后,仰起脸,看了看晋国公府的大门,一脸惊叹之色,奶声奶气地道:“哇,好大好的门。”又看了看门前的石狮,“哇,好大好大的狮子。”然后再看了看左右,“哇,好多好多人哦。”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

  秦润很是鄙夷,大声道:“土包子,羞羞脸。”

  “嘤。”念念被这么一说,脸红了,跑到秦玄策的身后躲了起来,歪着小脑袋,偷偷打量动静。

  秦玄策淡淡地看了秦润一眼。

  那一眼,如同利剑,饱含雷霆之威,能令万军俯首,何况一个孩子。

  秦润抖了一下,吓得一把搂住姜氏的脖子,“哇啊”哭了起来。

  姜氏大惊,赶紧掩住儿子的嘴,低声斥道:“要命哦,这是什么场合,小祖宗,你可别闹。”

  秦方赐看着念念,颇觉眼熟,此时心下恍惚记起一个人,不由吃了一惊,指着她道:“这、这小姑娘是打哪来的?”

  秦玄策没有回答,他有些不耐,又敲了一下车门,冷冷地道:“快点下来,没工夫等你磨蹭。”

  车门“吱呀”打开,终于从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细腰,风姿婀娜,桃花眼若春水婉转,柳叶眉是远山青黛,芙蓉腮如新荔凝脂,海棠最艳,却艳不过她去。

  犹记她初到秦府时,豆蔻年华,已然十分绝色,如今身量长成,眉目间仿佛烟霞晕染,妩媚更甚当年。

  “这……这不是二哥房里那个……”秦方赐瞪大了眼睛。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青在旁边“嗳”了一声,脱口而出:“阿檀?阿檀!是你回来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阿檀心里发慌,用袖子捂住了脸,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我。”

  “啊,就是你!”秦方赐指着阿檀,愤愤地道:“呔,你个大胆婢子,当年私自潜逃,害得二哥满城……”

  “闭嘴。”秦玄策严厉地呵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三年不见,秦方赐对兄长的敬畏之心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厉害了,他缩了缩脑袋,马上把嘴巴闭紧了。

  没奈何,躲不过,阿檀慢吞吞地袖子放了下来,低着头,小小声道:“……是我,我回来了。”

  走了三年,被逼着,又灰溜溜地回来了,此时再见秦府众人面,颇觉羞怯,只怕旁人都在心里嘲笑她,好没意思。

  她愤愤地看了秦玄策一眼,好似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坑。

  秦玄策面无表情,手指头勾了勾。

  念念是个不争气的孩子,马上抓住了秦玄策的手。

  秦玄策下颌微抬,威严又高贵,他牵着念念的手,在卫兵及奴仆的簇拥下进去,完全没有搭理阿檀。

  女儿在人家手里,阿檀无计可施,只得拾起裙裾,追了上去:“念念,走慢些儿。”

  姜氏跟在后面,暗暗恼火。

  她的儿子秦润,现在是秦家唯一的孩子、更是长孙,这些年,旁人明里暗里各种奉承,久而久之,在姜氏心中,秦润就是最金贵的,纵然秦玄策回来,见到这孩子,也应是百般疼爱才对。

  不曾想,秦玄策一回来就没给秦润好脸色看,反而偏袒一个奴婢的孩子,这让姜氏的面子很挂不住。

  她瞥了阿檀一眼,不阴不阳地道:“这婢子看模样越发丰润了,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秦玄策停步回身,倏然一声断喝:“闭嘴!”

  煞气迫面而来。

  姜氏猝不及防,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了一步。

  秦玄策喜爱念念,并不代表他不介意阿檀和别的男人生下孩子,姜氏这话说着无心,却在他心口刺了一刀,他沉着脸,看了姜氏一眼,语气生硬,严厉不容置疑:“我不是什么金贵人,很用不着你们大张旗鼓地在这里围着我,弟妹若无事,就下去吧。”

  姜氏当着众奴仆,被这样驳了面子,一张脸方才是白的,这会儿又憋得通红,她还不能有半点不敬的意思,只得喏喏地低下了头。

  偏偏秦方赐还要过来,把她拨拉到后面去,责备道:“看看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二哥才到家,你又惹他不悦,真不像话。”

  姜氏羞愧难当,狠狠地瞪了秦方赐一眼,把儿子一扔,捂着脸,小碎步跑走了。

  时隔三年,秦夫人终于见到了秦玄策,这次和往常不同,她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只拉着儿子的手不停地流泪。

  秦玄策威慑四海,位极人臣,权势如日中天,旁人都道大将军英雄无双,只有做母亲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秦玄策心下也愧疚,在秦夫人面前长跪不起。

  秦夫人摸了摸秦玄策的头,声音哽噎:“原先是我贪心了,求神拜佛,求着你懂事听话,求着你早日成亲,求着你给我抱个大孙子,后来我什么都不求,日日烧香念经,只求菩萨保佑,让你平安归来,我此生便已经知足,好在菩萨终究还是怜悯我的,阿策,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秦玄策笑了一下,温和地安抚秦夫人:“家国不能两全,是儿子不孝,令母亲为儿子担忧,日后再不会了,母亲的心愿我知道,这次回来,我马上成亲,马上给你抱孙子,您别着急。”

  “不急、不急。”秦夫人摆手,复又落泪,“我可是对菩萨发了宏愿的,只要你平安归来,其他的,我一概不管了,佛前无妄言,日后我再也不催你了。”

  左右丫鬟和嬷嬷急急上来劝慰,劝了半天,才把秦夫人劝住了,止了眼泪。

  秦夫人体恤儿子,念他远道而归,也不多说话,打发他先回去歇着了。

  ……

  秦玄策退下去没多久,姜氏来找秦夫人,一进门就抹眼泪。

  秦夫人自己脸上的泪痕还没大干,见姜氏这幅情态,不免叹气:“老三媳妇,你怎么了,是润儿又淘气了吗?”

  姜氏在秦夫人面前低着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扭扭捏捏地道:“不是,是我刚才在二伯面前一没留神,不知说错了什么,惹得二伯不悦,求母亲代为转圜,请二伯息怒。”

  这是来找秦夫人求情了。

  半夏领着小丫鬟上来,捧着银盆,打了热水,奉上香脂,跪下来为秦夫人净面。

  秦夫人漫不经心地道:“好了,都是自家人,阿策不是那种小心眼的,过会儿我和他说下,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对了,你在他面前说什么了?”

  姜氏讪讪的:“二伯把那个叫阿檀的婢子又带回来了,我不过见她……”

  “等等。”秦夫人突然觉得脑壳疼了起来,她扶住了额头,“嘶”了一声:“你说什么,阿策把谁带回来了?”

  半夏眉头一皱,看了姜氏一眼,走到秦夫人的身后,轻轻给她揉搓额角,柔声劝道:“老夫人,您别急,不是什么大事。”

  她前头见到阿檀,还没敢和秦夫人提起,本打算先缓过这两天再说,谁料到被姜氏直接捅了出来,她只好如实禀道:“就是原来二爷房里那个阿檀,二爷这回去了洛州,把她找回来了,眼下依旧安置在观山庭,还是做二爷的贴身丫鬟,这不是,二爷才回来,这等小事,也没的巴巴和您提起。”

  秦夫人脸色发青,深深地吸气、吸气、再吸气。

  半夏眼看着不对,赶紧给秦夫人抚背:“老夫人,您消消气,不过一个丫鬟,不值得您为她计较。”

  秦夫人气苦:“那祸水,怎么又把她找回来了?阿策这混账小子……”

  骂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如今秦玄策权势日盛,常年的戎马征伐,令他的铿锵铁血气息愈浓,不怒自威,令人生畏,即使秦夫人身为母亲,再骂他“混账小子”,似乎已经不太对劲了。

  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怒道:“当年满天满地地找她,事情闹得还不够大吗,御史台都告到皇上面前去了,若不是皇上仁厚,那时候就要再给他一顿廷杖,他居然不长记性,就那么一个背主私逃的奴婢,按理,该送到官府去论罪,再不济,也要打一顿,扔到外院去做粗活,偏他还要把人带回来供着,好没志气。”

  半夏委婉地道:“夫人,二爷才二十四岁,还年轻,他向来不涉风花雪月,心眼儿实在,难得中意一个女子,自然长情,轻易戒不掉,也是人之常理,您多少体恤些。”

  “你别替他说话,我不想听。”秦夫人没好声气地道,“都是我自己造孽,当初就不该带那个丫鬟回来,谁知道呢,他不开窍就罢了,这一开窍,开到歪道上去了,不成,这绝对不成,等着,晚上把他叫过来,我一定要说个清楚。”

  半夏笑了起来:“夫人您就是爱操心,刚刚不是才说的,二爷的事,日后您一概不管了,怎么这会儿又管上了。”

  秦夫人呆了一下,怒视半夏,笑骂道:“怎么连你也来气我?”

  半夏从小丫鬟手里端过了茶,奉给秦夫人,温声细语:“老夫人,二爷的主意一向大得很,凡事自己主张,更不用说如今,他身份和威势更甚从前,更不爱听人劝了,您就是操心、也操不起来,何苦给自己添堵呢,您看看,菩萨也是这个意思,由着他去,平安就好,万事皆有定数,急不得。”

  秦夫人毕竟是在佛前许了愿的,如今要反悔也不好,慈母心肠,只要儿子平安归来,她确实是再没有所求的。

  她一时语塞,呆了半晌,突然泄了气,摆了摆手,悻悻然道:“横竖道理都让你说尽了,罢了、罢了,我就当作不知道,别提这个,闹心。”

  姜氏在边上听了半天插不上话,这会儿陪着笑脸,凑过来,试图安慰秦夫人:“母亲,您不要担心,阿檀她嫁人了,生了个女儿,如今把孩子也带回来了,一个嫁过人、生了娃的丫鬟,二爷纵有几分旧情在,也上不了明面的。”

  秦夫人本来已经消停了,这么一听,火气又窜了上来,几乎拍案:“什么,嫁人了、还生了孩子?她是阿策的通房丫头,居然敢背着阿策找别的男人,她怎么能这样辜负我儿子,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啊?”

  这回,连半夏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

  阿檀既回来,秦玄策一句话也没有交代,他一如既往板着脸,神情倨傲,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陶嬷嬷又是欣慰、又是恼火,抹着眼泪,把阿檀骂了一顿,后面还是做了主张,依旧叫阿檀住回原来的偏房,名分上还是秦玄策的贴身婢子。

  当年阿檀走的时候,秦玄策状若疯狂,几乎把长安城掀过来,谁不知道,如今见阿檀回来,还带了一个女儿,据说还嫁过人的,旁人的目光就有些不对了,或好奇、或嫉妒、或嘲讽,各色纷呈,刺得阿檀站不住脚,抱着念念躲在屋里不出来。

  但到了晚间的时候,秦玄策却命人将阿檀唤到自己房中,吩咐她伺候更衣入寝。【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赤金兽炉里点着梅真香,那是用去岁的白梅晒干了碾磨成粉,和白檀、零陵和丁香混合在一起,再加脑麝少许,闻起来,带着白梅残雪的味道,极清,微苦,烟息袅袅如丝,画在琉璃披水流月曲屏上,痕迹宛转。

  阿檀低着头,为秦玄策脱下外袍,换上宽松的里衣。

  分明是春夜薄凉,他却仿佛觉得热了,领口敞得大大的,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胸膛,肌理结实。

  阿檀当作没看见,转过身,取下床头雀形金勾,拢下床幔。

  床上依旧放着两个枕头,哪怕她当年和秦玄策闹别扭,搬回自己屋里去睡,她的枕头、她的被衾,也一样摆放在主屋里。还有秦玄策给她的衣裳,装满了两个八宝如意式大衣柜,琳琅的珠玉首饰,堆在紫檀镂海棠鸟雀镶金妆台中,什么都和从前一般,如同她未曾离去。

  桌案上摆着一只缺口的黑陶瓶,当年曾经插过大法明寺的白梅,如今见春,插了一枝半开的玉兰,褪却了颜色,只留一点浅白。

  秦玄策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但他灼灼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阿檀,令阿檀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阿檀强忍着心慌,将两个枕头摆好,又将被衾摊好,而后躬身,退了下去。

  就在和秦玄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

  “阿檀。”他的声音低沉,好像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才吐出口,只是唤了她的名字而已。

  他抓得很紧,阿檀的手腕都有些生疼,她挣扎了两下,不能挣脱,也就放弃了,就那样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去看他,低低地回了一个字:“不。”

  “为什么不?”秦玄策心中懊恼无以复加,他一把拉过阿檀,面对面,竭力用凶巴巴的目光逼视着她,“你负心薄情,私自潜逃,一跑三年,嫁给别人,生了孩子,如此这般,我说了不再追究,你还不依不饶的,到底要我怎样?”

  阿檀咬了咬嘴唇,倔强地道:“您一定要逼我回来,我反抗不得,那便罢了,但我不和您好了……”

  她的脸涨得绯红,死死地攥紧手心,强忍着,不想在秦玄策面前落下眼泪,她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的缘分当年就已经断了,我不和您好了,我不愿意。”

  她再次用力,狠狠地把手抽了回来,她的眼眸中泛起了盈盈水光,如同那一夜的梨花春雨,便是嗔怒起来,也是湿漉漉的:“您那时候明明说过,是您自己错了,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不认。”

  她那时候都烧得糊了,居然还能记得这个?秦玄策气得笑了,怒道:“错了又如何?我就要一路错到底,我……”

  他要如何?

  阿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宛如春水、宛如秋月,宛如无数天光垂落,尽皆在她眼眸中,他想了很久、很久,梦里都是这双眼睛,望着他,足以叫他柔肠寸断。

  秦玄策的心跟着颤了一下,他放开阿檀,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抓了抓头,又扯了扯衣领,仿佛焦躁不安似的,咳了又咳,哼了又哼,过了许久,终于停下来,下定决心,慎重地开口。

  “我要娶你。当年你说,你须得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做人家的妻室,好,如你所愿,我娶你,阿檀。”

  “嗯?”阿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仿佛被秦玄策的话惊吓到了,呆立当场,还抖了一下。

  而秦玄策这话说出口,感觉似乎也没那么难,甚至觉得心情渐渐雀跃起来,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他竟然也有了几分局促。

  好吧,她负了他,抛弃了他,跑了,嫁了别的男人,生了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可是,那能怎样,那是他的阿檀啊。

  他站定了,直直地望着她,眼睛里带着殷切的光:“只要你向我认个错、服个软,我就既往不咎,这三年多的事情,我权当没发生过,我们依旧像原来那样,好好的……”

  “不要。”而阿檀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那个了,二爷。”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接下去两章之内进入认亲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