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65章

  “你!”岂料, 秦玄策的眼睛又转了过来,一脸严肃之色,“愣在那里作甚!既为婢子,还不过来服侍我, 我要喝茶, 茶水呢?”

  这个男人,简直颠三倒四, 方才还在训斥潘诚做错了事, 怎么这会儿又直接拿她当婢子使唤了。

  好在阿檀已经习惯了他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反正大将军时时刻刻都是对的, 容不得旁人忤逆他的意思。她只得忍气吞声, 匆忙收拾了地上的残局, 出去重新捧了茶水进来。

  刺史府中的茶还是讲究的,初春新摘的蒙顶石花, 芽似雀舌,翠嫩可人,味甚清雅,宜以极滚的山泉沏泡, 盛于极薄的白瓷盏中,茶香清远。

  阿檀斟了一盏茶,端起来的时候颇为烫手,她不敢直视秦玄策,头埋得低低的,双手奉上茶盏。

  秦玄策盯着她,目光似剑, 几乎要把她刺出一个窟窿, 他伸手来接, 她越发心慌,下意识地缩回手去,缩得太快了,交接不及,茶盏掉了下来,落在秦玄策的腿上,茶水泼湿了他的衣襟。

  “哐当”一下,茶盏摔在地上,又碎了。

  “二爷。”阿檀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想要伸手,但犹豫了一下,又局促地将手缩了回去。数年不见,仿佛有些生疏,竟不敢触碰他。

  秦玄策为人刚硬端方,出行在外,房中从不用婢女服侍,虽然潘诚备下了众多妖艳美婢,但等闲不能靠近秦玄策,在他身边做事的,皆是他手下的玄甲军卫兵。

  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有多细致?若不然,也不至于秦玄策在外三年多,头发胡子乱糟糟也没人劝他,这时候见状,随身服侍的卫兵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过去,试图给秦玄策擦水,还自诩忠心尽责。

  “大将军,烫不烫?小的赶紧给您擦擦。”

  秦玄策脚尖一拨,把那卫兵拨开,一脸嫌弃:“下去,不要乱摸。”

  他站了起来,冷冷地吩咐道:“我要更衣,顺便沐浴,快去备水。”

  他对手下的卫兵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阿檀,眼神就像一只暴躁的野兽。

  说罢,他一拂袖,先行进去浴室了。

  要知道,能跟在秦玄策身边的,都是心腹属下,这其中就有那么几个当年跟随着秦玄策历经过凉州之战,是认得阿檀的,虽然三年不见,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曲折,但不妨碍这些人机灵了一回。

  当下就有一个卫兵一本正经地对阿檀:“苏娘子,大将军要沐浴,命你伺候呢,快去、快去。”

  “啊?”阿檀巍巍颤颤,犹豫地指了指自己,“我?服侍大将军沐浴?”

  “对、对,去吧。”卫兵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催促道,“大将军是个急性子,你知道的,去晚了,他又要发火了,快点。”

  阿檀被逼无奈,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打算进去。

  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道:“二爷的干净衣裳在哪?”

  卫兵带她去了里间,打开了几个大箱笼。

  阿檀随手翻了一下,叠得倒是齐整,各种品类都混合在一起,大氅、外裳、里衣、裤子什么的完全不分,腰带和鞋袜等小件堆叠着,总之,一团糊涂。

  阿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里面翻找了一下,这会儿是春季,万物复苏,天色明朗,她选了一件荼白的里衣,配远山青黛色的外衫,找不到同色的腰带,只好挑了一样月下霜色的,这几样搭在一样,抱着去了浴室。

  但一进浴室,她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跌倒。

  大将军雷厉风行,动作果断且迅速,就这短短工夫,已经脱光了泡到池子里了。

  刺史府虽然不如晋国公府阔气豪华,那浴池也是十分宽敞的,足有四五人合抱大小,此时热气蒸腾,水雾氤氲,或许是春日熏暖,室内弥漫着燥热的气息,叫人胸口发紧,有些透不过气来。

  秦玄策如今不过二十四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华最盛的时候,他蓬勃富有朝气,但是多年的沙场征伐,又令他充满了成熟的味道。

  这么一览无余地看过去,阿檀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比原来瘦,只是眉宇间的威压更强,铁骨铿锵,产生了一种锐利的错觉。

  他形体强劲而颀长,宽肩、阔胸、窄腰、大长腿,麦色的肌理起伏分明,充满了雄性的力度,下半段浸泡在水中,水波微荡,带着潮湿的意味,愈发显得强悍惊人。

  虽然阿檀早已经看习惯了、连摸都摸习惯了,但许久未见,青天大白日的,这样直面冲击,她还是承受不起,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手扶在门上,娇躯颤颤,几欲晕倒。

  “发什么呆?还不过来!”秦玄策板着脸,神情倨傲又矜持,“磨磨蹭蹭作甚?”

  多年前养成的顺从还刻在骨子里,秦玄策这么一说,阿檀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走近前去。

  秦玄策下颌微抬,“哼”了一声:“为我搓背。”

  事到如今,阿檀无从逃避,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把手里抱的衣物放到一边,走到秦玄策身后,半跪下来,拿起绸巾,为秦玄策搓澡。

  他的肌肉结实又极富韧性,当年阿檀就喜欢掐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她的红印子,但现在她连力气都不敢用,轻轻的,用手指头捏着绸巾,如蜻蜓点水般蹭了几下,恨不得不要碰触到他。

  秦玄策冷冷地道:“没吃饱饭吗?”

  “啊?”阿檀心慌意乱,支支吾吾,“二爷说的对,我就是笨,做不好事情,不如换个人来服侍您?”

  秦玄策冷笑了一声,倏然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阿檀的手,凶巴巴地道:“你是做不好,还是嫌弃我,不想面对着我?”

  他这么一转身,那么接近,几乎要和阿檀贴在一起,看得更加分明了,他的胸膛结实浑厚,仿佛冒着热气。

  阿檀被蒸得脑袋发晕,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脸烫得快要熟了。她不知所措,拼命摇头:“没有,不是,不是这样的。”

  “哗啦”一声水响,秦玄策从浴池里长身站了起来,他依旧牢牢地抓住阿檀的手腕,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不依不饶:“看清楚,我如何,你嫁过的那个男人如何,他会比我好吗?”

  阿檀居然听懂了他的话,羞得整个人都冒烟了,本是雪团般的一个人,差点融化成一汪水,身体发软,连站都站不稳,被他生生地拉着,无力地仰头望着他。

  从这样的角度看上去,他那处越发显得惊人了,雄兵伟岸,剑拔弩张。

  阿檀羞愤欲绝,急急闭上眼睛不敢多看,颤声道:“二爷,我已经嫁作人妇,万万不能如此。”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秦玄策,他几乎把阿檀的手都捏碎了,愤怒地反驳:“什么嫁做人妇,你做梦!那不作数!你是我的人,我没有肯首,你怎么能嫁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有一股气要冲破胸膛爆发出来,令他的指尖都有些颤抖:“谁敢娶你?谁娶了你!我要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剁了喂狗!”

  “他……他已经过世了。”阿檀被吓坏了,缩着脑袋,弱弱地提醒道。

  哦,对,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居然已经死了?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何其可恨!

  秦玄策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好似雷霆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叫他又恨又恼,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手掌不由自主地缩紧。

  阿檀被他捏得惊叫起来:“疼、好疼。”

  秦玄策马上松手,顺势手臂往下一揽,握住了阿檀纤细的腰肢,狠狠的,似乎想要把她的腰折断。

  他俯下身,身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阿檀的脸上,带着他身体滚烫的温度,威严地命令她:“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好好看着我,阿檀。”

  阿檀的睫毛抖了抖,就像纤长的蝴蝶的羽翼,被惊扰得不得安生,慢慢地睁开来。

  靠得那么近,他呼吸的热气拂在她的嘴唇上,熟悉的味道,悬崖绝壁上青松的树脂,被烈日暴晒着,散发出干燥而温暖的香气,高傲而热烈。

  她望着他,看见他眼眸里印着她的身影,小小的一个。

  阿檀心里一抽,落下了一滴泪。

  “那时候,你为何离去?为何骗我?” 他一直压抑着自己,装作高高在上、装作不屑一顾,但这句话藏在心里太久,他终于还是压抑不住,一字一顿,问了出来:“为何负我?”

  阿檀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二爷记得我走的时候给您留的话吗?君不曾负吾,吾亦不曾负君,两不亏欠,勿憎勿念,二爷为何放不下?”

  “你叫我放下?你薄情寡义,背信弃义,到头来就这一句话,叫我放下,你怎么说得出口?”秦玄策双目赤红,失控般地吼道。

  “我负了二爷什么?”阿檀泪光盈盈,居然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春水亦不及她温存,轻柔得宛如月光流淌过花瓣的尖梢,“我曾与二爷真心交付,可是后来,二爷对我说,您要另娶高门贵女,只愿纳我为妾,甚至连孩子都不肯让我先怀上,我不愿意,就算是负了您吗?”

  秦玄策刚刚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却滞了一下,他的手有些发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无法说出口。

  她生得漂亮极了,如同娇柔的花朵,但说话的语气却那么坚定:“我不愿意的,二爷,无论是谁,哪怕是您,我也不愿意给人家做妾,所以我走了,我找了一个愿意娶我做正妻的男人,我生了孩子,自己养,不要靠主子的施舍,我活得堂堂正正,我没有错,您不该怪我。”

  三年多了,那么多个白天和黑夜,没有一天停止过思念和痛恨,哪怕在漫天的黄沙中搏杀,濒死时,心里念的都是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对他说,“我没有错,您不该怪我。”

  她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不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

  秦玄策咬紧了牙关,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满嘴苦涩,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他生性霸道又蛮横,他的拳头硬,从不和人说道理,但是,面对着她,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迟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就错过了。

  她嫁给别人了,还生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可爱到令他嫉妒发狂。

  秦玄策缓缓地放开了阿檀,他的眼睛里血丝越来越浓郁,但他的神色却已经变得冷静,冷静得如同冰块一般:“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阿檀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裳,低声回道:“嗯,还好……”

  “还好?”秦玄策冷笑了一下,“乡野之地,穷酸人家,有什么还好?”

  阿檀想了想,慢慢地道:“我家相公……嗯,他已经过世了,但他生前是个举人,我呢,如今虽然清苦,但走出去,旁人唤我一声‘举人娘子’,那也是客客气气的,没人看不起我,我不是人家的奴婢、也不是妾,我不用站在您的身后,揣摩着贵人的眼色,卑躬屈膝,这样的日子很好,比我原先在秦府的时候要好。”

  她笑了一下,目光中含着柔软的温情:“我还有了一个念念,我自己堂堂正正地养她,也不用什么记到嫡母的名下,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真的挺好的。”

  秦玄策喘着粗气,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但与生俱来的骄傲却顽固地阻止着他,想说不能说,仿佛是喃喃的自语:“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也可以、也可以的。”

  “嗯?”阿檀没有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秦玄策,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形态宛如桃花的花瓣,眼线妩媚,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风情万种,却最是天真。

  她初见他时,不过及笄之年,而如今,又长成了一些,风韵恰到好处,胸脯更挺了、腰也更细了,娇艳得仿佛要滴出蜜汁来。

  他曾想过千万种惩罚她的方式,想要把她用铁链锁起来,想要用鞭子抽破她的衣裳,想要揉碎她雪白的肌肤,想了很多,但临到头来,只要看她一眼,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要他了。好吧,他也不稀罕!

  秦玄策神色狰狞,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退后了两步,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用赤红的眼睛再看了阿檀一眼,随手抓了一件袍子裹住下面,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出去了。

  大将军怒气冲冲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赤.裸着,头发和身体还淌着水。

  卫兵们瞠目结舌,虽然大将军素日不拘小节,但这般豪放也是少见,贴身的亲卫赶紧上前,擦水的擦水,拿衣服的拿衣服,乱成一团。

  秦玄策不耐烦地扯过卫兵手里的绸巾,自己胡乱擦了一把,他觉得浑身发烫,血液都在翻腾,似乎不用擦,水渍就快要蒸发干了。

  卫兵将衣裳拿来,秦玄策接过,刚要穿上,却听后面传来阿檀怯生生的声音。

  “二爷,我已经给您拿好衣裳了,穿这一身更好。”

  原来阿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出来了,弱弱地躲在旁边。

  秦玄策的手顿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

  阿檀可太懂他了,知道这就是肯首的意思,捧着衣裳上来。

  秦玄策抬起下颌,用严厉的目光扫过四周。

  卫兵们识趣,纷纷低头退出去了,还贴心地把门掩上了。

  阿檀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默默地为秦玄策把身上的水擦干了,再为他穿上衣裳。

  穿到里衣的时候,她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腰部,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后背贯穿到前腹,那是这三年多里新添的伤,从前未曾见过的。

  她的手指抖了一下,用几乎微不可及的声音轻轻地道:“还疼吗?”

  “不需你操心。”秦玄策冷笑了一下:“你大约巴不得我死在北面不要回来,有什么好问的。”

  阿檀心里很难过,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阿檀替秦玄策穿好了衣服,领口整平,腰带系好,又理了理衣襟,如同她当年服侍他一样,温存细致。

  做好了这些后,她想了想,又道:“我方才看二爷的衣物,乱得很,这会儿还不到二月,天凉着呢,您把夏季的单衣都混在其中了,若穿了要着凉的,我替您收拾收拾去。”

  秦玄策臭着一张脸,不置可否。

  好在阿檀了解他的脾性,也不需他回复,自己进去收拾了。

  她打开那几个紫檀错金镶嵌钿螺的箱笼,把里面的衣服饰物全部抱了出来,放在床上,摊开,一样一样审视整理过去,低着头,柔声道:“我给您都收拾好,就按原先在家的样子,按上下里外分门别类,收到不同的箱子里面去,还有,回去以后,您记得和长青说,下回给您准备衣物,记得,腰带和须得和外衫同色,别搞混了,蹀躞带只有一样是不够的,您这样的身份,出入正经场合,少说要备上七八件不同样式的才合宜。”

  秦玄策隔着重帘门的花罩,坐在那里,冷冷地道:“记不住,回头你自己和他说去。”

  阿檀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二爷,我赎身的银子都付了,我不欠您的,我不想再回去给人当奴婢了。”

  她的声音温和柔顺,但语气却坚硬如铁石,仿佛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心意。

  秦玄策神情凶狠,硬邦邦地道:“你丢下银子就跑了,是谁同意你赎身?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你就是我秦家的人,你那些银子原先是谁给的?那也是我家的!你通身上下,从里到外,连每根头发丝都是我家的。”

  他把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发挥了个十成十。

  “我不回去。”阿檀生气了,她有时候属兔子,胆子小得要命,有时候又属牛,脾气倔得要命,就譬如现在,她转过了头,红着眼眶,小小声地道,“您娶了公主,夫妻恩爱,和和美美,我杵在那里作甚,凭白无故惹人厌烦罢了,您何苦为难我?”

  秦玄策怒道:“对,我马上就要成亲了,皇上有旨,待我北征归来,就将公主许我为妻,许你嫁人,就不许我娶妻吗?”

  阿檀气得哭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手里还在为秦玄策整理衣裳,一点不耽搁,只是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和秦玄策说一个字。

  秦玄策突然后悔了起来,心里懊恼得要命,但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威严凛然。

  这天晚上,秦玄策命人在他的床边打了个地铺。

  紧挨着那具黄花梨束腰云纹博古架子床,刺史府的奴仆依照大将军的吩咐,在地上垫了一层雪松木独板,一层银鼠绒毡子,一层湘妃芙蓉簟,再加一层新棉云锦褥子,上面摆放了一个沉香木枕,填充以佩兰干叶,又有一床厚实松软的蚕丝妆花缎被子。脚尾搭了一件兔毛大袄,角落里还放了一盒鹅梨香。

  待一切布置好后,秦玄策挥手把其他人屏退出去,单单留下阿檀,指了指那地铺,冷冰冰地吩咐道:“你是我的婢子,今晚就睡这床边值守,我晚上喝水、起夜什么的,你得随身伺候。”

  婆娑的烛光下,阿檀看了秦玄策一眼,眸中流光宛转,似生气、又似害羞,但她还是不吭声,沉默地低下头,表示顺从。

  她掩好门,替秦玄策打开罗衾,拢下床幔,然后,也不管秦玄策本人还站在那里,直接把灯烛给吹灭了。

  周遭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春夜旖旎,月光从门畔、从窗纱、从重帘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透进来,无处不在,似乎带着氤氲的水气。

  阿檀的背对着秦玄策,解下了外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宛如月光流淌,满室生香。

  她的背影窈窕柔美,腰肢纤细曼妙,影影绰绰,宽衣解带的姿势就如同春夜里的花绽放,但是,秦玄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已经钻到被窝里去了,把被子拉得高高的,连脑袋都捂起来。

  捂那么紧,蒙死她。秦玄策愤怒地想着,很快脱衣上了床。

  ……

  阿檀睡不着,她在想念着女儿。

  她的念念,打自出生以后就没有离开过亲娘。

  阿檀生她生得艰难,几乎把命都丢了,莲溪寺上下都十分怜爱她们母女,但是,尼姑庵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却怕引人疑心,故而,阿檀生下念念不久,小张大夫和悟因和尚商议着,就让她借着虞举人的名义,躲到松平县来。

  这孩子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一生下来就爱哭,哭个没完,曹媪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旁的人可以帮她,阿檀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把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哄她、疼她。

  及至稍微大一点,念念懂事了,特别依恋阿檀,黏在阿檀的身后,就像一只小尾巴,摇摇摆摆。她们母女两个没有一天分离过。

  如今,阿檀迫于无奈来了刺史府,秦玄策还不肯放她回去,到这会儿夜深人静时,格外想得厉害,心肝宝贝的念念,今天吃饭有没有乖?睡觉怎么办,谁陪她睡,谁来哄她?阿檀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想得心都疼了。

  睡不着。阿檀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马上听到秦玄策在床上翻身的动静。

  阿檀赶紧屏住了呼吸。

  憋了一会儿,憋不住,还是很愁,她又叹了一口气。秦玄策又翻了一个身。

  阿檀捂住了嘴,把头埋到被子的更深处。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花木丛中促织的声音,隐隐约约,唧唧啁啁,角落里鹅梨香的味道絮软而甜糯,渐渐从地面逶迤而上,弥漫在房间里,淡淡的,一点点。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玄策突然发话:“我口渴,要喝水。”

  阿檀轻轻地应了一声,爬了起来,披上放在脚边的那件兔毛大袄,趿着鞋履,点了灯,去给秦玄策倒水。

  富贵人家,夜里在外隔间都备着热水,用中空夹层的紫砂暖水釜盛着,底下架着玲珑小炉,里头熏着一小块银丝白霜炭,暖暖的。

  阿檀倒了一瓯水,给秦玄策奉上去。

  秦玄策坐在床上,看了看阿檀,阿檀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愿接触他的目光。他板着脸,喝了两口就罢了。

  相对无话,后又各自躺下。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阿檀朦胧地有了一点困意。

  但是,她才躺了一会儿,又听见秦玄策发话:“我要更衣,过来,扶我起来。”

  阿檀脸红了一下,暗暗“啐”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又披衣起来,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把大将军从床上扶了起来。

  其实,他哪里需要她扶,不过是虚虚地搭了一把,当他的手握在她的胳膊上时,温度滚烫,她几乎打了个哆嗦。

  秦玄策又看了她一眼,夜色里,那目光仿佛也是滚烫的。

  阿檀把头埋到胸口。

  秦玄策起床,去了净房,当着阿檀的面,大剌剌地把他的东西掏出来,阿檀实在忍无可忍,捂着脸,逃了出去,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门上,疼得她“嘤”的一声,差点没哭了。

  身后传来他鄙夷的冷笑声。

  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及至后来回去的时候,阿檀神思还有点恍惚,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把自己绊倒。

  折腾了好一阵子,把阿檀折腾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躺了下来,咬着嘴唇,气鼓鼓的,忍不住抬眼看了床上一下,恰好和秦玄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宛如烈日灼灼,又如黑夜沉沉。

  阿檀“刷”的一下,拉起被子,又把自己的头蒙住了。

  如是,又躺了一会儿,秦玄策再度出声:“有点热,你过来,给我擦擦汗。”

  阿檀性子再好也生气了,她腾地坐了起来,怒视秦玄策。

  美人娇怯,再生气也是风情妩媚,朦胧中,眼角微挑,水光盈盈,自然敌不过秦玄策一脸严肃,她瞪了半天,败下阵来,认命地起身,拿了帕子,去给他擦汗。

  谁知道汗在哪里?他的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阿檀不想和他计较,敷衍地给他蹭了两下。

  秦玄策躺在那里,气定神闲,端着一脸威严的神情,道:“脖子有汗。”

  阿檀把帕子移下去了一点。

  他的喉结明显的滚动了一下。

  “再下面。”

  那是锁骨,这个男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领口敞开着,锁骨分明,清晰平直。

  阿檀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

  “还要再下面。”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胸口起伏着,强壮而有力。

  阿檀把帕子扔到他脸上,直接一扭头,走了。

  就这样,他隔了一会儿又要喝水,喝了水就要更衣,再或者肩部酸腿疼,须得叫婢子给捏捏,整夜没个消停。

  阿檀来来回回的,差点哭了,终于忍不住气道:“二爷,您究竟要如何?您若生气,打我一顿好了,不必这样为难我,您自己也不得清静,何苦呢。”

  秦玄策沉默片刻,用低沉的声音道:“跟我回去。”

  阿檀怔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原本就是我家的人,逃走了三年,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现在跟我回去。”秦玄策酝酿了半夜,想了又想,把阿檀和自己都折腾得够呛,这些服软的话终于说了出口,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我不生气,你也不生气,过往的事情我们不再去提,回去就好。”

  “我不走。”阿檀含含糊糊地道,“我有念念呢,她那么小,我怎么可能把她扔下。”

  这个好办。秦玄策马上道:“我准你把念念带上。”

  阿檀却摇了摇头:“念念去了国公府算什么呢?奴婢之女,也是奴婢,将来她要低三下四地去伺奉别人,我不想叫她遭这份罪。在松平县,家里虽然不宽裕,但她是举人家的姑娘,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这才是舒心日子。二爷,您生来富贵,不懂得我们这样下等人的苦处。”

  秦玄策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什么都不追究了,你还是不行,打底要怎样?合着你翻来覆去的就是不愿意和我回去是吧?”

  阿檀赌气:“对,我不回去,就不回去,您要逼我,我就一头撞死给您看。”

  她又来这套,当初在凉州,秦玄策要送她离开,她就是这样,一会儿说要跳城楼、一会儿说要撞城墙,赖死赖活地倔着,如今还这样,这么大的人了,没半点长进,幼稚,荒唐。

  秦玄策怒极而笑:“你为什么偏生要和我拧着,我竟如此不堪,让你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跟我回去。”

  他想着、想着,突然翻身坐起,一巴掌差点把床给拍塌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死鬼男人,一门心思要赖在他家里?”

  阿檀听得气恼又害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干脆一口把灯吹灭了,又躺了回去,用被子把自己整个捂了起来,再也不理他了。

  秦玄策叫了几声她也不应,见她躺下睡了,夜实在深了,他也不好再闹她,只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气了半夜。

  翌日,秦玄策醒来的时候,阿檀还睡着,在他的床边,地榻上。

  她像是不安,睡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秦玄策仿佛觉得是一场梦,他这些年总是在梦里见到她,如今睁开眼睛还能看到她,有些不太置信,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还没醒,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印出青色的影子,宛如月光下盛开的白色的花,脆弱而妩媚。

  他慢慢地伸出手,想要偷偷碰触她。

  她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像是蝴蝶被惊动了。

  他马上将手缩了回来,粗手粗脚地穿上衣裳,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

  阿檀被他吵醒了,揉着眼睛,还有些迷糊,随口问了一声:“二爷有什么吩咐?”

  “砰”的一声,他已经甩门出去了,完全不和她说话。

  ……

  秦玄策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宣泄,独自一个人骑了嘲风出去,到城外旷野无人处,策马狂奔。

  他从清晨跑到黄昏,跑了一圈又一圈,不知停歇、不知疲倦,只是不停地奔驰着,任凭风声呼啸而过,脸颊刺痛,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直到嘲风不耐烦了,倏然发出“咴咴”的长鸣,扬起前蹄,人立起来。

  秦玄策神思茫然,没有任何反应,从马上跌落,倒在泥土里,翻滚了几下。

  落日西沉去,天似穹庐,暮色四合,笼罩旷野,天与地的尽头,城池隐没在斜阳下,青山淡成了墨痕,宛如褪了色的长卷,清凉凄凉。

  他躺在那里,睁大了眼睛,仰面望着天空,一动不动,躺了很久。

  嘲风歇够了,慢慢地过来,弯下长长的脖子,用大脑袋触碰主人。

  他还是一动不动。

  嘲风急了,喷着响鼻,用嘴巴去咬主人的衣领,试图把他拖起来。

  曾经,他在战场上这样倒下,奄奄一息,连呼吸都快要断绝,也是嘲风过来拖着他,把他生生地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多少火与血,多少生与死,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手断了、腿断了、血都快流干了,也要咬着牙,爬起来。他不能倒下,他还要回去,找他的阿檀,他要娶她为妻,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回去。

  如今,他回来了,也找到他的阿檀了,可是,迟了三年,什么都不一样了。

  秦玄策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斜阳萧瑟,不知名的飞鸟从远处的天空掠过,发出尖锐的长鸣,在旷野中引起遥远的回响。

  “阿檀、阿檀……”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念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先是低低的、而后越来越大声,在空旷的荒野中,声嘶力竭地叫她,“阿檀!”

  嘲风有些受惊,歪着大脑袋,不解地看着主人,刨了刨蹄子。

  “嫁过人又怎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他躺在那里,喃喃的、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就是要娶她,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嘲风又凑过来,咬了咬他的衣领。

  “你也觉得我说得对,是不是?”秦玄策把手从眼睛移开,扳住嘲风的大脑袋,恶狠狠地问它。

  嘲风显然不懂得主人说什么,但无论主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它又“咴咴”了两声,表示同意。

  “好!”秦玄策倏然振奋了,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又跨上了马背,“我们回去,一起回长安去,我要娶她,对,就是这样,这回,没有什么可以拦着我,绝对没有!”

  嘲讽一声长鸣,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

  回到刺史府后,秦玄策才进门,潘诚拖着昨天被打残的腿,一瘸一拐地过来请罪。

  “下官给大将军请罪。”

  秦玄策心不在焉,看都没看潘诚一眼,大步向房中走去。

  潘诚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讨好地道:“那个嫁过人的乡野妇人,怎么配在大将军身边服侍,那是污了大将军的眼,下官知错了,已经叫人把她轰出去了,请大将军息怒。”

  “嗯?”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也愣了一下,他仿佛有点不太相信,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他顿住了步子,回身看着潘诚,“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男主下章开始变好起来了,你们信不信,算了,作者自弃自暴,躺平了。